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年農曆五月二十六日。
京師。
五月下旬的乾清宮,宮外豔陽高照,宮中暑熱襲人,一旁的兩名小太監不停地打扇,端坐於龍椅上的崇禎,身上補綴了補丁的薄綢明黃龍袍,還是被汗水浸得點點******只不過,專注觀看手中奏章的他,完全沒有因爲暑熱而感覺煩躁。那年輕而憔悴的臉上,卻越來越明顯地浮現了驚喜與激動的神情。
而在御桌前,身着正二品大紅色官服的兵部尚書楊嗣昌,同樣一臉喜悅地伏跪於地。
身材微胖的楊嗣昌,更不耐熱,在這熱浪襲人的乾清宮內,臉上的汗珠點點滲出,背部也已洇溼了一大片。他不時偷眼去看崇禎的表情,見到崇禎臉上綻放的笑容,讓楊嗣昌心下有如喝蜜一般。
很快,崇禎將手中的奏摺扔在桌上,便大笑着對桌下伏跪的楊嗣昌說道:“楊愛卿,這大半年過去,今天你總算是給朕帶來了個難得的好消息。速速平身,看坐!”
“謝陛下。”
楊嗣昌臉上閃過一絲愧色,他站起身來,又向崇禎長揖一拜,這才抹了一把滿臉的汗水,便斜簽着身子,坐在小太監搬過來的一把直椅上。
“文弱,這左都督李嘯上報的這份報捷奏章,簡直是暑天中的一碗冰鎮酸梅湯,讓朕身心無比快慰啊。”崇禎一臉笑容燦爛,蒼白憔悴的臉上,竟泛起點點紅暈。
“稟陛下,李嘯能取得這般功績,除了其部作戰得力外,亦是託陛下之洪福也。“楊嗣昌連忙恭維道。
崇禎哈哈大笑了幾聲,仰了仰身,背靠龍椅,一臉感慨地說道:“真沒想到,在東江覆滅,朝鮮危亡之際,卻是李嘯出兵,拯救朝鮮,逼和清虜。李嘯憑一已之力,立得這般大功,朕是心下着實嘉賞哪。”
楊嗣昌立刻附合道:“陛下所言甚是。想來我軍曾先後派出山東總兵劉澤清,登萊總兵陳洪範,前往朝鮮救援,但這些兵馬,皆懼清軍之盛大攻勢,畏怯不敢進,終至朝鮮局勢一片糜爛。若無李嘯出兵力挽危局,臣恐朝鮮只得向清虜投降,自此再不爲我大明之屬國矣。”
聽了楊嗣昌的放語,崇禎臉上怒色涌起:“劉澤清陳洪範二人,畏敵不進,苟且偷生,朕當重懲之!”
楊嗣昌見皇帝發怒,忙壓低聲音道:“陛下,以臣之見,這二人雖庸碌無能,但畢竟所部兵馬未受損失,國朝正是用人之際,還是容他們戴罪立功方好。”
崇禎沉吟了一番,纔對楊嗣昌道:“也好,就由楊愛卿發落此二人,以爲各處大明官軍之效戒。”
楊嗣昌拱手道:“皇上聖明。”
崇禎點點頭,他彷彿想到了什麼,復向楊嗣昌問道:“文弱,現在依你看來,朕卻需如何封賞李嘯方好?”
聽了崇禎這般向自已發問,楊嗣昌心下亦是十分感慨。
自當日清軍發動突襲,滅了東江鎮,隨後又急攻朝鮮,幾乎將朝鮮滅國之際,兵部尚書楊嗣昌心頭,可謂無比灰暗。
自已這個兵部尚書,才當了大半年,與國內的流寇尚是戰成一片焦灼,獲勝之日遠不知何時。卻沒想到,東江鎮與朝鮮,又發生了這般可怕大事,簡直是讓自已遭受了一記迎頭重擊。
故楊嗣昌在得知朝鮮極度危險的消息後,立刻派出山東總兵劉澤清與登萊總兵陳洪範率兵緊急入援朝鮮,卻沒想到,這二人皆是畏韃如虎,逡巡不前。在接到兵部的命令,皆是推三阻四,不是說糧餉尚未齊備,便是說水師尚在整修,總之就是想盡辦法不肯出兵。
楊嗣昌對這二人這般消極怠命,心下極其痛恨,但慮其在地方與軍隊中上多有根節,一時難動,且自已上任不久,威信未立,卻也不便立刻對這些手握兵馬的軍頭加以撤職拿辦。
雖然,現在皇上對自已尚是信任,不可能會因此解除自已職務。但自已一上任,就丟失了東江鎮,導致東江鎮總兵沈世奎殞命皮島,若其後又讓朝鮮向清朝稱臣,脫離大明屬國的話,崇禎皇帝定會對自已這個兵部尚書,有無可言說的失望。
讓楊嗣昌沒想到的是,卻是那素無交情的赤鳳衛的左都督李嘯,成爲挽救自已威信的救命稻草。
此人出兵朝鮮,先後擊敗了清軍水陸兩師,救下了江華島的朝鮮皇族,才最終逼和清人,挽救了危險至極的朝鮮局勢。
這個李嘯,立下這番奇功,簡直是給楊嗣昌雪中送炭一般。
而且,此人先前亦曾勸崇禎與清虜議和,也與自已外和清虜、內滅流寇之計不謀而合,看來這個李嘯,非但英勇善戰,其謀略思路,倒亦是與自已志同道合呢。
