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羅倫之心
同樣面對這個問題的,就是羅倫。
因爲羅倫而今在泉州南安縣。
而南安縣的情況與寧化縣是截然不同的。
羅倫根本不用做什麼,只是放出了將田畝賦稅勞役一切折銀的消息,南安縣是作爲試點之一,就有不知道多少人踏上門來。
就行有身份的人,來探口風的。
羅倫查看當地情況,更是大部分百姓都不安於農事,出海經商已經是很早正常的事情了。
南安縣距離泉州不過十五里,又有水路相通。可以說是咫尺之間。而福建之地,人多地少,早就不是傳聞了。
泉州這一片平原照舊人煙稠密之極,很多人想從土裡刨食,也沒有土地可言,但是奔波在海上的水手,商人,卻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南安人。
而且南安縣也有大商人,而且數量不少。
在福建商人的地位,雖然比不上同安商人,他聽聞同安商人在福建商人圈子裡面更是勢力雄厚,一個小縣之中,幾乎過半男丁都在外經商。
如果能用銀子還繳納賦稅,免除勞役,這種府縣大多都是願意的。
而且一條鞭法潛在的好處,還有就是放寬百姓對土地的依附。之前大明朝廷對百姓遷徙控制很嚴苛的。
動則都要路引。
因爲很多勞役都需要人,如果人都跑光了,縣裡就要抓瞎。
而今一條鞭法之後,這種依附大大減輕,沒有利益的事情,大明最基層的府縣,是懶得浪費精力的。
羅倫什麼也沒有做,行一條鞭法的障礙都被掃清了。
且不說一條鞭法利於貧民,即便是富戶也願意,畢竟當地大戶多半是涉足海上。比起海上貿易的利益,土地上一點點的利益不算什麼。
百姓盼此法,幾乎是大旱而望雲霓。
如此一來,就省了他們很多麻煩。
至於糧商壓價,不看看着裡是什麼地方,是泉州啊,海運發達之極,你真要擡價,我從後交趾省運兩船糧食很難嗎?至於銀子,跑海貿的人也是用銀子結算的。還怕沒有銀子?
這也是劉定之應手。
朝廷中的人將李東陽安置在寧化,其中心思劉定之豈能看不出來,他反手應了一手,看羅倫怎麼辦?
是順勢而爲之,還是故意唱反調?
如果故意將事情做壞,自然要好好處置。但是順勢爲之,豈不是說明最頑固的人都贊同一條鞭法了。
在朝廷爭鬥之中,劉定之就佔了先手。
羅倫此刻也陷入如李東陽一般的矛盾之中。
他其實很想發掘出一條鞭法在地方推行的種種問題。
這一條鞭法沒有問題嗎?
有的,畢竟這一條鞭法不是從下到上總結出來的,而是在最高層之中決策,然後推行下來的。
在細節上,難以盡善盡美。
但是這都是小毛病。
羅倫順手就處置了。
在大方向之上,一條鞭法在這種交通發達,貿易活躍的地方推行,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甚至恰如其分。
羅倫賣力推行一條鞭法,想想就知道,他在政治上的前途是沒有了。
無他,在政治上,容不下一個反覆的人。
但是他硬要從雞蛋之中挑骨頭,卻也不是不能。只是他內心不安。
大明而今的政治-鬥爭,還沒有上升到黨爭的地步。而大明官僚的道德水準,還沒有墮落到只看利益的地步。
特別是這些剛剛進入官場沒有幾年的人。
心中尚有一股爲官爲民之心。
“罷罷罷。”羅倫嘆息一聲,下令在正統三十三年夏稅,以一條鞭法徵收賦稅。
於是安南百姓大悅。甚至附近幾個縣的百姓,都紛紛向各自縣令反應,想如同安南百姓一般無二。
於是,福建沿海各地上奏請行一條鞭法的奏疏,與雪花一般飄來。
百姓積極配合,羅倫的工作量大大減少。
羅倫心思也不在官場之上,幾乎一般的時間都在讀聖賢書,與吳與弼,陳獻章等人通信。似乎準備在這一任縣令之後,就辭官回家了。
畢竟他覺得,他在官場之上,已經毫無前途可言了。
於是,在正統三十三年夏稅的時候,關於一條鞭法的議論,再次在朝廷之中掀起。
如之前,僅僅是朝廷內部的商討不同,而今卻是各地府縣都參與其中。
畢竟之前安置的十幾個縣令,遍佈了大明大多省。
朝廷下發的聖旨,也是明發的,各級官員都看着明明白白的。
所以,各地省份都以自己的情況爲出發點,議論一條鞭法利弊。
其中近乎旗幟鮮明的分爲兩派,支持的與反對的。
幾乎沿海省份,長江沿岸,運河沿線,江南各地,與北京附近的府縣都支持。但是內陸省份,山溝裡面的府縣,全部清一色的反對。
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對立。
在夏稅徵收前後,也就是五月前後,成爲朝廷議論的重點。
朱祁鎮再次召集內閣會議,他令兩側靠牆的地方,擺上了兩道几案,整整齊齊有十幾米長,而上面沒有一處空檔。
都密密麻麻的放滿了奏摺。
朱祁鎮甚至沒有看完,也令內閣焦頭爛額。
都是下面府縣的激烈反饋。
朱祁鎮說道:“諸位先生,以爲如何?”
劉定之說道:“陛下,此事之前已經議定,待各地試點成敗之後,再做討論,國家大事,寧緩勿急,特別是這種牽連天下民生的事情,不論下面怎麼說,總是要緩一緩的。”
朱祁鎮點點頭,說道:“首輔所言不錯。”
其實朱祁鎮對而今的情況還是很滿意的。
因爲一條法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數量在同時擴大。
反對者,以祖制,不合地方民情,等等,各種理由反對,沒有什麼心意,而支持者也同樣多了起來。
這也反應了大明的現狀。
以大明之大,很多地方,與江南京城,這些地方百姓收入。相當高。雖然不能與後世相比,但是總體上來說,與宋朝全盛的時候相差並不大了。
很多市井氣象,都顯露出來。
但是更有很多地方,還是過着數百年前,艱難困苦的生活,甚至稍稍有一點天災,就是堅持不下的生活。
這也是現實。
還有更多介於兩者之間的地方。
這個多層次的現實,也讓各級地方官對同樣的事務,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這已經很好了。
朱祁鎮其實此刻也在反省這一點。
一條鞭法到底適合不適合全國推行?
銀荒的問題,糧食儲備的問題,役法的問題,胥吏的問題,這些問題都與一條鞭法糾纏在一起。
一刀切未必是一件好事。
但是朱祁鎮心中雖然有這個想法,卻決計不會先說出口的。因爲他只要透漏出一絲風聲,那些反對的人就會得寸進尺。
進二退一的手法,朱祁鎮太熟悉了。自然知道該什麼時候進,什麼時候退?
“不過,”朱祁鎮說道:“這些奏摺之中,寧化縣知縣李東陽的奏疏特別有意思,朕不知道諸位先生看過沒有。”
朱祁鎮一示意,懷恩立即指示小太監,將手中一疊奏摺抄本一一個遞給各個內閣大臣手中。
這些內閣大臣有得已經看過李東陽的奏疏,有的沒有看過李東陽的奏疏。
但是不管看過沒有看過,而今皇帝讓人看。自然都會細細的再看一遍。一邊思索李東陽的想法。
劉定之自然是看過的,看着皇帝如此鄭重的應對李東陽的奏疏,他心中暗暗歡喜,就知道寧化縣這個困境是困不住李東陽的。李東陽非但能完美的解決,今後更是要簡在帝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