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之中,氣氛似乎與往常一般。
李時勉站在朱祁鎮的面前,爲朱祁鎮一點一點講解孟子精義。甚至連太祖皇帝刪去的文字,也不避諱。
似乎想以微言大義,感化朱祁鎮。
朱祁鎮認真聽講。不敢用一絲走神。一來,李時勉爲人很嚴肅,但是講課之上,還是有些水平的。最少朱祁鎮能聽得進去。絕非後人所想迂腐不堪,教條不已。
恰恰相反,真正在儒學之上下足功夫的人,有自己見解的人,反而不教條。凡是將一些教條奉爲天條,不可越雷池一步,反而是半桶水。
不管在什麼領域都是這樣的。
二來,一對一教學的時候,哪裡有朱祁鎮走神的餘地。李時勉手中太皇太后所賜的戒尺,可不是用來擺樣子的。
更重要的是,這一課也是李時勉最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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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王直過來教授春秋。
朱祁鎮覺得暗中陰了一把李時勉,心中有些不安。
時間一點點的溜走,不一會兒,就到了上午時分。
窗外照射來的陽光越來越短,已然到了窗戶外面了。
古人都有一個本領,那就是看看天光,就能大概估計是什麼時辰了。李時勉微微瞄了一眼,說道:“時候到了,陛下今天就到這裡吧。”
朱祁鎮連忙起身,說道:“謝過先生。”
李時勉說道:“陛下,今日是我最後一次教授陛下,老臣有一言,還請陛下聽之。”
朱祁鎮說道:“先生請講。”
“陛下之聰慧,實乃天縱,老臣教授學生數十年,從沒有見過早慧如陛下者,然有一得必有一失。”
“臣唯願陛下以不聰明爲要。”
朱祁鎮說道:“不聰明?”
朱祁鎮有些不明白。
李時勉說道:“守業之難,不在機巧,而在人心。陛下秉先聖之仁義之心,行事縱有一過,爲臣下所乘,終不失大業。然生輕天下之心,以爲天下聚在算計之中,縱有百成,終有反噬,還請陛下明鑑。”
朱祁鎮聽了,臉色微紅。
他覺得李時勉定然是知道這背後有他的推動。隨即又暗暗品味這一句話。覺得李時勉不會單單如此說。
只是連忙說道:“學生知道了。”
李時勉退後幾步,向朱祁鎮行一禮,只是滿頭白頭似乎一下子闖進了朱祁鎮的眼簾。朱祁鎮心中一酸。連忙上前扶住李時勉說道:“朕有些小算計,李師不要怪我。”
李時勉說道:“陛下畢竟年幼,臣也心急了。只是爲君之道,還是以光明正大爲要。”
朱祁鎮說道:“我知道了。”
李時勉再行一禮說道:“老臣告退。”
朱祁鎮目送李時勉走了,心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概因李時勉這樣的人,朱祁鎮在後世從來沒有見過。
李時勉是真正的儒家子弟,一言一行都在奉先聖之言。與這樣的人在一起,朱祁鎮甚至有一種自慚形愧之感。
真正的知道了什麼是以人爲鑑。
不敢說李時勉就是道德完人,但是在後世,朱祁鎮實在找不到這樣一個人。不畏強權,數次勸諫太宗,仁宗兩位皇帝,幾死。
言行合一,坦坦蕩蕩。似乎一言就能看穿肺腑心腸,絕不會失信之餘。
朱祁鎮也知道,李時勉其實沒有私心的。
只所以層層加碼讓朱祁鎮學習,不過是覺得朱祁鎮在這個時候,最重要的事情是學習。
後世都鄙視那種堅信道德標準的人,覺得那些人是傻子。但是真正有這樣的人在面前的時候,才知道震撼。
不過,朱祁鎮也相信,如李時勉這樣的人,在大明朝也會太多的。
第二日,替換李時勉的講官就來了。
就是王直。
讓朱祁鎮第一看到的就是汪直的大鬍子。
不,這個時代說是美髯。
王直與李時勉不同,他爲人處世,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如果說李時勉第一印象,就是讓嚴肅起來。
似乎,在李時勉面前任何一點失禮的行爲,都會應該。
但是在王直面前,卻讓人不由的放鬆起來,生出親近之感。
他講的是春秋。
卻不僅僅講春秋,每講春秋一則故事,就旁徵博引,將歷史上類似的事情,排列出來,然後以聖人的評價解讀。
這樣做會如何,不這樣會如何。細細分析其中微言大義。
朱祁鎮剛剛開始的時候,還有意控制。
他又一點擔心,如果在王直面前表現太多,王直也與李時勉一般加快進度,怎麼辦。
但是很快,朱祁鎮就將這個心思放在一邊了。
因爲他發覺,王直與其是講春秋,其實卻更像是講史,每一句微言大義都能讓他延伸出十幾個類似,但是做法不同,有不同結果的故事。
這個說的故事,並非給小孩子講的故事,而是歷史上發生過的事情。最少有正式記載的事件。
一時間朱祁鎮聽得津津有味。
說實話,朱祁鎮固然有後世人的思維,但是對中國歷史談不上精通。
與這個時代的士大夫相比,就可以說不精通了。
除非後世歷史系的學生,不然學過那幾本歷史教科書,僅僅是常識而已。甚至說嚴重一點,因爲描述歷史的角度不同。
你甚至覺得,你讀了一個假歷史。
剛剛開始的時候,朱祁鎮能忍得住,但是後來聽得入神,忍不住發問,對歷史細節,以及種種觀點不同。
王直含笑解釋清楚。
就這樣不知不覺居然到了中午。要到了下課時間了。
王直送走了朱祁鎮之後。
嘴角掛着起一絲苦笑,說道:“這是什麼事情?”
王直與王英齊名。也是永樂二年的進士,與王英是同年,兩人關係很好。王英彈劾李時勉,爲了避嫌,這講官的職務,他不上。卻推薦了王直。
王直對此也是又驚又喜的。
畢竟爲皇帝當老師,其中的誘惑太大了。不說別的,而今政壇大佬都是仁宗皇帝潛邸出身的。
只是楊士奇唯恐王直重蹈李時勉的覆轍,在王直上奏題本的時候,他特地召見了王直,給他講明白了。
皇帝尚在幼衝,要感化爲主,要讓皇帝感受到聖學的魅力。而不是強來。在功課上也不要太嚴,只需讓皇帝知曉大義就行了。
甚至還給皇帝學習進度,做出的規定。春秋一經,最少要讓皇帝學上一年。
他當時也覺得沒有問題。
不過真正教授陛下的時候,才發現問題所在。
陛下真不是一般人。
很多事情,幾乎不用多言,就能領會。給陛下準備的教學進度,不過半個時辰左右都講完了。
所以王直臨時改變了內容,將課程偏向講史的方向。
這纔將剩下的時間給熬過去。
此刻,他才知道了李時勉爲什麼講課這麼快了。
並非不在意小皇帝身體,而是按着皇帝的接受程度來的。
一時間他想起李時勉被換下背後是不是有其他問題了。不過,他常在吏部,自然知道朝廷之中種種貓膩。
索性他得了最大的實惠,與皇帝結下師徒名分。至於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太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