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看着天邊的魚肚白,緩緩抽出戰刀對左右道:“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此戰!必勝!”
那些追隨了他很久的部將們,也緩緩地抽出刀子,沒有做聲,腳步卻無比堅定的追隨着前邊的這個男子。
跟着他或許沒有金銀財寶,沒有高官厚祿,卻能讓人驕傲無比。
戰死的袍澤已經得到掩埋,袍澤的子女也得到了很好地安置,聽說,這些孩子只要進入藍田縣玉山書院,家裡就不用在爲他的將來操半點心,等孩子從玉山書院畢業,家族興旺可期。
這是大帥用兩個堂兄弟的自由換來的福利,在未來十年之內,大帥的兩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堂弟,需要進玉山書院教學。
盧象升明白,這是雲昭在繼續執行他令人噁心的摻沙子大計中重要一環。
也就是雲昭所說的多元化。
雖然直到現在盧象升還不是很明白多元化是個什麼意思,這並不妨礙他通過自己的思維來理解這三個字。
說白了,就是不希望徐氏的學問在玉山書院一家獨大。
所謂的多元化,其實就是摻沙子,也是在搞權術平衡。
在這一點上,盧象升很是理解雲昭。
壟斷對一個國家來說絕對不是好事情,只要開始壟斷了,相對的,壟斷人的話語權就會拔高。
雲昭或許會信任徐元壽,但是,雲昭絕對不會如此信任徐元壽的繼任者,不管這個人是誰。
在先鋒官的帶動下,盧象升的馬速在不斷地提升,瞅着映入眼簾的建奴騎兵,盧象升收回心中所思所想,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敵人身上。
當兩支騎兵碰撞到一起的時候,盧象升大喊一聲,狠狠地將手中的長刀斬了出去……
李定國殺入敵陣的時間比盧象升還要早一刻鐘,當他帶着八百名包裹着馬蹄子的騎兵從山坳裡殺出來的時候,濟濟格正在計劃今天的作戰計劃。
再有半個時辰,從明人奴隸中抽調的一千名婦孺就會到來,今天,他決定,用這些婦孺的屍體填塞掉明軍那道可惡的戰壕,裹挾着這些婦孺讓山上的那些明軍不敢隨意的使用哪種落地就爆炸的東西。
才安排完畢,一枝示警響箭就滴溜溜的叫喚着躥上半空。
濟濟格不怒反笑,提起自己的長刀對部下們道:“我們沒有進攻,他們反而下山了,哈哈哈……我們走,去把這些明狗斬盡殺絕。”
緊接着他的聲音就被一陣巨響給吞沒了。
再堅固的木牆也抵擋不住數百斤火藥的轟擊,硝煙才散去,李定國的戰馬已經出現在城寨的缺口處,他並沒有着急向慌亂的建州人發起進攻,而是一刀戳破了掛在馬肚子上的皮口袋,眼看着火油淅淅瀝瀝的從皮口袋裡流淌出來,他這才帶領着部下避開建州人向城寨深處挺近。
在濟濟格小小的城寨轉了一圈子之後,才丟棄空空的皮口袋向已經列陣完畢的濟濟格發起進攻。
面對厚達五寸的木板,手雷的作用很小,雖然將濟濟格的軍陣炸的七倒八歪的,真正的殺傷力卻沒有李定國預料的那樣大。
於是,面對濟濟格如同刺蝟一般的重步兵方陣,李定國的騎兵只能轉着圈子尋找軍陣的薄弱處伺機進攻。
然而,濟濟格在軍陣外邊用了兩輪車,還在車上上加裝高高的厚木板阻擋了火槍的攻擊,這種車子可以隨意轉動,不管李定國的輕騎兵如何旋轉,厚木板總是面對着騎兵,阻擋李定國的騎兵攻擊。
如果這樣也就罷了,在木板後面,是一排密集的長槍,這些木槍足足有一丈半長,騎兵想要衝陣,首先就要面對這些木槍。
騎兵繞着濟濟格一千餘人組成的軍陣轉了幾圈之後,就齊齊的後退,站在軍陣中的濟濟格大笑一聲,揮刀指着李定國所在的方向道:“進攻!”
