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加罪

胭脂凝視江留醉,他顯是不開心,在廊上癡癡愣愣站了半晌,眉宇間心事盤桓。奇怪,她歪頭想,爲何他緊張的樣子會讓她難受?她的心跟他眉頭一齊揪起,彷彿一根絲從中穿過。又是爲了花非花,胭脂不無嫉妒地抿了抿嘴,嚥下一口不甘。

伸手捋了捋耳邊的秀髮,顧盼生姿,只是沒人欣賞。胭脂默默地想,一路走來,他不是沒對她留意,卻輕如點水呼地便過去了,在他心上竟是沒留下什麼。她寧願一直傷着病着,也要他疼,要他來關心。

看得出來,他恨不能馬上衝出去尋人。她冷冷一笑,轉身離開,任由他去急去煩罷。可心下到底不忍,轉了一圈回來,手裡多了封信,遞給他道:“花姐姐留了信。”

江留醉幾乎要跳起來歡呼,顧不上問,忙拆開一看。花非花並未說去了何處,只約他正月初三巳時在靈山腳下朝霞坡再會。他掩信沉吟,心下安慰許多,她畢竟不是不告而別。

胭脂探頭看了一眼信文,淡淡地道:“既到了杭州,花姐姐想是回家過年去了。說起來,我也要先回斷魂宮一趟,江大哥,你是否要在除夕前趕回仙靈谷?”

江留醉一想,是啊,花非花一定往花家去了,怎麼沒想到呢?他暗暗笑自己胡思亂想,頓時大感踏實,搔頭道:“要是趕不回去,那三個傢伙非要把我劈成兩半。也罷,乾脆我也在那時尋你,一同去見你哥哥,再訪失魂宮如何?”

胭脂點頭,“如此甚好。明日就二十九了,得早些趕路纔是。”江留醉嘆道:“可惜非花不和我們同行……”胭脂聞言便道:“今夜出發已然遲了,花家既離得近,不若我們一起去拜會伯父伯母,給花姐姐拜年敬個禮數。明早再走也不晚。”

江留醉自然求之不得,馬上應了,剛想回去收拾包袱,卻聽家丁傳話,說是酈伊傑想見他,只能請胭脂稍等片刻。

酈伊傑回府後始終翹首盼着江留醉,有許多話想與這少年講,關於柴家、關於酈家,關於那些揮之不去、刻骨銘心的過往。他獨坐在專爲柴青鳳備的臥房裡,出神地凝視她的妝臺。那時她搬來杭州住,卻鮮少住在酈家,這屋子始終是冷清孤零的,像他此時的心境。

臺上有一面玉匣團花鏡,是隋時古物。他特意搜尋了給她,爲的只是鏡背上四句銘文:“玉匣聊開鏡,輕灰拂去塵,光如一片水,影照兩邊人。”她攬鏡自照時不僅可照見她,還能照出在外征戰的他的身影。

奈何!如今這古鏡,所照的兩邊已是陰陽相隔,是這鏡文不祥,還是他不祥?

酈伊傑苦笑,他又在歸咎於冥冥中事,自青鳳去後,他越來越不敢面對日益無力的自己。曾經讓他束手縛腳的命批,如今更如利劍高懸,提醒他克子的另一層宿命。

或許他從開始便錯了,沒有所謂亡神、所謂不祥,有的只是他不敢承擔命運的懦弱。在青鳳去後,他更應該給予兒子父愛的溫暖,聯手去抵抗哪怕是地裂天崩的厄運。

家丁來報,說是江留醉已回,酈伊傑整好物品趕到客廳,着人請江留醉過來相見。這少年要回家了,他不覺記起午後被這少年攙扶時所說過的話。回家探親去吧。

回家。家園何處?酈伊傑幾乎不願去想,他人闔閤家團聚的日子,於他仍是單身隻影。當年一步走錯,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江留醉來不及細述在柴家的經歷,只惦記着去見花非花,於是見了酈伊傑的面便道:“義父,趁着今日辰光尚早,我想和胭脂去花非花家中拜訪,明日一早也要向您辭行,回雁蕩山過年去了。”

酈伊傑想,這一刻終究還是來了。他說要一個人孤零零去守墓,心下到底是淒涼的,能有個伴會添莫大的安慰。可子侄家將,即便至親能靠得了誰?各有各的路要走。他壓下渴望,沒有說出讓江留醉留下的話來——既然慷慨地說過要他走,留又能留得住嗎?

江留醉說完辭行的話,就等酈伊傑迴應兩句便可去花家,然,那兩句該有的臨別之言遲遲聽不到。他不由凝視老人孤瘦的面容,比在京城時更清減了三分。酈伊傑穿的是便服,江留醉看着那略顯單薄的雙肩,竟要擔天下之重,那心頭的壓力與孤單,不是他所能體會。

“早去早回。”酈伊傑說了這麼一句,江留醉愣了愣。酈伊傑自知失言,苦笑道:“你安全送我到此,自有家要回,我不便多留。但你需知酈家也是你的家,常回來探我這老頭子可好?”

