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萬方有過,罪在朕躬
王直說道:“已經湊集了五十萬石糧食,只是就近拔給府縣,發了下去。”
朱祁鎮心中默唸:“杯水車薪。”
因爲楊士奇採取的就近原則,南方各省就近支援河南,鳳陽,至於山東是得了運河之便。如此一來,朝廷在這一段時間內,得到的糧食,只有遼東,朝鮮,還有王直剛剛籌借的糧食。
足夠才一百多萬石。
但是面對這樣的局面,數百萬人嗷嗷待哺,根本不夠用。
特別是去年有嚴重的水災,百姓積蓄早就付之洪濤之中,大多數百姓一點積蓄都沒有了。
朱祁鎮對楊士奇說道:“首輔,差多少?”
楊士奇說道:“如果不放棄以工代賑之策,臣估計缺口在三百萬四百萬左右,但是放棄的話,大該在一百多萬石左右。”
“臣會想盡一切辦法,在兩月之內,爲直隸運如一百五十萬石糧食。”楊士奇說道:“決計不會讓京畿鬧出事來。”
朱祁鎮相信楊士奇的能力。
楊士奇給太宗皇帝組織過糧草,太宗北伐能打到長城之外,數千裡處,糧道之重要誰都知道,但是以夏元吉爲首的班子,也就將這一件事情給撐下來了。
而今運輸糧食進北京,兩個月之內一百五十萬石,未必不能。
但是三四百萬石,卻是決計不行了。
甚至朱祁鎮就懷疑,而今南京各倉的糧食,有三四百萬石之多嗎?
只是朱祁鎮心中依然不忍心,因爲他聽懂楊士奇所言,是不讓災民鬧事。而並不是不讓災民餓死。
這裡面有很大的區別。
楊士奇已經判斷出讓所有人不餓死的政策,是決計完成不了的,所以楊士奇已經將目標放在讓更多的人活下來。
朱祁鎮一直擔心的糧價,在這個時候根本不重要了。
恐怕等將來糧食的價格不是一兩一石,二兩一石,而是不管多少錢都買不到糧食。因爲朱祁鎮通過錦衣衛已經知道,楊士奇這一段時間,直接接管順天府的衙役,讓劉定之給他跑腿,只做一件事情。
那就是將京城之中,所有的糧食都找出來。不管是誰的糧食。
楊士奇已經做好接管北京城所有糧食的準備。
到時候除非身上有官職,有朝廷供應,否則其他人除卻口糧之外的糧食,恐怕要被朝廷強制徵收。
說起來,如果不是去年大水,北方糧食並不太缺的,畢竟仁宣以來,休養生息十幾年,並非一點成果都沒有的。
即便現在,楊士奇也相信民間很多人是有糧食的。
只是這是最壞的辦法。
也是朱祁鎮最不想用的辦法。
倒不是這個辦法不行,而是朱祁鎮通過幾年的時間觀察這個時代,他相信大明的行政系統,做不到如此精細的管控。
如果這樣來做,即便糧食充裕,足夠每一個人活下去,依舊會有很多人餓死的。
只是在這樣的高壓之下,有京營十幾萬人在,想來餓死的人只是少數的,或者說這些人即便餓死,也將騷亂壓制在小範圍之內。
也就是楊士奇所言的,不會在京師鬧出事來。
楊士奇心狠?
不,而是朱祁鎮心太軟了。
後世的人習慣了每一個人生存權,似乎每一個人活下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實上,並非如此。
爲了更多人活下來,讓一少部分人去死,到底是不是正義?楊士奇自然知道,這樣做有很大的問題,但是在這個時候,最壞的秩序,也好過無秩序。
朱祁鎮說道:“朕早先已經派了李時勉去廣東採買糧食。”
楊士奇說道:“此事臣也有耳聞,只是李時勉而今人在何處?糧食在何處?”
