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這萬般心緒僅僅在表面露出一絲半分,隨即將這心思深藏心中,微微一笑說道:“南洋之事,暫且不提。說說交趾情況如何?”
“爲何,本朝佔據交趾二十多年,還有能一朝失之?原因何在?”
張忠咳嗽一聲,臉色有些漲紅,這是英國公府的痛事。張輔一生功業大半在交趾上,在棄交趾的時候。
就張輔一個人力持不可。
張忠作爲張輔的兒子,對這一戰分析也有不知道有多少。
只是沒有想到有一天在這樣的君臣奏對之時說出來而已。他振作精神,說道:“家父可以平交趾,上承太宗皇帝之德,下有胡氏父子倒行逆施之極,天怒人怨。”
“安南陳氏一族,立國日久,然朝政混亂,叔侄相殘,以至於有外臣插手的機會。僞胡皇黎氏父子,心懷莫測,奪陳氏之權,弒帝自立,遷都限田,殺害陳氏宗室,並輕辱至聖先師。令安南人心,土崩瓦解。”
隨即將胡氏父子所做所爲,一一詳細說明。
這一說,卻讓朱祁鎮就一點佩服這胡氏父子了。
這胡氏父子,並非姓胡,而是假託舜後人胡公滿之後。本姓黎。
首先,爲了篡位,就要打擊陳氏死忠,也就是朝中大臣,他所出的限田,就是按照官職爵位大小,確定每一個官員所擁有的土地。
也算是打擊土地兼併的措施。
安南陳朝末年,民不聊生,是要好好整理一下了。
只是他所做所爲就夾雜了政治元素,不知道多少傳承已久的高門大戶都被趕盡殺絕了。對陳氏一脈一點也不留情,在安南境內,幾乎找不到一個陳氏子弟了。
至於正侮辱孔子,更是搞笑。
也是讓朱祁鎮最佩服的一點了。他推周公壓制孔子,將孔子的神位放在周公之下,這也罷了,甚至親手做《明道十二章》,想以此代替儒學。
想要君師一體。
真是讓朱祁鎮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
要知道安南雖然不是中國,但也是儒家文化圈之中的一員,他這樣所做所謂,自然也遭到了內部反對。
當然了,安南讀書人的力量並不是太大。
或許這就是胡氏父子覺得可以做的原因。
“如果僅僅如此。”張忠說道:“太宗皇帝也不至於大怒。他是陳天平之事,卻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不用張忠說,朱祁鎮就知道陳天平一事。
因爲胡氏父子在國內的迫害,陳氏有後裔其中一人逃到了京師,要求請求保護。
後來太宗皇帝問罪安南,卻不知道安南是怎麼想到的,答應還政於陳氏,答應陳天平回國爲王。
於是乎,太宗皇帝就派了官兵護送陳天平去交趾。
結果,進入交趾之後,胡氏父子立即伏兵四起。將護送陳天平的官兵與大臣,卻不給殺了。
這樣的事情一發生。太宗皇帝想不伐安南都不行。
朱祁鎮說道:“這胡氏父子,實在是夜郎自大。”
張忠咳嗽一聲,說道:“陛下英明。胡氏父子實在不知道,天朝之力,太宗皇帝下令調外軍二十三萬,廣西土司兵三萬,京軍八萬,號稱八十萬大軍,以故成國公爲帥,只可惜大事未成身先卒。家父臨危受命,接管大軍,南下交趾,歷經七月,三次大戰,終究滅交趾,太宗令郡縣其地。”
朱祁鎮心中暗道:“那個時候,張輔才三十二歲。”
這是一個人讓人嫉妒的年紀,大部分三十二歲的時候,再做什麼?而張輔三十二歲,就將三十萬之衆,滅一國。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恐怕比動物還大。
交趾這個傳承數百年的國家,縱然有這樣那樣的原因,但是在短短七月之內,就覆滅之。張輔的才能是決計不能忽略的。
這也是即便張輔在朝中,沒有具體官制,即便是五軍都督府也不過是食祿不視事,但依舊被天下勳貴視爲武人之首。
被太皇太后視爲定海神針。
這也是爲什麼即便張忠身體不好,明知道來不了乾清宮幾日,也要讓他來掛侍衛統領的原因所在。
打過這樣的戰績的將領,活着本身就是一種震懾力。
朱祁鎮說道:“英國公之功,比漢之馬援尤有勝之。還請張卿,爲朕細細說說安南之戰。”
張忠咳嗽兩聲,說道:“遵陛下之命。”他稍稍一頓,說道:“家父一入安南就宣讀胡氏父子十二大罪,言只誅首惡胡氏父子,脅從不問。”
“號令軍中,非戰時,不得枉殺一人,”
“安南百姓從之如流水。”
“進軍一日千里,當年十二月到了木邦城下,曉諭之,不降。家父與黔國公做頓兵狀,避實擊虛,一舉破城,隨即連破兩關,誅殺胡氏父子。”
朱祁鎮見張忠的臉色也不是太好的,也不細問了。
想來做兒子在皇帝面前炫耀父親的功績,怎麼想都不太好。說好一點,似乎有些驕滿之狀,說不好一點,又有不孝之憂。
朱祁鎮也就改變了話題,說道:“英國公四徵安南,平定安南之亂。交趾如此反覆,卻是什麼原因。”
張忠沉默了好一陣子,說道:“臣以爲原因有二,其一,乃交趾人心不服。家父四徵交趾,言初次徵交趾,最爲容易,何也,是因爲交趾人心厭胡氏,以爲朝廷敗胡氏之後,又復立陳氏之後。但是沒有想到,朝廷居然郡縣其地,交趾隔絕中原四百年,早已自成一國,民心雖然厭棄陳氏,但是卻不願意亡國。”
“其二,國朝待交趾人太寬了。”
“家父舉薦交趾人九千多人,並寬以安交趾百姓之心,卻不知道交趾百姓,早已不覺得自己是中國之人。”
“朝廷雖然有安交趾百姓之心,但是交趾百姓卻沒有從朝廷之意。”
“如秦趙之恨,秦人慾推恩於趙人,可得乎?”
朱祁鎮大吃一驚,萬萬沒有想到,張忠會這樣說。這裡面隱隱約約有指責張輔的意味,朱祁鎮說道:“如此說來,外臣常說,內臣霍亂交趾,卻是不對了?”
張忠說道:“或有內臣,不明朝廷之意,胡作非爲,但是卻非主要原因。”張忠眼睛餘光看了王振一眼。
他一肚子話,卻憋進肚子裡面了。
外放的太監是什麼樣子,張忠早就有耳聞了,內臣出外,幾乎沒有不胡作非爲。其中固然有幾個出頭的苗子,但是大部分內臣都是朽木不可雕也。
並非去安南那幾個就特別的會壞事。
中原百姓卻很少極其民亂。
概因,內官在中原爲亂,朝中大臣會有人說話。傳到皇帝耳朵之中,這些人沒有什麼好下場。
最少到而今,明朝幾個皇帝,沒有一個是昏庸之輩。
其中自然因爲內臣不將交趾人當做中國人,交趾人在朝中也沒有什麼奧援。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底線。
交趾人求告無門,自然用刀兵來反抗。
交趾之亂,那些內臣自然是有份,卻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蓋因到交趾的文官也不是什麼好人。
畢竟真正有本事的人,怎麼會去交趾爲官。
畢竟時人將廣西都當做貶官的地方,更不要說更加遠的交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