江留醉忙翻身拜道:“義父言重。年後留醉必親來請安。這幾日請義父勿以前事爲念,調養身體安心過年。”說到此處,他暗自嘆氣,竟只能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

酈伊傑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在柴家用膳了沒有?廚房裡做了些小點,你吃過再去。”江留醉這才發覺肚餓,感激地道:“我這就去吃,義父歇着吧。”於是疾步走出廳去,眼裡有不爭氣的潮溼。

到了廚房,他何嘗有心思細嚼慢嚥,便隨手抓了塊餅,吞下一碗七寶姜粥暖身,就去找胭脂。

出了酈府別苑,江留醉手中捏着寬焦薄脆餅,走兩步啃一口,沿着巷子慢慢走着。脆餅酥甜脆美,但他渾然不覺,嘴裡輕微的喀嚓聲猶如一腔待咀嚼的心事,碎成一團。是因酈伊傑離別那幾句話而傷懷,還是念及身世生出無依之感?,他也說不清。這蒼茫天地間,何處是安身立命之所?好在他仍有家,有三個翹首盼他歸來的兄弟,這是他心頭最溫暖的依靠。

胭脂攜了拜儀,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想和他說話解悶兒,怎奈他的嘴好似完全被食物堵住,空不出來。她微微惱了,越走越慢,心情如那漸黑漸涼的夜,很不痛快。

花家位於杭州城東勇定門邊的慶樂巷,離酈府隔得了不遠,兩人戌時到達,巷子裡燈火耀眼。站在那高門大戶外,聞到濃重的藥香味,江留醉一笑,想起花非花爲自己調製的湯藥,心中倍覺溫暖。

“原來是找三小姐,兩位稍坐。”花家門房的話證實了花非花的身份,確是花家子弟。江留醉與胭脂對看一眼,她果然是回了花家,便安心在堂中候着。

江留醉的心更定了,兀自搖頭自嘲,先前居然在蒙面人一事上懷疑花非花。明明該最信任她纔是,怎可三番四次有他念?!或許,他不過是想更近她一步。

正想着,花非花換了身曳地茜裙,親手端了兩杯茶嫋嫋而來。江留醉突然想起李商隱的詩:“茜袖捧瓊姿,皎日丹霞起。”,眼中一時全是她的倩影。

茶香帶着早春新雨的氣息,經茶女纖手採摘,研製成末,密密壓制了,又被她細細碾碎,一面沖水一面攪拌,混成一汪欲說還留的心事。他捧着茶,似乎看得見那一杯茶的來龍去脈,看得見隱藏其後千纏萬繞的心緒。

“有勞兩位久候,真是怠慢。”花非花曼聲說道。江留醉瞥了一眼守在一旁的門房,略略不慣她的語氣。胭脂親熱地迎上,接過她手中的茶,笑道:“怎敢勞花姐姐大駕親自點茶?都是江大哥不好,見不到姐姐心急,只好陪他過來,順道拜見伯父伯母。”

江留醉附和道:“是啊,既然來了你家,須給他們請個安。”

“哦,喝茶。”花非花神情淡淡的。

三人默默坐了喝茶。胭脂對花家的藥鋪很是好奇,一句句地問着,花非花有問必答。江留醉凝神看花非花的一舉一動,才半天不見她已不同,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當然,主人家須有的禮儀是一分不差。唯其如此,江留醉更覺傷心。

茶飲畢,話盡了,胭脂舊話重提,要拜見花非花的雙親。花非花拗不過兩人拳拳盛意,只得引他們入內。那一瞬間,江留醉感到了花非花有一下極短暫的遲疑,像一個逆呃,稍不留神就過去了。就這麼一下,江留醉直覺那一刻的花非花是矛盾的,她並不願兩人久待。

花非花領了江留醉和胭脂直奔內堂,間中碰到幾個花家子弟,見了她都是不冷不熱的一副面孔,花非花也僅略一點頭算作招呼,江留醉與胭脂人心下納悶,對視一眼。

從小徑走,轉過幾間大屋,穿入一條幽深的走廊,兩人越走越靜,眼見修竹重重,枯黃地搖曳在一個拱門前。花非花慢下腳步,擡頭望了望,輕聲對兩人道:“到了!”

她站着不動,欲言又止,微一跺腳方往裡走去。他們走進的那個庭院裡稱得上鳥語花香,幾株臘梅幽幽綻放,一陣冷香撲面而來。江留醉定定神,頓覺精神一爽,見到羣花盡處有一婦人正在庭前修剪花草。

花非花走上前去,恭敬地道:“娘,非花帶了兩個朋友來拜見。”花夫人擡起頭,淡淡地道:“你爹睡了,別吵了他。既有遠客到訪,請人家進門喝杯茶。”她話雖客氣,面上疏冷閒散,看也沒多看他們一眼。江留醉和胭脂不覺微微錯愕,對視茫然。

花非花聽了這一句,繃緊的弦忽地鬆了,眉頭舒展道:“不用了,爹既睡了,我們出去聊。娘也早些歇息。”花夫人聞言“哼”了一聲,喀嚓剪去一枝枯莖。

江留醉與胭脂朝花夫人拜了兩拜,奉上賀儀。花非花帶他們走出時,腳步輕快,與先前判若兩人。她在院外的暖閣讓兩人稍坐,仍去準備茶點。胭脂若有所思,低聲道:“江大哥,你覺不覺得花姐姐今日怪怪的?”江留醉直直望住花非花的背影,等消失了纔回了句道:“是嗎嘛?”胭脂淡淡一笑,自言自語,“許是我多心了。”

花非花再回來時,三人言談復常,彷彿重新坐在搖晃的馬車中,聊江湖逸聞武林舊事。胭脂嘆了口氣遺憾地道:“可惜不曾拜會花伯伯,他老人家既是彈指生之兄,醫道造詣必定不凡。”

“那卻未必。三叔是花家百年難遇的人才,連家祖都自愧弗如,更莫提家父。”

“花姐姐,今次來得不巧,不曾拜見令尊大人。日後我再來杭州,一定還來探望他老人家。”

花非花盯着她看了一眼,移開目光嘆道:“不看也罷。”江留醉和胭脂都是一怔,聽她幽幽地道:“家父有不治之症,平素是不見客的。”胭脂“哦”了一聲,奇道:“難道花家……”花非花道:“花家也非神仙,三叔亦無能爲力。此事不必再提。”

江留醉隱隱覺得花家人與花非花之間關係怪異,而她生病的老父可能就是關鍵所在。但聽得她極不願吐露箇中詳情,也不想再探詢,便道:“說得也是。你約我們初三在靈山見面,到時記得來。一等事了,那裡離我家近,還可去我家轉一轉。”

花非花抿嘴一笑,“你還念着玩,只怕到時被牽進去,脫不了身。”胭脂道:“是啊,靈山三魂一個都不好惹,怎麼說得倒像去靈山串門似的。”江留醉道:“靈山就在我家附近,說起來是串門啊。”三人相顧莞爾,氣氛這才重歸融洽。

“哐啷!”