朱祁鎮說道:“先生是知道李時勉的,李先生既然答應了,決計不會負朕。”
楊士奇說道:“臣信得過李時勉,但是數百萬百姓之重,不能寄託在一個人的信任之上,臣相信,李時勉既然答應了,他除非死,他除非死,一定會做到的。”
“但李時勉一旦不幸,京畿百姓難道與之共死。”
楊士奇猛地起身,幾乎走到窗戶前,一巴掌將窗戶打開了,一股熱氣衝了進來。楊士奇說道:“臣知道,李時勉答應陛下,南風來的時候,他就來的,但是南風已經來了,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朱祁鎮一時間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
自從他被太皇太后多次敲打之後,他早就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儘量不露出喜怒。只是此刻他覺得整個身子都被抽空。一伸手說道:“就聽楊先生的吧。”
楊士奇看着朱祁鎮的樣子,卻沒有一點壓過皇帝感覺,反而感覺身子沉重之極,說道:“請陛下放心,所有事情老臣一肩擔之,不會讓陛下爲難的。這是老臣爲陛下做得最後一件事情了。”
楊士奇之意,就是將這一次就災失利的事情一肩擔之。
朱祁鎮心中感動,說道:“先生何須如此說,萬方有過,罪在朕躬。”說到這裡,朱祁鎮再也忍不住了,眼睛一動,流下淚了。
不是他不堅強,實在是他知道,他這個命令下達之後,有什麼結果。
說實話,而今他如果要殺一個人,根本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但是這不是一個人,這一次要餓死的人,最少有幾萬之多。
甚至到底餓死多少,是朱祁鎮一輩子也未必能夠統計清楚的人數。
但是他卻知道,一定很多很多。
萬方有過,罪在朕躬。這一句話,朱祁鎮說得絕對是真誠。他在宮中享受到這個世界最好的待遇,一言可令人生,一言可令人死。大臣如張輔這般滅國名將,如楊士奇這般元老重臣,對他十幾歲的小孩子,都要畢恭畢敬。
就是因爲他是皇帝。
作爲皇帝掌管天下權柄,擁有無限制的權力。但是權力的反面就是責任,有無限制的權力同時,自然有了無限制的責任。
可不就是萬方有過,罪在朕躬。
這大明天下什麼事情,功也是他,過也是他。
這就是所謂朕即國家。
如果有一個兩個人餓死人,朱祁鎮還可以自我安慰,是時代侷限。但是就在京城腳下,有幾萬人可能要餓死。
朱祁鎮可說不出,何不安安做餓殍的話。
只覺得嚴重的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以及完完全全不能接受。特別一想到數萬人要生生的餓死,而自己卻又無能爲力。
這種自責之情,讓朱祁鎮情緒都有幾分崩潰。這才失態落淚。
“臣等萬死。”楊士奇立即跪在地面上,其他大臣都跪在地面上,不敢起身。
朱祁鎮也才察覺自己的失態,深吸兩口氣,說道:“朕失態了。諸位先生輔佐朕何罪之有,快快起身。”
楊士奇說道:“陛下衝齡登基,南平麓川,興修水利,安撫百姓,不弱於古之明君,乃是我等輔弼不利,乃有如此。還請陛下收回此言,否則我等萬事難以恕罪了。”
皇帝永遠沒有錯的。
這是最大的政治正確。
所以楊士奇一定要讓朱祁鎮收回這一句話,否則這一句話傳出去,立即就能引起言官御史飛蝗一般的彈劾。
楊士奇倒不是怕彈劾,而是這個時候,實在不是添亂的時候。
朱祁鎮也想到了,說道:“先生,朕明白,是朕失言,先生快快請起,朕片刻也不能少了先生。”
楊士奇這才起身,朱祁鎮也沒有說什麼話。只是目送楊士奇等人離開了文華殿。王振小聲問道:“皇爺該用午膳了。”
“免了,朕要去奉先殿向祖宗告罪。”朱祁鎮目光微微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