手雷再一次從騎兵們的手裡丟了出去,這一次,濟濟格卻沒有躲,甚至推開兩輪車毫無畏懼的衝向李定國。
手雷落在建州人的軍陣中,不斷地發出轟響,不時地與建州人倒在地上,或者被炸的飛起來,可惜,依舊沒法子阻擋建州人前進的步伐。
濟濟格看到這一幕再次高興地大叫,手雷對身披三層重甲的披甲人傷害並沒有預料中那麼大。
李定國瞅着剛剛燃起來的大火,大吼道:“那些死去的女人跟孩子們,你們睜開眼睛看看殺你們的敵人是個什麼下場!”
說着話,又從馬背後取過一個皮口袋隨手丟進了火圈,其餘的騎兵同樣施爲,剛剛看起來還有些微弱的火焰,在皮口袋掉進火焰中之後,一尺多高的火苗立刻就竄起一丈高。
後續衝殺進來的張國鳳焦急的大喊道:“把所有火油統統丟進去!”
於是,皮口袋如同雨點般的被丟進了火圈中。
平地起了大火……
“走吧,我們還要繼續進攻嶽託大營,莫要在這裡耗費時間。”
李定國見火勢已成,偶爾能看見火圈裡的建州人如同沒頭的螞蟻一般亂撞,就不再理睬這裡,第一個向那座更加高大的城寨發起進攻。
軍營西北角的沖天大火,被嶽託看在眼裡,他恨恨的一拳砸在桌案上怒吼道:“濟濟格在幹什麼?不能剿滅敵人,還被敵人襲營,塞赤,你去,你去救救濟濟格這個蠢貨,如果城寨被攻破,就地取了濟濟格的首級再去剿滅那一小股明軍。”
一個精瘦的漢子單膝跪地答應一聲,就匆匆離開了中軍帳。
作爲大營巡查都統,塞赤麾下的兩千人已經準備完畢,跟着塞赤匆匆的向大營西北角出發。
塞赤剛剛離開中軍,一路路斥候就急匆匆的闖進了嶽託的中軍帥帳,一連串敵襲的軍報,反倒讓嶽託安靜下來了。
他喝了一口茶水,淡淡的對麾下將佐道:“正北方來了上萬騎兵,再有一柱香的時間就會抵達外圍營寨,八赤,你去督戰,擊敗來敵,等敵軍前鋒受挫之後,派出你部騎兵從兩翼包抄。
八赤領命轉身離開了大帳。
嶽託有看着站在左邊下首第一人的花白鬍須老將沃古道:“老沃古,給你六千騎兵,駐守中軍,隨時支援八赤,杜度。”
老將沃古躬身領命,也離開了中軍大帳。
隨着嶽託發出的一連串的軍令,軍帳中的諸位將領紛紛離去。嶽託這纔對陷入沉思的范文程道:“文程公以爲如何?”
范文程低聲道:“猜不透!”
嶽託笑道:“我也猜不透,野戰非明人所長,不明白他們爲什麼會放棄已經修築好的堡壘來偷襲我的大營。
難道說,那位藍田縣的縣令真的以爲他已經強悍到可以在野戰中擊敗我嶽託?
可是呢,從軍報中得知,此次襲營的人馬,幾乎全是騎兵,並無步軍隨同。
我大清軍隊不是明國的那些草寇,被騎兵衝鋒一陣就會四散奔逃,戰爭一定會持續下去的。
騎兵一旦沒了突然性,在戰場上僵持起來,可沒有他佔的便宜。
文程公,你也是從南邊來的,你說說,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范文程搖搖頭道:“這非奴才所能測度的。”
兩人說話的功夫,又有軍卒送來軍報,嶽託掃視了一眼,重重的一拳砸在桌子上,怒不可遏。
范文程的屁股小心的離開椅子,伸長脖子瞅着嶽託道:“貝勒,可是前方戰事不妙?”
嶽託長嘆一聲道:“剛剛抵達大營西北角的塞赤稟報說,濟濟格全軍覆沒……”
范文程小心的問道:“濟濟格將軍的敵人不足千人,難道說敵軍來了援兵?”
嶽託憤怒的道:“對手只有八百騎兵,現如今正在跟塞赤鏖戰,濟濟格全軍死的蹊蹺,居然是被一個小小的火圈困住的,靠近火圈的人被烤出了人油,火圈中心的人包括濟濟格在內全部窒息而死,臨死前依舊保持着完整的軍陣模樣,現場慘不忍睹。”
范文程正要說話,忽然覺得大地都在顫抖,緊接着就是連綿不絕的劇烈爆炸聲從北方傳來。
嶽託拿起擱在桌案上的腰刀挎在身上,對范文程道:“文程公可願意隨本帥走一遭?”