一聲巨響驚動了三人,江留醉錯愕看去,花非花驚異的臉上有無法掩飾的焦慮。胭脂如被點燃的煙花,倏地向發出聲響的地方掠去,卻聽到花非花一聲輕叱:“慢着——”將身攔在她跟前。

“救命!救命!”

花家內院發出倉皇的叫聲,沙啞低沉,花非花無動於衷地張開雙臂,只管擋住江留醉與胭脂的去路。

“花姐姐,這是……”

“司空見慣的小事,兩位不必擔心。請略坐一坐,等非花處理完了便好。”她眉間甚至有一絲羞憤,令江留醉不解。

胭脂還待再說,江留醉道:“好,我們在此等你。”

等花非花去了,胭脂道:“如果真是司空見慣,花家看來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江留醉道:“這是人家的家事,我們……”胭脂道:“你不想知道?”江留醉默然,與花非花有關的事情他一概想知,可是瞥見她眼中揮不去的愁意,他忽然很不忍心。

再多走一步,他怕她會決然去了,就這樣不再回頭。

砰砰幾聲脆響,有什麼東西砸碎了,那個低啞的男聲像野地裡絕望的狼,拼命地呼嘯嘶喊。江留醉和胭脂面面相覷,坐立不安,瞧見兩個花家子弟走過來看熱鬧,江留醉終究忍不住,獨自過去攀談道:“我們是非花的朋友,那裡面到底出什麼事了?”

一個年長的小鬍子脫口而出道:“你們不知道她爹是瘋子?”身邊的華服少年連忙一撞那人,“瞎說什麼,花家怎麼會有瘋子。”又朝兩人笑道,“我們開玩笑呢,二叔早年練武成癡落了病,有時發作一下,練功罷了。”

年長的小鬍子看見江留醉和胭脂不解的眼神,唾了一口,被那少年拉了走開。臨走,他咕噥道:“要不是她娘害的,二叔怎會……哼,一個拖油瓶的丫頭!”胭脂若有所思地望着兩人的背影,道:“原來花姐姐並不姓花……”一轉頭,看到花非花蒼白着臉,就站在一旁的過道上。

江留醉想起花非花以往自信灑脫的微笑,不知怎地怎的竟覺心頭刺痛。這一回他真的不該來。他走上前去想安慰兩句,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得勉強笑道:“天好冷,我們該回去了。”

風起,燈暗,人靜。

“我送兩位出門吧。”像是什麼事也沒有過,花非花提了兩盞燈籠,走在兩人身前。

陪兩人走到花家大門口,江留醉忽然道:“胭脂,你先回去,我跟非花有話說。”胭脂一怔,瞥了眼花非花,嘆了口氣轉身便走。花非花叫住她,遞上燈籠。胭脂默默接過,看着燈籠昏黃的一圈光微微發怔,魂靈出竅似地似的移步走開。

“非花,我有話要說。”

花非花突然走開兩步,生硬地道:“有什麼就說罷。”

風寒寒的,江留醉不禁縮縮脖子,凝神看了花非花一眼。她藏在燈籠的光後默不作聲默不作聲,如天上那一彎弦月,細細長長掩去真實面目。他不無沮喪地想,她竟是始終冷面相待,拒他於千里之外。

“謝謝你。”

她微微一震,不明他突然說這話是何意。江留醉苦笑道:“冷劍生的掌毒,多虧你幫我解了。”

她淡淡地道:“你在康和王府已謝過,爲一碗湯藥須謝幾次?”驀地語氣轉冷,憋住的委屈一時盡數爆發,“你和酈遜之一樣,面上待我再好,也是防我的。”

她語氣哀怨,江留醉急急道:“不是!”

“否則你何必跟來花家?”花非花冷笑,“既約好初三再會,你來,唉……”那一句“想查我底細”卻再也說不出口。她心下氣苦,自問從無惡意,只因有不得已的苦衷纔對他隱瞞,這小子怎麼就不知好歹。

“我是想見你纔來的!”江留醉脫口而出。花非花一呆,聽他喃喃低語道:“我看不見你,就沒了主意。”

花非花背過身去,“你胡說什麼!”

他上前抓住她的手道:“我絕非有意防你,我是怕你會與我爲敵!”花非花甩開他的手,道:“你……我好端端的地,害你作甚!”江留醉道:“我明白。你知道麼,我今日在柴青山那裡,見到十分樓外傷我的女子,她被人救去了酈府,正巧你不告而別。我沒了主意,便想來尋你。”

花非花木着臉不作聲,也不知這話聽進去了沒。江留醉又道:“你且饒了我這回。”花非花淡淡地道:“談什麼饒不饒的。”她口氣冰冷,江留醉一陣心傷,想,罷了罷了,又何必惹人厭,便轉了話題道:“天冷,你回去吧,初三若還來,我再向你賠罪。”

他拖着腳正想走,聽到花非花幽幽地道:“賠罪?你待我,總要這般生分才稱意?”他駐足,狂跳的心讓嘴也結巴了,“我……不,不是……唉,我在說什麼……”煩躁地踢出一腳,揹着她閉上眼平靜心情。

忽然,他生出一種感應,她對他也有許多欲言又止的話。彷彿隱隱觸到她心頭,像那盞燈般被一個籠子罩着,內裡雖望不真切,卻是柔軟平和的。甚至,他說話的聲音響些,就會聽到什麼東西碎了。

