作爲了一普通士卒最願意追隨的是什麼人?
不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智將,這樣的人於普通士卒太遠了,也不是那種端坐中軍帳之中,調兵遣將的大帥。而是如黃得功這樣,衝鋒在前,所向披靡,撤退在後,威名足以震懾敵人的勇將。
縱然在絕境之中,他們那麼自期必死,也願意跟隨。
此刻張軒就在羅汝才帥旗之下。
羅汝才本想轉道先去鳳陽,但是在半路之上得到了黃得功的消息,羅汝才立即轉向先解決黃得功。張軒得到消息之後,將城中事情交付給曹宗瑜,自己帶着千餘士卒來到這裡。
此刻正看見陰沉沉的天色之下,百餘名騎兵,渾身浴血,向自己這個方向衝過來。
根本不用羅汝才下令,陣前各級軍官都紛紛上前攔截。
這個局面,是一個人都能看出來,黃得功必死無疑。而黃得功的首級,定然是大功一件。只要能斬下黃得功的首級,一定能在羅汝才面前嶄露頭角,出人投地。
功名兩字,足以讓人生,讓人死。
黃得功雖然奮起餘勇,遠不及平日,但是病虎依然是虎。黃得功存了拼死之心,自然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算賺了。
只顧埋頭廝殺,也不管戰場局面如何。
慢慢的,黃得功覺得手中的鐵鞭變得沉重起來了。尋常揮舞自如的鐵鞭,此刻有一點掄不起來的感覺。而且他敢感到身後的喊殺之聲,漸漸平息下來了。
他知道,跟在他身後的百餘名親兵,已經陸陸續續的陣亡了。
“大概要輪到我了。”黃得功喘着粗氣,忽然覺得腳下一軟,整個人栽到在地面之上。
卻是他的戰馬已經不行了。
黃得功的戰馬,是南海子的御馬。乃是御賜。
跟隨黃得功也有四五年了,但是經受不起這樣長時間的征戰,再加上戰場之上流矢不斷。黃得功的坐騎也中了不少箭,流血不斷。這馬兒似乎也知道主人在拼命,堅持到最後一刻,此刻已經口中有血沫噴出,馬兒的眼睛之中,還有些神光,卻已經暗淡之極。
幾乎是硬生生跑死了。
見黃得功落馬,無數義軍將士就要衝上去,似乎想要取下黃得功的首級報功。
“統統住手。”張軒大聲喊道。
黃得功所在之地,距離羅汝才的帥旗之下,已經不遠了。張軒先大喊一聲,隨即對羅汝才說道:“天下猛將如黃將軍者,少之又少,殿下正是用人之際,還是不要妄殺英雄爲好。”
羅汝才長嘆一聲,說道:“孤豈不知道黃得功乃是一員猛將,可惜未必爲我所用,既然我兒有此意,張先生你是進士出身,再去勸降一次吧。”
張質臉色有些暗淡,說道:“殿下,此事我做不得,在下羞見黃將軍。”
當初張軒攻下臨潁,張質也是一心求死,如果不是張軒以舉族威脅,張質定然不會從賊。即便現在張質在曹營之中,地位舉足輕重,連帶整個臨潁張家的命運,都被張質所牽連。
張質想下曹營這一艘船,都已經不行了。
但是即便如此,夜深人靜之時,想起年輕之時,金鑾殿上的殿試,心中也是滿腹慚愧,不能自已。平時也能抑制。只是此刻見了黃得功如此,只覺得史筆如刀,縱然今生有再大成就,也抵不過貳臣兩字。黃得功一武臣尚如此,他張質乃是金榜題名的進士,朝廷也未嘗有負他張質,更是慚愧無地,那肯去見黃得功啊。
張質平日從來沒有感情用事的時候,只是此刻情緒終究不能自制。硬生生說出來。
張質不肯,羅汝才只要派他人,既然是張軒所提議,羅汝才就讓張軒過去。
張軒縱馬前行,來到黃得功身前。
