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聽着劉六轍的話,一隻手按住他肩膀,道:“別激動,慢慢說,我走這兩月,還有什麼事情?”
劉六轍瞥了眼周正身後的人,拉他到一邊,神色焦急,道:“倒是沒有其他的事情,二少爺你走之後確實有些麻煩找上門,都被魏公子打發走了。魏公子三日前去了江南,二少爺就要回京這幾天,事情纔多起來,但都沒什麼大事,就今天就要來封鋪子了。”
周正目光看向週記方向,淡淡道:“嗯,是衝着我來的。”
劉六轍一臉慌亂,道:“二少爺,那怎麼辦?他們還要我們交出配方,神醫已經被他們抓走了。”
周正看了劉六轍一眼,道:“沒事,你去打聽一下,事情起因是什麼,誰帶的人,有什麼關係。”
周正現在要去兵部覆命,交還通關文書等事情。
劉六轍連忙道:“我這就去。對了,老爺,大少爺在府裡等着了,二少爺你忙完先回府吧。”
周正點點頭,目送他離去。
等劉六轍走遠,周正沉吟片刻,轉過身就看到黃維懷依舊臉色難看,與一個小吏在爭執着什麼,沒多久,這個小吏便有些怒意的離開。
周正看着那個小吏,心想,這是哪家的?
“走!”黃維懷忽然沉聲說道,而後便大步向兵部方向走去。
衆人面面相覷,只好跟着。
兵部與戶部,工部等衙門都在大明門外,長安街南側,來往的都是官吏。
黃維懷一臉鐵青難解,與周正一行人步入兵部。
這次出面的還是一個員外郎,覈驗好各項東西與事宜,便讓黃維懷,周正等人離開。
臨出兵部的門,黃維懷與周正,一臉厭恨的道:“這官不當也罷,你也趁早辭官吧。”
說完,黃維懷就大步離去,背影盡皆是不甘與怒氣。
周正這下有些好奇了,黃維懷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
剛要擡腳出門,忽然間有人叫住他,道:“周御史?”
周正轉頭看去,只見是一個小吏,打量一眼,道:“有事?”
小吏一笑,道:“王大人請你,請跟我來。”
聽着‘王大人’三個字,周正還在思索,小吏已經轉身,這個間隙周正也想到了是誰。
能在兵部被成爲王大人的,也就只有王之臣了。
這位原本是遼東經略,與袁崇煥不合,朝廷爭議再三,罷黜經略一職,王之臣自然也就沒了官,但轉瞬他就升任兵部右侍郎,趕上兵部尚書馮嘉會辭官,左侍郎空缺,他理所應當的主持了兵部事務。
有實無名的兵部尚書!
依照現在六部堂官的更換速度,王之臣幾乎在所有人的預料中,會在半年內升任真正的兵部尚書!
這個升遷速度聽起來很嚇人,但在這個時候,卻是再正常不過,等崇禎繼位,這個速度還要繼續提升!
周正跟着小吏來到一處班房,小吏通報之後,裡面傳來一聲笑聲,道:“進來吧。”
周正邁步進入,擡頭看向班房右側。
一個頗爲清雋的中年人,雙眸明亮,臉上帶着笑容,看着周正道:“不用拘禮了,上次我們見過了,來坐。”
說着他就站起來,引周正到正門前不遠處的小桌。
周正自然不會失禮,行完禮,這纔跟着王之臣來到不遠處的小桌前。
王之臣坐下,倒茶,看着周正依舊站着,笑着道:“坐吧,我們也算是有緣,不用客氣了。”
周正看着王之臣的神情,微笑道:“那下官就失禮了。”
王之臣將周正身前的茶杯推了推,打量着他,笑着道:“外面的人都說你無知狂悖,與人爲惡,我看着怎麼不像?”
周正已經坐下,伸手碰了下茶杯,而後道:“人以羣分,道不同。”
王之臣抱着茶杯,喝了一口,道:“你這話說得對,只有蛇鼠才一窩。聽說,你厭惡黨爭?”