他微笑着轉過身,眼裡滌淨迷惑,清澈見底,說道:“從前的事不去說了,我來,因我想見你,你惱我也罷,趕我也好,總之是避不開了。”

花非花不說話,低頭把燈籠朝他手中一塞,停住,擡頭仔細望了他一眼,才返身回內堂去。江留醉癡癡地盯住她的背影,直至完全不見,仍呆呆立着,似乎她還在跟前望着他,透過重重屏障直穿透到他心底。

街角處,胭脂木然凝望,身後的燈籠頹然倒地,不甘心碎作兩截。

這天臘月廿八,失銀案已過了一個多月。身處江南的金無憂、江留醉對案子只有些許進展,線索也僅集中到失魂、冷劍生兩人身上。返回京城的酈遜之與燕陸離經過幾日行程,到達彭城,金氏一族的祖籍之地。

一路上燕陸離不斷與酈遜之切磋武功,動口動手,令酈遜之獲益匪淺,與這傳聞中嗜武如命的前輩成了莫逆之交。而他趁機詢問父王當年之事,從揭竿而起、到平亂開國的諸多大戰,聽燕陸離一一道來,煞是痛快。

這一老一少,領了嘉南王府一百名兵士,拉成一條長蛇逶迤而來。彭城幽冷森嚴的城樓居然燈火通明,城門外齊齊排了上千人的大軍,正不懷好意地等着他們。

行到城外一里,燕陸離和酈遜之遠遠瞧見城門處偌大的陣仗,當即勒馬。酈遜之凝目看去,見中軍旗上書了碩大的一個“金”字,忍不住狂笑出聲,悠悠地對燕陸離道:“王爺,看來有人想來個下馬威。”

燕陸離滿不在乎,反一拍馬股迎上去,“我去瞧瞧,看他們有多厲害!”酈遜之連忙策馬跟上。那百名王府家將原是燕家軍中的精英之輩,在此關頭當然絕不示弱,亦縱馬疾馳在兩人身邊,馬蹄踏踏如戰鼓擂動,氣勢如虹。

臨到城門,燕府兵士分左右兩排列隊相候,神情肅然,毫無怯色,可見燕陸離平素治軍之嚴謹。酈遜之不覺暗忖:“凡兵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此刻燕家軍倉促遇事,卻能不畏對方人多勢衆,個個有必戰之心,殊爲難得。而燕陸離能身先士卒,談笑自若以定軍心,亦有大將之風。”

燕陸離一掃城下衆人,除了雍穆王金敬外,金家其餘的五個侯爺均在。遂對酈遜之笑道:“五隻猴子來齊了,真是難得。”打馬上前,故意拱手道,“五位大人都到了,既是如此,燕某來爲各位引見廉察大人。”

按爵位品級,金氏五兄弟均爲九等開國侯,遠在燕陸離這一等王之下,不得不居右側客氣地回禮,燕陸離又不下馬,五人在氣勢上已輸去一半。

燕陸離指着酈遜之道:“這位是太后和皇上親封的廉察酈遜之,也是康和王世子。”金氏五兄弟心下惱怒,但既是太后親封,他們這些個姓金的也須忍讓三分,只得向他行禮。

“遜之,這是安陽侯、安樂侯、安熙侯、隨喜侯、崇善侯五位大人。”

酈遜之在馬上欠了欠身,客氣兩句。安陽侯金政怪笑道:“廉察大人既在,那更好了。”燕陸離似未見金氏擺着陣勢擺着,駕馬就要往城裡去,崇善侯金敞終耐不住性子,指使一隊人馬攔在跟前,嘿嘿一笑道:“嘉南王,下馬敘敘如何?”

燕陸離瞥他一眼,上回在太公酒樓放過他,這回又來自討沒趣,看也不看他道:“崇善侯想留我過夜不成?”

“正有此意。”

“可惜燕某沒這心思。”

他話既挑明,金敞終也怒了,乾笑道:“想留王爺的非是我等,而是……聖旨!”他忽然朗聲道:“嘉南王燕陸離聽旨!”

安陽侯金政擺足架勢,施施然上前,看高傲的燕陸離、酈遜之與衆將齊齊下跪,三呼萬歲,心中快慰已極,隨即高聲誦道:

“龍佑二年丁未十二月癸丑朔二十三日甲午,詔曰:朕聞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今失銀案出,朕不能集資以救民,愧對天地。然燕陸離位列藩王,克己不嚴,生弊亂卻不救,取將無術,任庸才而敗事,試問何以帥下,何以事上?雖國之輔臣亦不能赦。着彭城巡檢使金芮即扣燕陸離,押送回京,聽候處置。如有違抗,彭城府可便宜行事。欽此!”

燕陸離臉色頓灰,龍佑帝此詔並未定他監守自盜之罪,只罵他用人不當,已給足面子。更何況詔中先罪己,皇帝能做到如此夫復何求?五十萬兩銀子畢竟是在他手中失去,走到這一步也是情理中事。於是,他反而平靜異常,磕頭謝恩道:“臣燕陸離謝主隆恩。”

金政瞥了酈遜之一眼,又道:“廉察大人,皇上另有口諭一道,請大人聽旨。”酈遜之跪拜接旨,聽他說道:“着酈遜之即刻回京,領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三司會審失銀案,不得有誤。”

兩道聖旨宣完,酈遜之心情複雜地看向燕陸離,今日之後就要於大堂之下面對這位忘年至交了。如果真正的竊銀要犯尚逍遙法外,他該判燕陸離何樣罪名,方能令天下滿意,尤其令龍佑帝滿意?

