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竹恍若木偶,軟綿綿渾身不着力。藍颯兒慌忙趕來扶住她,疾點中衝、百會、合谷、人中諸穴,燕飛竹悠悠轉醒。江留醉按上她的脈門,脈象稍許細弱了些,卻並未中毒,方放下心來。
酈遜之見紅衣把內力全數轉嫁到燕飛竹身上,恨其心狠手辣,一看郡主被江留醉救去,玉尺接連打出,不再留有餘地。
“嘭——”勁氣交擊,至陰、至陽兩種截然不同的真氣於半空交匯。
這一正面交手,紅衣登即感受到酈遜之內力之強出乎他的想像。他一掌擊下力有千鈞,如開山裂石,尋常人絕不敢硬拼。他本以毒掌見長,鮮少與人直拼內力,只是這回見酈遜之死死糾纏又不畏毒掌,故想一掌震破其內臟。沒想到酈遜之以硬碰硬,手中玉尺堅不可摧,有此強勁的兵器相輔,而內力又絕不遜色於他,紅衣頓覺無法速戰速決。
另一處燕飛竹轉醒,江留醉和藍颯兒隨時會來救援。
最好的出手時機已逝。
酈遜之怎會不知他的念頭。和他交手數回,酈遜之越來越瞭解他樂衷一擊而中,一旦覺得麻煩就會當即撤退,絕無一絲猶豫。
若不是他不想燕飛竹有事,真捨不得放走紅衣。只是此刻兩邊都沒了再斗的心思,因此,當紅衣大喝一聲,毒掌如暴雨攻下時,酈遜之巧妙避在一旁,恰好讓出了出門的大路。
瘟神終於走了。
這趟交手,酈遜之自信倍增,對江留醉、燕飛竹和藍颯兒的武功也有了更細緻的瞭解。知己知彼,對於未來幾天的行程而言無疑是件好事。但想到神出鬼沒的紅衣以一敵四的氣概,他心頭的陰影始終無法簡單抹去。
從此到京城的路,一點不會平坦。
接下來的幾日太平無事,燕飛竹並無大礙,衆人便繼續趕路,一路換馬,過高郵、山陽,再過宿遷到了下邳城。往西去便是彭城,爲當今國舅爺雍穆王金敬祖籍之地,也是去往京城的必經之路。四人稍事歇息後,臘月十五日一早,馬車整裝出發向着彭城趕去。
連日來風平浪靜,反讓酈遜之和江留醉處處草木皆兵,沿路不知把多少騎者或行人當作殺手,小心謹慎。直至出下邳的那一刻,兩人略略鬆懈了些,方纔聊起天來。
兩人談談說說,想到酒店偶遇的少女,“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一語似乎預示那晚會出事,大覺不可思議。從她聊到喝酒,又說到酒令,兩人重溫遇到紅衣前後之事,不覺心有靈犀,同時心悸失聲。
“不對!”酈遜之和江留醉異口同聲叫道。
如果說對付金無憂和燕飛竹的護衛時,四大殺手曾一齊出動,爲何當晚只有紅衣?
其餘三人呢?牡丹、芙蓉、小童在哪裡?
兩人一想這問題不由頭痛,一邊趕車一邊揣測。江留醉忽地叫道:“對了,跟蹤我的人莫非就是芙蓉?可是,她和我師父有什麼仇?”酈遜之皺眉道:“難道酒店那女子是牡丹?也過太年輕了……”相視一笑,皆知彼此被紅衣攪得神思緊張,疑神疑鬼。
這時藍颯兒掀開簾幕,朝酈遜之喚了一聲:“郡主在車裡氣悶,想到車前坐坐。”酈遜之一蹙眉,停下馬車,不得已叫江留醉去車裡坐着。燕飛竹躍到酈遜之身旁,拿過他手中的繮繩,手一甩徑自趕起車來。
酈遜之愣愣地看她,想到她爲替父洗清冤仇私自離家,護衛遭人暗殺,自己也被殺手盯上。對一個金枝玉葉的郡主而言,此時躍馬揚鞭也是一種解脫。默默地坐在燕飛竹身邊,他忽然覺得內疚,無論是從酈、燕兩家的交情,還是他們早有前定的姻緣來看,他對她太過冷淡。
他用眼角的餘光望着燕飛竹,她的一言不發是無話可說?抑或她也想打破兩人的僵局,不再疏淡客套下去,纔會特意和他單獨相處?酈遜之苦笑,比案情更撲朔迷離的大概便是女兒心思,根本無從猜度。他搖搖頭放下心事,太多的事要煩神,不如順其自然。
車廂內江留醉瞪着藍颯兒,總想與她說話,偏偏她閉目養神不作理會。悶了一陣,他乾脆盤膝打坐神遊天外,氣和神定,調息歸靜。
“瞧你打坐的姿勢,學的似乎是佛門內功。”藍颯兒開口道。
江留醉張開雙眼,笑嘻嘻地道:“是麼?我師父可不是和尚。”他接口甚快,也不知是否真在打坐。
“那些人爲什麼要追你?”
“你爲何要幫我?”
藍颯兒微微一笑,“我開的酒樓,豈容小狗咆哮放肆?”