此刻數百騎兵將黃得功圍得結結實實的,弓弩橫張,火銃三眼統架起來,只等一聲令下,就能將黃得功打成馬蜂窩了。
黃得功見有人過來,不用想也知道他想來幹什麼。黃得功冷哼一聲,猛地從身上拔下一根長箭。
此刻他一臂負傷不能動彈,跌下馬匹的時候,又摔了腳,雖然還能站起來,想要徒步搏殺卻是不能了,鐵鞭摔在數丈之外,眼看是撿不回來了,唯有身上掛了不上箭矢。
也是黃得功的盔甲質量過硬,大量箭矢雖然破甲,但也入肉不深,僅僅是破皮而已。
他單手握住着這根帶血的長箭,對着自己的咽喉,猛地刺了一下去。一箭穿喉而過。
“娘。”黃得功最後關頭想起了遠在揚州的母親,他之前接過家書,知道母親病了,只是戎馬疏忽之間,已經數數月了,母親如何,再也沒有音訊了。
雖然黃得功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張軒只來得及說一句:“黃將軍。”就見黃得功身軀轟然到底,與他的戰馬倒在一起。剩下的話都留到了嘴裡,再也說不出來了。
揚州,
自從崇禎十年之後,黃得功常年在南方征戰,北方戰亂頻頻並不安定,黃得功就將母親安置在揚州城中。只是此刻揚州黃宅之中,卻是一片忙碌之中。
黃得功的妻子黃氏,再外面與一個老者說話,說道:“老夫人情況如何了?”
這老者也是揚州城的名醫了,說道:“老夫人早年虧空太過,雖然這麼多年多有滋補,但是早年的虧空,不是那麼好補,天壽到了,早則今年,晚則明年開春左右。剩下的時間,盡人事而聽天命,如果可以,讓黃將軍回來一趟吧。”
黃氏一聽,心中一顫,雖然早有準備,但是此刻聽了確切判斷,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闖兒,闖兒。”黃氏忽然聽到裡面聲音大做,是老夫人的聲音,立即進去,只見黃得功的母親忽然掙扎坐起來了。
黃氏立即撲過去,說道:“娘,你這麼怎麼了?”
老夫人這才勉強睜開眼睛,說道:“我夢見闖兒,他說來接我了。闖兒來了嗎?”
“娘,夫君還在鳳陽。我已經派人送信了,想來夫君得了書信。很快就會回來的。”黃氏說道。
“我的身子骨,我知道知道,闖兒他爹死的早,年輕的時候那是沒日沒夜的,活到現在也算是高壽了,我恐怕是等不到闖兒回來了。”老夫人說道:“你記得,替我告訴他。好生爲官家做事。官家將他從一個小卒提到現在的位置,家裡也算是富貴了,切切不可負了官家。”
“孩兒知道。”黃氏說道。
老夫人似乎是迴光返照,說了這句一話之後,就沒有了精神。黃氏大驚,立即將郎中叫過來。郎中一看,皺起眉頭,他沒有想到情況惡化如此之快,剛剛看還能支撐幾個月,現在居然是油盡燈枯之象。他也只能推之爲天命難測,對黃氏搖搖頭說道:“節哀順變。”
黃氏頭一暈,頓時痛哭起來,說道:“我如何於夫君交代。”
一時間黃府哀聲大做,數騎連奔向北,向黃得功報喪而去。
癸未秋,明總兵黃得功戰死鳳陽。同日其母徐氏死於揚州,時人未知黃將軍死矣,後查時日,乃爲一日。時人論之,概母子天性,雖千里不能絕也。後揚州兵起,有人見一將虎目環眼,用兩鐵鞭,護一馬車,從揚州北行,說過皆雲:“乃天勇星君奉母北上。”所過亂軍之中,雖東虜亦不能傷。時人皆稱,乃黃將軍是也。
《國朝誌異》蒲松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