燕陸離的罪名可大可小,端看皇帝對燕陸離的態度究竟爲何。從聖旨上揣摩,龍佑帝是寬宥得很,一上來先述己過,委實難得。但要金氏於彭城逮捕燕陸離,這一着又未免令他想不通。

燕陸離呆呆站着,他手上有先帝御賜的金牌,然則此時拿出來,太過貽笑大方。他不想被人說成擅矯主命,以自貴顯,如此一來龍佑帝更容不得他。唯今之計,只有到京城見了皇帝,當面表白心跡,查出真兇。於是他一動不動,任由巡檢使金芮從五位侯爺的侍衛堆裡鑽出,向他叫了聲“得罪”,帶了幾個捕役就要動手。

酈遜之一看他們手中拿着鐵製鎖鐐,立即喝道:“住手!”大步邁去,衝金芮道:“聖旨叫你拿人,沒讓你這個拿法!”金芮年紀比酈遜之大了十餘歲,聽他教訓,訕訕地道:“向例如此。”

酈遜之轉頭去看金政等人,道:“遜之向各位大人討個人情,燕陸離乃朝廷重臣,當街鎖釦於朝廷也是難堪。此案既是我主審,且容我說一聲,免其刑具,僅着常服進京如何?”他說話絲毫不客氣,在這關口氣勢一弱,對方便不把他瞧在眼裡。

金政微一皺眉,見其他人都在看他反應,遂道:“好說好說,廉察大人開口,還有什麼不能商量?就委屈嘉南王和巡檢使大人走一遭府衙,這個……,關押也不必了,你們須好生照看嘉南王,不許出任何差池!”最後一句是對那些捕役而言,餘者喏喏稱是,不得不前呼後擁,護着燕陸離去彭城府衙。

金政回過頭對酈遜之道:“大人可滿意了?”金敞插嘴道:“我們公事公辦,世子既爲朝廷做事,當明白則個。”酈遜之不語,他喜怒不形於色,金氏兄弟互視一眼,心下俱大罵他端架子。

安樂侯金致沉不住氣,冷笑道:“廉察大人莫非有何不滿?這可是皇上下的聖旨。”酈遜之左右四顧道:“我餓了,各位大人可曾備了消夜?”他忽地就岔開了話題。

金敞鬆了口氣,笑道:“有,有,這邊請。”讓出一條道來,引酈遜之前往城內最大的酒樓鶴仙苑。燕府的百名兵士列陣跟隨其後,面露憤然,卻無一人貿然離隊。金致見狀,故意示意安陽侯金政等人拖延在後,道:“老燕的這些人,不如……”做了個一刀了斷的手勢。

金政到底老成持重,凝望酈遜之的背影,壓下他的手,“不可!他們如今是酈遜之的人,這小子不好惹。”酈伊傑等人在風山鎮楊家莊中毒一事已驚動朝廷,嫌犯被送至京城後,雖然雍穆王咬定幕後爲金氏主謀乃是誣陷,亦讓龍佑帝尋事揶揄了一通,很是難堪。得此教訓,金政並不想在這關頭再找酈遜之的麻煩。

金致不服,尚未開口,安熙侯金放幫腔道:“三哥是衝動了點兒,不過姓酈的小子未免太囂張。太后偏寵着他,連少陽也有許給他的意思,我都看不下去。”

隨喜侯金敏是個胖子,縮縮脖子怨道:“天寒地凍,有什麼回去商量也罷,何必在外頭喝風。太后既想拉攏酈家,我們照做便是,想什麼想。”

被他一說,幾人覺得是時候回去了,便點好兵馬打道回府。金氏子弟雖無人帶兵打仗,在彭城城也養了數千家將,今夜帶出的便是其中一隊精兵。比之嘉南王精心訓練的士兵而言,這些從未上過戰場的軍士,平常依仗金王府的地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見過真正的陣仗?兩廂一比較已矮去半截。

金致正是看了燕家軍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氣概,方纔隱隱不安。依常理推斷,燕陸離被擒,這些人當立即出手相救,抵死保護燕陸離,誰知他們只是面露不憤,卻無人動手。本想借亂殺掉燕陸離黨羽,乃至對燕陸離下手,此時方知先前估算錯誤。

此去京城,有這些人活着,要想整治燕陸離頗有點不易。

金致騎上馬,不停地低聲與金政商議,對這個可以扳倒夙敵的機會,絕不想錯過。金放陰沉着了臉,和三人打了個招呼,便駕快馬去追金敞和酈遜之。只有金敏惦着家裡的鶯鶯燕燕,委實不想再和什麼姓燕姓酈的多糾纏一刻,恨不能這就與幾位兄長話別。

到得鶴仙苑,只餘金敞一人作陪,其餘四人說了會兒話就告辭了,酈遜之也不在乎。他稍稍有些好奇的,就是這崇善侯怎會轉了性,在太公酒樓對燕陸離惡言相向,如今見了他卻殷勤有加。

他不知道的是,金敞因爲只有一女,排名又是老幺,在金氏六兄弟中最無權勢。然則他也是最好事的一個,一見太公酒樓有便宜揀,趕兩天路也不覺悶。可一旦金逸出事,他又覺得金氏盛況不再,打定主意要預留後着。酈遜之正是他挑中的絕佳退路。

眼見幾個兄長都不願作陪,金敞自以爲得計,勸酒頻頻,似乎與酈遜之是多年好友。

酈遜之酒照喝,心下雪亮如鏡,待酒半酣,伺機說道:“這聖旨來得巧,偏偏我決意北歸,不然,皇上還要到杭州去傳我。”金敞笑道:“此乃天意。世子吉人自有天佑,依本侯爺……依我看,等定了燕陸離的罪,了結此案,世子就立了一件大功!”