那麼,對於這樣與自已理念相符的優秀將領,自已自然要重重提拔此人,讓這個李嘯在對自已深深感激之餘,能爲自已忠誠效力。
甚至在將來,還可以從李嘯手中調發兵力,前往山陝、湖廣等地清剿流寇,從而讓自已那“四正六隅、十面張網”的剿滅流寇的計劃,能更好地順利實施。
想到這裡,楊嗣昌心下計定,便站起身來,向崇禎長叩一揖道:“陛下,那李嘯全憑一已之力,扶救朝鮮,逼和清廷,乃是不世之殊功也。以微臣之見,陛下當對其大加封賞,以慰其心,以勵其志,使李嘯在感激皇恩浩蕩之餘,能更好爲國效力,方爲好事啊。”
“嗯,文弱所言,甚合朕心。”崇禎笑着從龍椅上站起身來,來回走動了幾步後,臉上一片思慮之色,他嘴中喃喃言道:“李嘯駐軍山東赤鳳衛,朕就以地名封爵,加封李嘯爲赤鳳伯吧。“
聽皇帝願把李嘯提爲超品的伯爵,楊嗣昌心下一聲輕嘆,隨即暗喜,便連聲讚道:“陛下如此厚封其爵,實是手筆宏大。想那李嘯如此年輕,卻得與當年的李成樑一般,得封伯爵之位,可謂已是我大明官軍將領之翹楚。我料那李嘯,定會對陛下感激不已,愈發忠誠效力矣。”
楊嗣昌的話,讓崇禎皇帝十分受用。
崇禎想了想,輕咳了兩聲,復對楊嗣昌問道:“那李嘯在奏章中說,想讓朕將那登州府城交給他來治理,以讓他建造船廠營構水師,朕尚是猶豫,卻不知楊愛卿意下如何?”
楊嗣昌略一沉吟,便道:“陛下,以臣之所見,將這登州府城,給李嘯便是!”
“哦,愛卿何出此言?”
“陛下,恕臣直言,現在的登州城,離孔賊叛亂雖已過了四年多,但一直未得修葺,尚是殘破不堪。這般城池,人民稀少,稅賦難收,不若就給李嘯,讓他建造船廠,營建水師,卻是好事一件啊。”
楊嗣昌頓了頓,又道:“陛下,現在東江鎮已然覆滅,各東江島嶼,盡落於清虜之手,如此一來,沒有了東江鎮之屏障,我山東北直隸等地,已完全暴露於清軍兵鋒之下,故急需組建強大水師,以對抗清軍可能之南下。而現在李嘯願意自行出資組建水師,來對抗北面之清虜,對我大明來說,豈非難得好事?”
楊嗣昌的話語,說得崇禎皇帝連連點頭。
楊嗣昌最後說道:“陛下,以臣看來,現在朝廷錢糧極缺,若能這登州城代替金銀財寶賞給李嘯,卻還可爲朝廷省了一大筆賞銀呢。再者,可把這登州城,當成封賞流爵的另外賞賜,將來李嘯去世除爵之後,這登州城,朝廷再與爵位一起收回,亦是不遲。“
崇禎輕嘆了一聲,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楊嗣昌以爲皇帝不肯,正欲相勸,忽見得來回踱步的皇帝猛地站住,臉上滿是昂揚之色,他朗聲道:“李嘯一心爲國效忠,戰績彪炳,功勳卓著,朕安可委屈這般忠臣良將!賜什麼流爵,朕要給他封世襲之名爵!並且,朕不單要把登州城賜給他,還要把整個登州府,亦交給李嘯來管理!登州各地原有官員,皆調任他處,至於那庸碌無能又畏敵退縮的登萊總兵陳洪範,便降職當個萊州總兵吧。”
聽了崇禎這般大手筆,楊嗣昌不覺亦是大吃了一驚。
好傢伙,把登州城給李嘯也就罷了,就還要把那包括了寧海州、蓬萊縣、福山縣、棲霞縣、萊陽縣和文登縣等六處縣城,以及威海衛、成山衛、靖海衛、大嵩衛這四處主要衛所的登州府,交給李嘯這樣一個武將來管理,這般違反祖制的做法,實實有些駭人。
“皇上,這。。。。。。”
見到年輕的皇帝這般有如心血來潮的舉動,楊嗣昌心下忽覺滋味怪異。
自已雖然希望皇帝對李嘯大加封賞,但皇帝這般激進且不合制度的做法,實在太過出乎他之所料了。
“文弱,你莫再勸,朕自有主張。”
崇禎擺手阻止了楊嗣昌的勸說,他一臉激動地說道:“想來自朕登極以來,國中局勢日漸糜爛,刀兵不息,干戈不止,百姓流離,生靈塗炭,時局日臻艱危,實令朕爲之扼腕矣!而最讓朕爲之痛心的,便是我大明官軍之屢戰屢敗,丟城失地,以致韃虜猖獗,流寇狂逞,而我大明卻是國勢日頹,重疔難治。如是種種,足讓朕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矣!難道我大明至此,竟無一人可拯危局麼?朕每念及此,無不心如刀割啊!”
