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了藍田縣,獬豸的生活就變得極其簡單。
他將自己的生活過成了一張表格。到了老母居住的宅子。
推開門就聽見紡車的嗡嗡聲,見老母正坐在屋檐下紡線,就走了過去,靠着母親坐下,幫着母親整理麻線。
母親紡線的動作嫺熟而有韻律,或許是兒子來了,紡車也轉動的更加歡實了,半個時辰後,一團麻終於變成了粗細均勻的麻線。
在這張表格上,公務時間是固定的,吃飯休息時間也是固定的,甚至連如廁時間都有規律可循。
今天,是陪伴老母的時間,所以,獬豸在天剛剛亮的時候就來
獬豸從紡車上取下線錠,對母親道:“歇歇吧。”
老婦人停下手裡的活計,抱着針線笸籮道:“你媳婦呢?”
獬豸笑道:“她身子慵懶,我就讓她多睡一會。”
老婦人擡頭瞅瞅兒子道:“她這個歲數有喜,是個大好事,這些天就不要讓她過來請安了,你從西安帶回來的糕點也不要都送過來,給她留一半,她本就是一個饞嘴的,只是到了我們家讓她吃苦了。”
獬豸連忙笑着道:“孝道還是要講的,她今日只是嘔吐的厲害,孩兒才破了例子。”
老婦人在獬豸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牽着兒子的手進了廳堂,仔細看看兒子的容顏,摸摸兒子兩鬢的白髮道:“怎麼就老成這個樣子了呢,你父親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自喻美少年呢。”
獬豸笑道:“孩兒心胸不如父親開闊。”
老婦人笑道:“是你父親不如你,他做的是太平官,你在亂世裡掙扎,又不肯隨波逐流,自然要多吃些虧的,既然到了藍田縣,那就認了,不要總是獬豸,獬豸的稱呼自己,我兒有名字,盧象升三個字挺好,這個人也沒有愧對這天下人,改什麼名字啊。”
獬豸溫言道:“孩兒如今只想化身法獸。”
老婦人看着兒子道:“汝爲人,何爲獸?”
“爲人難免會有私情,爲獸方能絕情絕欲。”
老婦人搖頭道:“還是做人好,人只應該被人管束,如果被獸管束,何爲人呢?你能記得爲娘,記得你的妻子並與她生兒育女,如何算的絕情絕欲呢,孩兒啊,你只是太失望罷了。
過去的事情就忘了吧,皇帝不要你了,大明不要你了,那就換一個地方,這裡還不錯。
等一會隨爲娘一起去交麻線,看看市井人是怎麼活的就會明白,你是一個好運氣的,做的事情也沒有辱沒你的家風,祖宗跟你的才學。”
獬豸笑着答應了一聲,就在母親的指引下拿過揹簍,將母親這幾天紡織好的麻線裝在揹簍裡,不一會居然就裝了滿滿一揹簍。
老婦人拍着滿滿一揹簍麻線肯定的道:“兩匹麻布啊。”
獬豸瞅着母親梳的一絲不苟的白髮,心頭微微有些發酸。
老婦人察覺到了兒子眼中的淚花,遂笑道:“你以爲母親勞作就是兒子的不孝?你錯了,不是這麼回事,走吧!”
獬豸背起揹簍,老婦人笑道:“重吧?現在很重,等這些麻線到了作坊裡,浸泡,發軟,去粗坯,染色之後,就不重了。”
等母親拿起一個小小的籃子挎在胳膊上,顛着小腳走在前邊領路,獬豸特意放慢了腳步,好讓母親一直走在前邊。
出了家門,繞過一顆大柳樹之後,就到了街市上,朝陽升起不長時間,街市上卻已經很熱鬧了,店鋪夥計們紛紛卸掉門板,收起燈籠,清掃了門口,清水灑街,推着獨輪車的漢子大聲的吆喝着在人羣裡穿行。
一些專門販賣餐食的小販擺開了場面,關中人粗大的嗓門讓人心煩,老婦人卻聽得津津有味,路過一個專門賣甑糕的攤子老婦人停下腳步,仔細嗅嗅甑糕的味道,又認真的看了一遍黑紅色的甑糕,對兒子道:“今天的甑糕放的蜂糖跟棗子多。”
獬豸見母親似乎有些想吃,就要給母親購買,卻被老婦人制止了。
小攤販則笑嘻嘻的對老婦人道:“盧家婆婆,前幾天您說我家的甑糕是黑了心腸的薄,今天再看看,不惜血本!”