酈遜之嘆道:“嘉南王只是舉薦不當,屬下失職,真正盜銀的賊子還沒抓到。”金敞道:“世子心地良善,不知道這世間做官的,有不少貪求冒財利、中飽私囊,若說嘉南王清白,嘿嘿,也得拿出證據來。”

酈遜之點頭,又道:“昭平王遇刺之事,侯爺回城後可打聽過了?”

金敞忙興沖沖地獻寶,道:“昭平王這事是他自找的,世子曉得麼?他前幾日太出風頭了!皇上因出了失銀案後賑災銀子不夠,要朝中大臣各捐百兩以示心意,誰知昭平王一氣捐了二十萬兩,把先帝所賜的封邑賞賜盡數變賣,連他的王府也不想要了。”

他說到此處一臉費解的神色,酈遜之沒想到昭平王左勤能愛民至此,微感詫異。金敞繼續說道:“他的王府誰買得起?又是先帝御賜的府第,裡面機關重重,外人有誰敢住?皇上自是好生安慰,要他安心居住,並即刻升了他兩兒子的爵位,如今一個是子爵,一個是男爵,嘖嘖,平步青雲。”

酈遜之道:“昭平王一心爲國,其心可嘉。”

金敞嘿嘿一笑:“左王爺平素從不愛惹事,今次不曉得吃錯了什麼藥,許是跟太后下棋輸了子,被太后逼得要捐銀子?哈哈,二十萬兩,想想都肉痛得很哪。”

酈遜之想,昭平王跟隨天泰帝東征西討時掌管糧草政務,先帝每到一地也必有賞賜給羣臣,有二十萬家當並不出奇。奇的是以前沒聽過昭平王恤民如子,這次肯破費不知何故?更奇的是他一心爲民,居然有人慾殺之後快,箇中奧秘一時參詳不透。

金敞見酈遜之聽得認真,眉飛色舞地又道:“哪知他剛捐完銀子,過沒過兩天就遭了殃,這白花花的銀子也沒感動上天,被人砍了個半死不活,至今還在養傷。這年想來過不好了。”

“皇上要大家募捐啊……”

“是啊,就在金逸這孩子出事的次日,皇上召集在京百官要求募銀子救災。說起來,燕陸離募的那些銀子是南方諸路地方上湊的,中原本就處處受災,只有京師一地富戶多些。昭平王做什麼不好,偏偏死撐大方,連老底都獻出來……不過這番做作,把老百姓弄了個感恩戴德,連彭城城裡都有爲他求菩薩祈福的人。”金敞說到此處,貼近酈遜之笑眯眯地道,“還是康和王走得好,正巧不在京,不用花這冤枉錢。”

酈遜之正色道:“侯爺此言差矣,我回京便去辦此事,既然百官都捐了銀子,我酈家怎能後於他人?”

金敞自知失言,輕打嘴巴一下,笑道:“世子莫怪,我這人就是多嘴,愛胡說八道。世子和康和王一心爲民,怎會捨不得幾兩銀子?”酈遜之想到他前倨後恭的模樣,不覺好笑,金敞也跟着笑起來。

酈遜之那夜不曾睡得安穩,躺在牀上反覆尋思。龍佑帝的手詔是何時所擬?太公酒樓假銀曝光不過是兩天前的事,消息不沒可能在之前就傳到京城,除非……除非放消息給金敞的人,同時也放消息給皇上。

他們到太公酒樓是廿七日,金敞從彭城趕來費時兩日,該是在廿五日放出的消息。金逸死於廿一日晨,龍佑帝當時下旨戒嚴三日,也就是說,皇上得到消息時,京城已恢復正常,只是仍不曾抓到兇手。

酈遜之想通了,憑牡丹、芙蓉的武功躲過朝廷追緝自是易事,金無憂已“死”、謝紅劍出京,沒什麼人能與她們一較短長。抓不到兇手,雍穆王與太后勢必加壓給龍佑帝,小皇帝無奈之下總須拉人頂罪,此時有風聲放出,說嘉南王監守自盜,那麼拿他下獄也是順水推舟,正中金氏下懷。

一場風波就要山雨欲來,酈遜之心情激動,等燕陸離到了京城,皇上正式下令判決就是山洪暴發之時。遠在江南的父王到時會做何決斷?他在京城又該站在哪一邊?這一切,都是他必須考慮周詳的。

“此去京城你一定要看好皇上,下一個,怕要輪到他。”酈遜之不由憶起父王說過的這句話來。他本覺得昭平王左勤可疑,在燕、酈、金三大王府相繼出事後,唯一安然無恙的就是他。如今連他亦不保,究竟其中有何奧妙?那雙在幕後操縱的黑手,打垮四大王府的用意,無非是要奪天下罷了。那麼下一步,是該輪到龍佑帝了。

然則四大王府根基雄厚,尤其是燕、酈兩家,雖然燕陸離獲罪、父王遇刺,但兩家大軍未受任何損失,一旦社稷有難,隨時可以應戰。這謀逆之人對此如何打算?酈遜之順此思路想下去。

如他是此人,必借失銀案一舉殺了燕陸離,如此定激起燕家軍報復朝廷,起兵作亂。再令酈家軍平亂,打個兩敗俱傷。而殺金逸使雍穆王無後,金氏子侄必將因覬覦這世襲王位而互相爭奪,顧不上其他。左王爺施銀之舉名聲太響,功高震主,就弄他個半殘不廢,連上朝也不能。

酈遜之一念及此,忽然手足冰涼,能用此計而獲利者,龍佑帝便是其一。這少年皇帝果真會有這般心機嗎?還是,還是他多慮了呢?