崇禎說到這裡,眼中竟有淚珠在悄然閃動。
“陛下。。。。。。”
“而這李嘯,自崇禎六年以來,朕親眼見他從一個小小百戶起步,憑藉自身努力與軍功,一路擢拔爲千戶、指揮同知、指揮使、總兵、直到正一品武官左都督。可以說,這個無依無恃的李嘯,到現在竟能晉爵封伯,完全是憑一已之力,一人之功,實實非易!而這般一路奮發從底層起步的優秀虎將,實是天賜我大明之重禮也!李嘯既能忠心爲國,朕當然要愈發重用於他,更要樹其爲全體大明官軍之榜樣!若能以李嘯之例,來激勵我大明將士奮發有爲,爲國建功,剿滅流賊,驅逐韃虜,那將整個登州府,交給李嘯經營管理,又有何妨呢?”
“皇上用心良苦,倒是微臣多慮了。“楊嗣昌擠出笑容道。
崇禎凝視着楊嗣昌有些不安的眼神,繼續說道:“去年,李嘯入援京師之際,朕曾召他到御花園,詢其治國之策。李嘯對朕說過,要對江南一帶富戶,加徵商稅,以實國庫。朕念此舉意義重大,未可輕施,且朝中諸臣反對者衆多,故未加同意。但李嘯此條建議,朕卻一直放在心上,未曾忘懷。故朕將登州府交於李嘯管理,亦是想看看李嘯能否先在這登州府中,將他對富戶徵收商稅之舉加以實施。若李嘯能順利實施此策,朕將來在江南一帶行此計策,便可有了借鑑與參照了。”
聽了皇帝那充滿希冀的話語,楊嗣昌心下卻在苦笑。
皇帝還是年輕,對事情考慮太過理想化啊。
想來登州之地,飽受兵災,一片殘破,能有幾多富戶,能徵幾兩稅銀。以這般貧瘠之地,去與江南膏腴之所相比,本身就不太妥當。
況且,朝中多名位高權重之臣,皆是江南一帶人士,這些人多數置有產業在家鄉,又如何會坐視皇帝從自已頭上徵取稅賦,必定想盡辦法來反對與對抗了。只怕到時,崇禎皇帝狐狸沒打着,卻惹了一身臊啊。
只不過,現在皇帝正在興頭上,楊嗣昌卻也不好給他沷冷水,而是隻得順着皇帝說道:“皇上此舉,當可試行。以臣之見,讓李嘯治理登州後,需得讓他每年按州縣之額交納稅賦,以勵其好生治理地方。若萬一因李嘯治績不彰,成效不顯,還請皇上收回登州府,重新安排官員接任。”
崇禎點點頭:“文弱所言甚是。朕也知道,李嘯武將出身,目下不過單縣與赤鳳衛兩地,治理經驗尚是不足,若其真將登州府治理不好,朕也不怪罪他,再行收回便是。”
崇禎頓了頓,臉上卻突然露出微笑,他緩緩道:“文弱,以朕看來,你還是莫要小瞧了這李嘯纔是,興許,李嘯能比那些文官更強,將那登州府治理得更加興旺,亦說不定呢。”
楊嗣昌臉上擠出笑容:“若李嘯真有此治績,那微臣就先爲皇上一大賀了。”
崇禎大笑了數聲,便大喝道:“值事太監何在?”
“奴婢在此。請皇爺吩咐。”
崇禎掃了楊嗣晶和肅立一旁的閣內值事太監一眼,大聲說道:“傳朕旨意,山東赤鳳左都督李嘯,馳驅王事,忠勇可嘉,奏捷友邦,退虜有功,朕心甚悅。乃效皇祖有功必賞之遺命,立擢李嘯爲登州府團練總兵官,並全權管理登州府州縣與衛所,其地軍民兩處,皆受其治理。賜其爵爲赤鳳伯,給誥券,賜鐵券,食祿一千石,掛‘徵虜將軍’印。其部立功人等,兵部覈驗後,着有司從優敘議,按功論賞。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