說着話還用鏟子敲敲自己的木盤,氣勢十足。
老婦人笑道:“這就對了,等我兒販了麻線,就來稱,給我留一塊好的。”
小販痛快的答應一聲,老婦人就帶着兒子繼續在街市上穿行,獬豸低聲道:“母親喜歡吃,孩兒這就買來。”
老婦人呵呵笑道:“家裡那麼多的人丁,誰肯少我這老婆子一口吃的?只是這好東西要自己掙來的纔是最好吃的。”
獬豸低聲道:“孩兒不孝。”
老婦人牽着兒子的手道:“好好地活着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
獬豸被母親拖着在街市上亂走,一會大氣的叫住挑擔子販賣針頭線腦的小販,對貨物評頭論足一番卻不買,一會又在一些廉價首飾攤子上挑挑揀揀,也沒有買。
見母親高興,獬豸就跟在母親身邊,不時地慫恿母親把喜歡的東西買走……
路過一家很有氣勢的店鋪門面,老婦人指指門口的夥計對獬豸道:“這家買賣做得最是公平,咱們就把麻線賣給他們家。”
夥計聞言笑開了花,從獬豸身上接過揹簍笑呵呵的道:“盧家婆婆,能的您認可可不容易,我們掌櫃的說了,我四海號的每一位客商,要是都如您一般挑剔,那可就賠到姥姥家了。”
老婦人咧開乾癟的嘴巴笑道:“你們掌櫃的姥姥家就在他家後門,賠不到那裡去。”
掌櫃的見夥計帶着老婦人進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大漢,就笑呵呵的道:“拿去過稱,免掉折頭。”
老婦人笑罵道:“老婆子拿來的東西從來就沒有短少過斤兩,線紡織的緊,用得着你給折頭?”
掌櫃的只是笑,夥計把貨物送到後面,過了稱,在帳房算賬的功夫,端來兩碗粗茶放在桌案上,老婦人端起一碗慢慢的喝,還催促兒子也解解渴。
麻是藍田縣農夫的,掌櫃的只需跟盧婆婆結算手工,等這些麻線變成麻布之後,自然有紡織作坊跟農夫們算總賬。
一個銀元外加六個銅子,這就是老婦人半個多月的勞動果實。
有了勞動果實,一個歡快的老婦人就拖着比她高出快兩頭的中年兒子急匆匆的離開了商鋪,重新來到了街市上,這一次,老婦人很熟練的從屠夫那裡買了一塊肉,買了一支老榆木簪子,一大堆針頭線腦,一口袋糖果,最後來到賣甑糕的小販跟前拍着大木盤子道:“要中間最軟的那塊!”
滿滿的一揹簍麻線,最後換回來了半揹簍亂七八糟的東西,回到家門口,老婦人拍拍兒子的胳膊道:“今天痛快,花了老大一筆錢。”
盧象升不知怎麼的,壓在胸口的那塊大石頭似乎變得輕鬆了一些。
母子兩坐在廳堂裡分享甑糕的時候,老婦人瞅着兒子道:“你要分清楚,這個世界離開誰都沒有什麼關係,大明朝離開了你盧象升,一樣沒有馬上完蛋。
同樣的,藍田縣離開你盧象升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我們今天經歷的事情,是你母親兩年來天天經歷的事情。
所以說呢,你在做事情的時候不要把自己的迷失了。
你以爲你把名字改成獬豸,你真的就是法獸了?
你真的以爲經過你的手判定的案子就一定是公正無私的?
兒啊,你母親今年七十有一了,我依舊想要活着,繼續幹活,吃一口好甑糕就能讓爲娘高興很多天,你看,快活來的多容易啊,你怎麼就要把自己的日子過的跟死了老孃一樣?
白天是沒有人味的法獸,晚上是一具行屍走肉,明明沒死,怎麼就把自己過的跟死人一樣呢?你婆娘懷着身子呢,身邊躺着一個死人,你覺得她很舒坦?
你老孃看一個地方好不好,就是從針頭線腦看起的,今天,東西賣的公平,我們買東西也買的公平,這就是一個好地方,一個好地方難道需要一個死人來管事?”
盧象升笑道:“母親說的是。”
老婦人笑着捏捏兒子的面頰道:“笑起來多好看呢,怎麼就要扳着一張臉沒有一點活人氣呢。去吧,知道你很忙,衙門裡的事情要辦好,家裡的事情也要辦好,你其實比你爹強的不是一星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