酈遜之估算不錯的是,在他們到達彭城之前,京中已經歷了一次風暴。廿四日深夜,龍佑帝剛探望過遇刺的昭平王左勤,回宮就寢時被雍穆王攔下,說有要事啓奏。

“臣有要物呈聖覽。”

“狂瀾主人?”龍佑帝拿起金敬呈上的一枚私章,仔細端詳。青田石所刻篆體,字體兼備風流凝重,一看便是燕陸離的手筆。

金敬滔滔說道:“這章落在太公酒樓老闆娘的手中,那女子已被押到大理寺,招供說乃是燕陸離唆使她在酒樓下設地道,偷龍轉鳳把五十萬兩銀子都掉了包,更許她將來榮華富貴——這章就是留給她的信物。”

龍佑帝沉吟不語,拿着那印章把玩。燕陸離想要力挽狂瀾,如今也陷在局中,要做那一雙翻雲覆雨手真是不易。

金敬厲聲道:“皇上,眼下人證物證俱在,請皇上緝拿燕陸離歸案!”龍佑帝猶自思考,金敬踏前兩步貼近龍案,兩手撐在上面道:“燕陸離謀取朝廷募銀,顯有謀反之心。他大軍在握,更是不可不防啊,皇上!臣請拿他回京,聽候發落。”

龍佑帝一擡眼,與金敬面對面如同對峙兩軍,目光中火花交錯。他移開眼淡淡地道:“倘若冤枉了他,逼反燕家軍,王爺可攔得住?”

金敬冷笑道:“扣住燕陸離,燕家軍豈敢妄動?”龍佑帝道:“扣住他?他的武功據說比天宮主更勝一籌,你讓誰去抓他?”說到此處,龍佑帝微微嘆息,這個嘉南王的確如參天大樹難以撼動,長此以往終非安國之策。

金敬道:“只有聖旨,可讓他乖乖進京。”

龍佑帝哈哈大笑,“你當他是三歲小兒,這麼好騙?”

金敬昂然道:“不然,皇上不了解此人,嘉南王最重名聲清白,先帝讓其領兵數十萬鎮守南疆而不畏其反,正是此故。皇上若說他有罪,他說什麼也要親來京城,一爭到底。”

龍佑帝聞此言,心下一咯噔,重新審視金敬,忖道:“從前只顧討厭此人,以爲他僅憑外戚身份擠身輔政王爺之位,如今看來,卻非一無是處。”笑道:“你既說先帝不畏其反,怎又說他要謀反,豈非前後矛盾?”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他尚未準備充足,正是我等良機!即便他無反意,南方諸路軍民只知有嘉南王,不知有皇帝,難道不是罪大惡極?”金敬步步緊逼,“皇上,時不我待,務必先下手爲強!”

“朕曉得了,雍穆王先回,朕再斟酌斟酌。”

金敬以爲他推託,猛一砸桌。龍佑帝嚇了一跳,怒目看去,金敬頭也不回,負手憤然而去。龍佑帝倏地站起,惱他無禮正待發火,只聽太監傳道:“太后駕到。”頓時強忍火氣,候着太后進來。

太后本與宰相顧亭運在一起下棋,聽說雍穆王到了御書房,就帶顧亭運一同過來。見到太后,金敬一話不說,只板了臉拱手作別,兩人便知他和龍佑帝不是那麼愉快。

“臣顧亭運叩見皇上。”顧亭運三叩九拜,龍佑帝連忙攙扶他起來,笑道:“愛卿平身。”

太后道:“雍穆王爲何氣沖沖走了?”

“他讓兒臣即刻下旨捉拿嘉南王,朕以爲證據不足,恐生他變,還想再斟酌一下。”

太后目光炯炯,“雍穆王一片苦心,皇帝不可不知!”

“兒臣理會得,母后不必爲此操心。”

“哦,如此說來,皇帝已有勝算,無須我多此一舉?”

“兒臣不敢。”

“雍穆王乃國之棟樑,他說的話必有道理,皇帝不如依言行事,遲則生變。”

龍佑帝漸不耐煩,道:“母后不必擔心,兒臣想見過嘉南王再做打算。”

“見他?他肯乖乖進京?不打進京來,就是你我的造化了。”

太后當着宰相的面說這些,龍佑帝忍不住道:“兒臣會請嘉南王進京一敘,見機行事。兒臣已長大,這其中分寸自會拿捏,母后和雍穆王都過慮了。”

太后偏最聽不得這一句話,肅然道:“古來帝王驕矜而敗者,不可勝數。”目光如劍,“遠賢臣而親小人,皇帝想做一代昏君麼?”

龍佑帝不免氣堵,冷笑了笑,一瞥牆上天泰帝手書的“以堯舜之風,蕩秦漢之弊”幾字,有了主意,振振有辭道:“四位輔國王爺乃是先帝冊封,太后話中有刺,莫非疑先帝之能?爲君不易,爲臣亦難,朕眼中諸王不分彼此,太后也須體悟臣下的苦心纔是!動輒以謀逆論,豈不令藩王寒心?”

這些日子,他頂撞太后的次數越來越多。太后怔住,回身對顧亭運道:“看來顧大人舉薦的太傅,真是盡職得很。皇帝可長進了!”顧亭運噤若寒蟬,深深一拜,“陳太傅乃是太后親任,亭運不敢居功。”

太后冷笑,忽然念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這是白居易的詩,後兩句是“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復誰知”。顧亭運大驚失色,伏倒在地,“臣死罪,太后饒命。”

龍佑帝不動聲色,“太后說的不是你。”

太后高聲道:“一時之譽,就可斷其爲君子麼?”顧亭運這才安心,知道她仍然在指嘉南王。龍佑帝針鋒相對,“一時之謗,恐也不能說其爲小人。”

太后吸了口氣,點頭道:“很好!天下畢竟是皇帝的,嘉南王如何處置,皇帝拿主意吧!”仰頭向天,徑自往書房外走去。

龍佑帝欠身道:“太后慢走,兒臣和顧愛卿尚有事議,恕不遠送。”太后頓足,頭也不回地冷笑道:“這幾步路,我一個人還走得動!”龍佑帝見她聲色嚴厲,略呆了呆,挺直身目送她遠去。