“說起來,如影堂的影子是否都有一份產業?”江留醉好奇地道。
“如影堂油水頗豐,我做了幾年就有本錢開酒樓啦。”藍颯兒的身子微向前傾,吐氣若蘭,做出傾談的姿態,“開酒樓的即便不想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也想左右逢源,多結交一些朋友。我看你一臉正氣,自不忍你被人欺負。”
江留醉苦笑,“我不信以你的眼力,看不出我打得贏他們。”
藍颯兒若無其事,“打得贏又如何?你跑到我那處避難,就是不想打,那麼我出手相助,總是人情。你說是不是?”
江留醉道:“這倒是。若是你哪天有難,我絕無法袖手旁觀。”
藍颯兒咯咯一笑,拍拍他的肩,道:“好呀,你真乖,姐姐以後不會虧待你。”她妙目流晶,珠脣散彩,說話間江留醉被情不自禁地吸引過去,神思剎那恍惚。
她玉音一停,他醒過神來,又能遠觀她的美而不沉溺。江留醉依稀明白爲什麼在潤州會老是逃到太公酒樓,他想見這位老闆娘是真。不去打發那些嘍羅,就天天有理由跑去喝酒,歆享她對自己的青眼有加。雖然,她不許那些人糾纏,並非真的對他另眼相看。
“我狠狠揍了他們一頓,大概不會再來自討沒趣。”江留醉解嘲地說道。他心想,他出手時使出了師門的“疊影幻步”與“離合神劍”,那女子想知的都已知道。但師父從未揚名於江湖,更無從得知他是否會有仇家,糾葛恐怕只是初初開始。
“呀,這一趟路真是熱鬧,你們幾個全有麻煩上身。”藍颯兒的笑意裡竟有幾分幸災樂禍,江留醉瞪她一眼,她悠悠接道:“唯其如此,如影堂纔會財源滾滾,如魚得水。”
江留醉啞然失笑,他和酈遜之要不是身懷絕技,也會求個保鏢在旁,勝過整日提心吊膽。遂笑道:“如影堂生意不壞,可惜聽說你們只收女弟子,我只能望洋興嘆。”
“還有一份差事男女皆宜。”
“是什麼?”
“殺手。”藍颯兒幽幽吐出兩字,眸子閃過兩道精光。
江留醉嚇了一跳,生怕她突然動手,藍颯兒瞧見他戒備的神色,笑得東倒西歪。江留醉鬆了口氣,想到前一夜的情形,藍颯兒說到下毒之時神情惟妙惟肖,若此刻真的變生肘腋,他並不奇怪。
車行甚快,午時初刻抵達彭城。城門附近站滿守軍,刀槍晃眼,戒備森嚴。酈遜之將馬車一路趕過去,守軍見車飾華麗,望之驚羨,一個小鬍子軍官特意走上前來。酈遜之報了他和燕飛竹的名姓,那軍官訝然地往車廂裡望了一眼,江留醉笑眯眯探出頭來示意。
那軍官不想這車伕之位上坐的人反而身份尊崇,恭敬地朝兩人請了安,示意酈遜之下車一敘。酈遜之狐疑地走下車,守城軍士立即一擁而上,用槍抵住燕飛竹。那軍官喝道:“王爺有令,見到嘉南王府叛逆,立捕無赦!”
他口中的王爺自是這彭城之主,雍穆王金敬。燕飛竹憤然揮開面前長槍,怒道:“什麼狗王爺,善惡不分,敢說我燕家是叛逆!”先前那軍官冷然一揮手,道:“竟敢辱罵我家王爺!來人,把這逆賊給我押下去!”轉向酈遜之,和顏悅色道:“世子想必不會和朝廷叛逆一路,請與下官到驛站歇息。”
藍颯兒正想動手,酈遜之看着面前數十名官兵,向她搖了搖頭。藍颯兒一皺眉,燕飛竹本想殺出重圍,見到城門官兵越涌越多,不由喪氣。酈遜之從袖子中伸出食指,衝她微微一搖,燕飛竹一愣,知他不許自己輕舉妄動。
酈遜之皺眉對那軍官道:“朝廷尚未下詔令,雍穆王何以說嘉南王府的人是叛逆?未免言過其實。”軍官畢恭畢敬道:“彭城是王爺老家,一切自當謹慎爲上,小人只知王爺從京城送來加急文書,嚴加盤問過往行人,以免有燕家逆賊流竄到京城。請世子體諒小人苦處,莫在與燕家人有任何瓜葛。不然……”
他隱去後面的話未說,酈遜之一沉臉,冷笑一聲,“知道了。你帶路吧,我也倦了。”
那軍官一努嘴,手下軍士帶了燕飛竹前往府衙。燕飛竹強忍心頭怒火,昂頭摔袖道:“不用押我,我自己會走。”目送燕飛竹離開後,那軍官方微笑着對酈遜之一行人道:“這邊請。”
車廂內,藍颯兒道:“金敬以爲自己是誰?在京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便罷了,彭城離江寧不過一、兩日路程,萬一惹惱了燕陸離,十萬大軍開至,我看這裡守不守得住。”江留醉倒吸一口冷氣,不想情勢陡轉直下,權傾當朝的金家竟與獨霸南方的燕家正面起了衝突。
一場頃刻即至的暴雨,業已盤踞在朝廷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