范文程拱手道:“請貝勒賜下鎧甲武器,文程雖然是讀書人,卻也能上戰場爲我大清出一份力。”
嶽託哈哈大笑,對范文程道:“不得不說,大明國的文人似乎比武將更加的有用。
一心爲我大清謀天下的人有,一心與我大清爲敵者也有,真是怪哉!”
范文程笑道:“都是讀了聖賢書的緣故。”
嶽託愣了一下,馬上大笑道:“文程公說的是。”
待范文程頂盔貫甲完畢,就匆匆的追着遠去的嶽託去了正北方。
盧象升在亂軍中悍勇如獅,胯下的大青馬如同怪獸一般馱着他在亂軍中縱橫捭闔刀下幾乎無一合之將。
“轟!”
盧象升擡手用火銃開了一槍,大蓬的鉛彈爲他清空了馬前之敵,大青馬踏碎了一個建奴的頭顱,結束了他的痛苦。
“向前!”
盧象升大叫一聲,掛好火銃,拎起長刀就向建州人匆忙組建的第二道防線發起衝鋒,在他身後,無數的天雄軍將士紛紛捨棄了眼前之敵,縱馬追上盧象升,一起向敵軍撲了過去。
箭如飛蝗……
衝在最前邊的天雄軍紛紛跌落戰馬,護衛着盧象升的兩個護衛也緩緩地從戰馬背上掉了下來,露出身上插滿羽箭的盧象升。
“衝啊!”
盧象升怪叫一聲,此時此刻,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宣大總督的身份,只想突破眼前的這道防線,只要擊敗這些人,後邊就是建奴設立的明國奴隸大營。
大青馬的後腿健壯有力,縱身越過倒伏的人屍,馬屍,前腿剛剛落地,一枝粗大的弩槍,就穿透了大青馬的胸膛,大青馬前蹄無力地落在地上,腦袋杵在地上,凌空翻騰一圈,然後才倒在大地上再無聲息。
盧象升跌落戰馬,在地上翻滾幾圈,插在鎧甲上的羽箭紛紛折斷,來不及站起來,盧象升就把掛在鎧甲上的一枚手雷點燃之後丟了出去。
手雷炸響了,盧象升的耳朵裡卻只聽到一聲微不可聞的爆炸聲,他親眼看見手雷炸飛了兩個建奴……爆炸是有效的,五兩銀子沒有白花。
他想站起來,一條腿卻軟軟的用不上力氣,他焦灼的向四周看過去,只見大隊的天雄軍從他身邊衝過去,殺進了敵陣。
“殺啊!”
盧象升用盡全力吶喊,聲音卻遙遠的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他側着身體,用手臂拖着身體繼續前進。
一匹戰馬停在他的身邊,卻是他的族弟盧象顯,將盧象升拖起來,要送他上馬。
“我受傷了,你,前進!鑿穿敵陣!”
盧象升用力推開族弟,指着前方正在鏖戰的天雄軍對盧象顯道。
盧象顯怪叫一聲跳上戰馬,點燃了戰馬屁股上的火藥包,駕馭者戰馬向建奴陣型最密集的地方突進。
箭如飛蝗。
無數枝羽箭打在盧象顯的鎧甲上叮噹作響,更有一些羽箭從甲冑的縫隙中鑽了進去。
一柄飛斧砍在盧象顯的護心鏡上,護心鏡頓時碎裂,他仰天吐出一口血從馬背上滾落,眼看着戰馬衝進了敵陣,眼前一陣陣發黑,又吐了一口血,腦袋無力地砸在地面上。
“轟,轟,轟,轟……”
無數聲爆響從建奴軍陣中傳來,天空中頓時就下了一場血雨。
血雨落在數十丈外的盧象升身上,他仰天大笑道:“小七,好樣的,張世良好樣的,劉玉珠好樣的,我天雄軍好樣的……”
血雨也落在杜度貝勒的身上,他眼看着前方戰場被黑煙籠罩,咬着牙齒對部將道:“攔住盧象升,他瘋了。”
部將大叫一聲,上百名身披白色甲冑的悍卒就離開了杜度身邊,穿過已經開始動搖的軍陣,來到了最前方。
斬馬刀,長達一丈的長矛,巨斧,長戟,在陣前形成一道鋼鐵風暴,風暴所到之處,人馬俱碎。
有這羣白甲兵擋在前面,剛剛有些散亂的軍陣再一次穩固起來。
盧象升爬上一匹無主的戰馬,瞅着逐漸敗退的天雄軍,就把頭轉向後方。
一陣尖利的銅號響過,在陣前苦苦支撐的天雄軍紛紛丟出手中最後一枚手雷,然後撥轉馬頭迅速後撤。
盧象升看見自己的族弟盧象顯就躺在一堆屍體中間,似乎已經沒有了生命的跡象。
雙眼蓄滿淚水,撥轉馬頭被部屬簇擁着向後撤退。
杜度見盧象升的大旗被旗手拖着跑了,忍不住縱聲長笑,揮刀指着盧象升逃跑的方向吼道:“追擊!”
