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石破天驚
薛瑄說道:“陛下,古文尚書或有繆誤,但決計不會全錯,而且即便此書有錯,還有其他書作爲旁證。”
朱祁鎮說道:“對,朕今日也得到了一些旁證。正好讓大家看看。”
隨即朱祁鎮一擺手,立即有人捧着一本本書籍上來,每一個人手中都有一本。
薛瑄打開一看,身子好像是電擊之般,渾身一震。
這一本書,不是別的,就是甲骨文拓片裝訂好的書籍。
當然有些人是看過的。
比如王恕。
而今即便是親手整理裝訂過甲骨文的王恕,此刻心中也激動不已。
雖然這些甲骨文的內容支離破碎,但是卻描述了一個與經史之中,有所吻合又有所區別的上古商代。
其中的殘酷與殘忍,更是打破了王恕很多幻想。
當然了,這裡面還有很多問題存在,但是即便如此。也如一根針刺破了儒家對上古的吹捧。
爲真正的上古是什麼樣的?打下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個問題,直接會影響儒家的根基。
畢竟從孔子以來,都是尊重周公,尊崇上古留下的典章制度。儒家學說,想要立得住,就必須面對這個問題。
當然了。
不是沒有辦法面對的。
晉代出土的竹書紀年,其中內容對儒家來說,也是大逆不道,最後被是爲僞書,多次失散,而今這個也能這樣應對。
只是擡出這些東西的是皇帝。
不可能用這個辦法對付皇帝。
也就是說,如何解釋上古這個問題,是當代儒家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一旦承認了上古更可能是竹書紀年所言,而不是儒家所言。
那麼儒家學術如何維繫,這就是一個大問題了。
薛瑄看着這些甲片的印記,一張張的翻了過來,眼睛越睜越打,他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涌,一口逆血順着喉嚨而上。最後被薛瑄硬生生的堵在口中。
在君前不可失禮。
這是一個儒臣的堅持。
只是而今,他大腦一片空白。什麼失去了思考能力,什麼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請問陛下,這些東西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吳與弼也顧不得失禮了,連忙問道。
朱祁鎮說道:“在彰德府,也就是殷地。”
吳與弼說道:“書中只有拓片,臣請觀其實物。”
吳與弼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不少大臣響應,紛紛請求觀摩。
朱祁鎮也知道,之所以如此,有兩個原因。
一個原因自然是這些東西,不管是帶來多大的影響,都是一些珍貴的資料。只有好好研究才能解決他帶來的問題。
另外一個原因,有人也擔心,這東西是假的。
畢竟,政治上的事情,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做僞書的事情,當今皇帝其實也做過,最近流行的那一本《端木子》,很多人都知道,是宮中僞作的。
大家不說,並不意味不知道。
但是這個東西,與那個端木子是完全兩回事。
那本《端木子》,不涉及經義大道,是真是假無所謂,而今的這些甲片卻不一樣了。
這是關係到道統的東西。
因爲韓愈的道統論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老子,到了孔子形成儒家學派,傳至子思、孟子,至於孟子,心法不傳。
韓愈的這個理論直接催生了道學一脈。
甚至可以說宋代很多大儒就是爲了補充所失想心法。
這個東西,即便是拼死也不能讓皇帝作假的。
朱祁鎮說道:“都在大內,如果諸位先看,等會向內閣報備,分批入宮觀摩吧。”
周洪謨說道:“陛下,臣提議,新建一閣列具甲骨,令一翰林院士提舉之,並下令彰德府,看看還有沒有這也的甲骨。”
朱祁鎮說道:“此事,錦衣衛與東廠已經開始着手了。朕也會在宮中選一處宮殿,存放甲骨的。”
周洪謨見狀明白,朱祁鎮其實再說,這一件事情,只能皇家直接插手,別人不許染指,即便要研究,也只能在宮中研究。
這方面的話語權皇帝要佔住。
于謙目光掃過所有人,心中也知道,此刻這些人的心思都在甲骨上面,根本沒有論經的意思了。
于謙出列說道:“今日辨經,朱子之學,精妙非常,只是重於內聖之道,輕了外王之學,故而臣請陛下,擇大儒重修十三經。以傳天下。”
太宗皇帝所修的大書是《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一般合稱《四書五經性理大全》,主導思想是理學。
而於謙而今所言,重修的並不是這一本《四書五經性理大全》,而是《十三經》。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暗示了。
今日所議論的東西,定然會體現在這一次重修之中。
或許經書的正文不會有什麼變動,但是詮釋註釋的思想,定然會大變。
只是而今甲骨文一下子砸亂了所有人的陣腳。
多數人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問題,一時間反對似乎沒有希望,不反對似乎又不甘心。
朱祁鎮乾脆不給他們考慮的時間,說道:“善。”
這短短一個音節,爲了一次辟雍之會,畫下了句號。
只是這一場辟雍之會是一個時代的結束,理學的獨尊的地位,被深刻的動搖了。又是一場百家爭鳴的開始。
這遠遠不是結束。
朱祁鎮先行離去之後,各大臣這才一個個離開。
薛瑄步履蹣跚,好像是行屍走肉一般,吳與弼見狀,有些擔心,連忙上前攙扶住,說道:“薛先生,身子可大好。”
薛瑄並不說話。而今輕輕搖搖頭。
薛瑄出了辟雍殿,他的弟子以閻禹錫爲首,正在這裡迎接他。而吳與弼的弟子也在迎接吳與弼。
閻禹錫見薛瑄臉色蒼白,步履不穩,大吃一驚,連忙上前說道:“夫子,你怎麼了?”
薛瑄張開嘴,無數淤血幾乎凝結成了血塊,從下巴流淌下來,將整個深衣上面塗上了大片大片的血跡。
這是薛瑄最後的倔強。
在拿到甲骨文拓片的時候,薛瑄的身子幾乎被無形的力量給擊毀了。他知道,他敗了。
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老子,子思、孟子,韓愈,二程,朱子,乃至本朝歷代大儒傳承下來的道統,而今被動搖了。
這種負罪感,摧毀了薛瑄身心。
這也個時代六七十歲的老人,身上沒有一點點舊疾,也是不可能的。此刻發作起來。君子死不免冠。
薛瑄拼盡全力維持住自己最後的體面。
見薛瑄如此,弟子們紛紛簇擁上來,薛瑄卻誰也沒有看,而是仰天而嘆,說道:“何不讓我早死數年。”
隨即眼睛一紅黑,栽倒在地面之上。耳邊只是隱隱約約聽見有無數人喊道:“先生,夫子,云云。”
這一句,何不早死,是薛瑄此刻內心深處真實的寫照。
如果他早死數年,也不算夭折。就不會面對而今誅心之痛。更不用面對,這種無能爲力的痛楚。
是的,老人或許閱歷深厚。但是重新學習的能力卻是逐漸變弱的。
所以薛瑄很有自知之明,將儒家從而今的危機之中解救出來的重任,他是承擔不起了。
如此面對這樣的局面,卻什麼也做不了,甚至今後論起來,他是儒教之罪人。更是讓他心痛萬端,簡直生不如死。
而且,他有一種預感,他今日恐怕也活不了幾日了。
多活了幾年,反而遇見這樣的問題。在薛瑄看來,還不如早死。只是時光從來不給人第二種可能。薛瑄的悔恨也不能挽救而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