顧亭運將兩人情形盡收眼底,朝龍佑帝恭敬一拜道:“皇上,嘉南王以待罪之身得皇上青眼相看,太后自然不喜,皇上不必耿耿於懷。太后恨的是嘉南王,不是皇上。”

龍佑帝哼了一聲,“朕明白。”

“然則,世子初死,太后替雍穆王心痛也屬常情。況嘉南王畢竟失職,如不查辦,倒顯皇上徇私。”

徇私?龍佑帝苦惱地想,能供他徇的私真沒多少,他殺一人或救一人都有諸多阻撓,帝位實在坐得艱難。好在母后畢竟不是武曌,沒有奪天下的心,否則……龍佑帝安慰地想,母后不過是慣了說一不二的日子,捨不得放下權力罷了。如今之計,只能暫且捨棄嘉南王,安撫一下她了。

和她決裂的時機,還未到啊!龍佑帝幽幽地嘆氣。

“亭運你說得對。你代朕擬詔,着嘉南王即刻回京……慢着,”龍佑帝面露頹然之色,無力地道,“讓彭城府押他進京罷,給雍穆王一個交代。”

顧亭運猶豫了一下,他細細地端詳皇帝,從振振有辭到妥協退讓,哪一個纔是皇帝的本色?他想讓臣子看到的,究竟是哪一面?

龍佑帝發覺宰相在看他,問:“還有什麼事?”

顧亭運忙道:“嘉南王是否要收禁呢?”律例規定官員有被告者,須有真憑實據方能先奏後禁。

龍佑帝想了想,手果斷一揮,“禁!”

顧亭運領旨而去,龍佑帝終於舒出一口氣,默默地想,嘉南王,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年三十清晨,燕陸離被押解進京,出彭城城時不知何人泄露了行蹤,被百姓團團圍住。衆人一聽這就是害得賑災銀子不見的正主兒,不由起了義憤羣起攻之,辱罵者有之、阻攔者有之,更有無數石塊密如雨點砸向燕陸離,連累着他的愛馬一同受苦。

憤怒、委屈、痛恨……燕陸離顧不上情緒波動,唯有運足內力,抵抗這皮肉之痛。他從未想到,戎馬半生、功震朝野的他,會有這麼一天。對付他的人不是夙敵仇家,不是奸佞小人,而是平素最愛戴他的百姓!

酈遜之忍無可忍,喝道:“住手!”甩起馬鞭將石塊盡數撥出。他用力極有分寸,總不能傷了百姓,只把所有石塊全數往前行路上的空處擲去。他露了這一手功夫,果然威震當場,衆百姓暫時停了手,然則衆口難堵,他回望燕陸離,雖然他一聲不吭,可他臉皮青漲,難過得猶如大病。

燕陸離平生所受的奇恥大辱莫過於此,不免心神失寧,痛苦難當。他自問無愧,但那些百姓賴以過新年的救濟銀子確實是在他嘉南王府手中失去,憋了一肚的冤也無處訴,只能任由百姓觀者唾罵。

酈遜之掃視全街,朗聲道:“在下乃皇上親封廉察,對嘉南王失銀一案必會全力審理,絕不徇私。處置嘉南王自有朝廷王法,哪一個再敢胡亂動手生事,便是藐視國法,定依律論處!”

他一揮手,嘉南王府百名家將分兩隊圍上來,將燕陸離與百姓隔開,場面頓時肅然。巡檢使金芮與一幫金氏軍士遠遠在後面看熱鬧,並不過來幫忙。

此去京師是燕陸離最難走的路,當年他也曾被抓遊街,卻可以傲然仰天長嘯,不減英雄氣概。這一回,要扛起沿路數十萬百姓的怨恨,談何容易!

他嘆了口氣,回望百姓詛咒的眼神,越是屈辱越要撐直脊樑,與遠遠跟隨在後的燕家軍一起挺立馬上。他是領軍百萬的元帥,不可以在此處倒下。燕陸離不覺握緊了拳,坦然地坐進了牢車。

彭城城樓上,金家五位侯爺目送酈遜之與燕陸離離去,不知怎地怎的,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冬日的風,吹得越發寒了。

第二十三章 機關第十一章 殺氣第二十七章 絕處第六章 天宮第二十九章 情殤第九章 竊玉第二十九章 情殤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十五章 隱衷第十三章 突襲第二十五章 斷魂第十一章 殺氣第十七章 遺恨第十九章 省親第二十三章 機關第二十五章 斷魂第二十七章 絕處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二十九章 情殤第三十五章 無情第二十五章 斷魂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三十六章 殺局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四十章 王者第三十章 奇勝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二十三章 機關第四十一章 暌恨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三十七章 異心第三十七章 異心第三十五章 無情第二十三章 機關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三十五章 無情第十章 玄機第三十五章 無情第四十七章 無雙第九章 竊玉第七章 花魁第三十二章 亂生第十三章 突襲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四十章 王者第三十章 奇勝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三十二章 亂生第二十三章 機關第十三章 突襲第四十七章 無雙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七章 花魁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四十六章 黃粱第二十章 加罪第十六章 願者第二十二章 金蘭第七章 花魁第二章 同行第十三章 突襲第五章 龍顏第三十七章 異心第四章 失蹤第三章 不測第二十章 加罪第三十七章 異心第十九章 省親第十五章 隱衷第二十九章 情殤第十六章 願者第二十二章 金蘭第二十三章 機關第二十八章 壽禮第五章 龍顏第十九章 省親第二十三章 機關第十一章 殺氣第九章 竊玉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三十五章 無情第四十章 王者第十章 玄機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三章 不測第六章 天宮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三十六章 殺局第四章 失蹤第十六章 願者第四十七章 無雙第十六章 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