盧象升見杜度離開了堅固的營寨,那些白甲兵有條不紊的投擲出背上揹着的短矛,一個又一個天雄軍騎兵從戰馬上滾落,忍不住仰天大叫道:“雲昭,你的火炮如不能給我一個交代,你就要給我一個交代!”
敵軍追擊着天雄軍終於來到了一片平坦的曠野。
盧象升收拾天雄軍重新停下腳步,面對着將要到來的敵人。
杜度的追兵很快出現在這片平原上,瞅了一眼盧象升薄薄的騎兵軍陣,杜度大笑道:“盧象升,你引誘我來平地,就是想用你的騎兵再來突襲我嗎?”
盧象升一言不發,控制着戰馬緩緩後退,直到他的身邊突兀的出現了一枝黑黝黝的大炮炮筒,杜度才覺得大事不好。
大軍想要掉頭,爲時已晚,等盧象升騎兵全部退後,杜度的眼前出現了密密匝匝的炮口。
“後撤!”
杜度的聲音被火炮的悶響打斷,一門火炮口噴吐出一股黃色的火焰,兩枚被鐵鏈拴在一起的炮彈旋轉着幾乎是貼着地平射了過來。
轉瞬間就砸進了建州人的軍陣中,這隻鏈彈在建州人密集的軍陣中開出一道空地,等鏈彈動能消失砸進地面的時候,一些被鏈彈斬斷身體的建奴屍體才緩緩倒地。
“散開啊……”
杜度大聲的喊叫,其餘建奴將佐拼命地揮動手裡的旗子,可惜,太晚了,火炮自從發出第一聲怒吼後,就再也沒有停止過。
四百步的距離,正是火炮發威的最佳距離。
杜度眼看着彪悍無敵的白甲兵在火炮的轟擊下,他們身上堅固的甲冑像一張紙一般被炮彈撕裂,然後再把身體打的粉碎。
六十二尊火炮,這就是雲昭支援盧象升的最強武力,也是盧象升敢於直面碰撞建奴軍隊的最大依仗。
實心彈,鏈彈,霰彈,開花彈,來自藍田縣的炮手們沒有錯過任何一種炮彈的實驗工作。
此時作戰,對他們來說,實驗意義遠大於作戰。
實心彈可用於攻城拔寨,野戰中意義不大……
鏈彈可以用於對付敵人的密集陣型,且有奇效……
霰彈在四百步的距離上能否殺傷敵人要看天意……建議以後僅僅用於近戰。
開花彈——效果奇佳,尤其是在可控落點的四百步到七百步之間,威力最大。
隨着炮手們逐漸總結出足夠的經驗之後,一朵朵黑紅色的由硝煙組成的花朵,就在杜度的大軍中盛開。
盧象升瞅着對面這羣剛剛讓天雄軍吃足苦頭的軍隊,如今在火炮的轟擊下毫無還手之力,就哀嘆一聲道:“這纔是打仗啊……”
正在給盧象升腿上綁夾板的軍醫道:“一炮出去,十兩銀子就不見了,開花彈最貴,要十二兩。
就這一會,我家縣尊的幾萬兩銀子就這麼沒了。”
這樣的話對剛剛失去族弟的盧象升來說統統都是屁話。
他瞅着那個軍醫道:“去問問你的上官,爲何聽不見他們作戰的動靜?”
軍醫疑惑的瞅瞅說話聲音很大的盧象升道:“我就是炮隊中最大的軍官,咦?你的耳朵出問題了?”
盧象升捂捂耳朵,兩縷鮮血就從耳朵裡流淌了出來。
他低頭看看手上的血,緩緩地道:“沒有戰死沙場,是我此生最大的錯。”
軍醫大聲道:“放心吧,等炮擊結束之後,這裡還要交給你們來處理,有這樣大的一場軍功,沒人能把你怎麼樣。”
盧象升搖頭道:“你不懂,這人世間多活一刻都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