周正倒是從來沒有宣之於口,王之臣話語突轉,周正斟酌片刻才道:“黨爭禍國,亙古之理。”
周正回答的無懈可擊,黨爭在這個時候是一個極其敏感的詞,不管下面多麼公開,鬥爭多麼激烈,‘結黨’依舊是最危險的一種罪責,僅次於謀逆。
“他們都說我是東林黨,你厭惡我嗎?”王之臣忽然轉頭,目光盯着周正道。
周正神色有些詫異,沒想料到王之臣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東林黨其實是一個泛概念,不像閹黨以魏忠賢爲魁首,一些等級模糊可見。東林黨範圍極廣,大概是以東林書院師生以及親朋好友,外加各種鄉黨,師生串聯,撒網而成。這也就造成了他們內部山頭林立,內訌不斷。
周正不清楚王之臣是不是,道:“下官從不輕易厭惡一個人。”
王之臣微笑,目光轉向外面,道:“其實,在我看來,朋黨倒也無所謂,關鍵是能做事,爲朝廷做事,爲百姓做事,而不是謀取私利,禍害天下。”
周正微微點頭,這話倒是對。
王之臣見周正點頭,卻是搖頭,道:“但入了官場這個大染缸,能夠秉持自身,潛心做事的能有多少?不知道多少人要拉你下水,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將你趕出朝堂。沒有朋黨立不住,有了朋黨又無暇他顧,如此往復,朝堂綱紀不在,百姓艱難求存……”
周正眼神詫異一閃,這王之臣說的倒是透徹。只是,爲什麼與他說這些?
王之臣轉過頭,道:“你初入朝堂,我希望你立得住。”
“立得住?”周正有些不解這個詞。
王之臣認真的看着周正,道:“不黨,不懼,不辭,不躲,不讓。”
周正心裡思索着這個‘五不’,越發不明白王之臣的用意了。
王之臣彷彿看出了周正的疑惑,目光又轉向外面,道:“雖然黃維懷刻意隱瞞,但我也知道你在瀋陽的一些事。”
周正明白了,他們同行的有兵部的人,黃維懷能瞞其他人,瞞不過事實上的兵部尚書王之臣。
王之臣繼續說道:“你初入朝堂,經歷這麼多不堪污穢之事,難免會心灰意冷,萌生退意。我希望你能有信心。就是因爲太多不黨之人的退出才造就了朋黨的坐大,若是我們堅持不退,不讓,即便不黨,我們也能讓吏治清明,社稷安穩,百姓康泰……”
周正感覺到王之臣的一些善意,警惕心減少,笑着道:“多謝大人,下官雖然對朝局失望,但還不至於心灰意冷。”
周正原本就對朝局不堪有心裡準備,儘管還是失望,卻不會絕望。
王之臣轉頭看着周正,見他雙眸清澈,堅定,神色微動,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想法?”
周正臉色微變,這麼容易就被看出來了?
王之臣見周正驟然防備,心裡明白,笑着道:“狡兔三窟,不難理解。做人做官做事,不是一腔熱血就行的,還得講究一些方法手段。”
周正看着王之臣,心頭的詫異不是一點半點。
這個時候,還有這樣能理智看待事情,實事求是,亂中求清的人?
“交淺言深了,”王之臣回頭看着周正,道:“你怎麼說也算是我的貴人,這些話就當我囉嗦了。剛從遼東回來想必想家了,早些回去吧。”
周正不動聲色的審視了一眼王之臣,站起來道:“多謝大人,下官告辭。”
王之臣微笑着,目送周正離去。
等周正消失在視野裡,王之臣才搖了搖頭,嘆道:“希望我的話能起一些作用吧。”
周正出了兵部大門又回頭看了一眼,心裡還在思索着王之臣的話,以及王之臣這個人。
他對王之臣沒有什麼瞭解,但他的話倒是很中肯,是少有的有見識,開明的人。
周正很快就壓下了這些思緒,快步轉向週記方向。
週記是他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豈容他人搶奪!
周正很快就到了週記,但還是來遲了。
只見週記的六個夥計全部被順天府的衙役看管在牆角,衙役們在店鋪裡肆意的打砸,將一些值錢的東西搬到門口,有一個官吏模樣的人,坐在鋪子前的椅子上,手裡拿着紫砂壺,看着不斷搬出來的東西,一臉的滿足笑意。
不遠處許多人在圍觀,竊竊私語。
周正冷眼觀瞧,應該就是一個末流小吏,可能連一個主事都不是。
他心裡計較着,腳步沒停,徑直向着鋪子走去。
有眼尖的衙役瞧見了周正,連忙在那個坐着喝茶的官吏耳邊低語了一句。
這個官吏轉頭看了眼周正,又轉回身,一隻手拿着茶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
周正走過來,看着鋪子前擺放的東西,其中還有他的筆墨紙硯,甚至他幾文錢買的夜壺都擺放在一邊。
不等周正說話,這個官吏就悠哉悠哉的道:“我知道你是誰,你不要問我,我就是奉命辦事,你爲難我也沒用。”
這是一個滾刀肉。
周正神色不動,目光看向別處,他知道,暗中肯定有人在盯着,只是不知道是什麼人,要在他回京這一天,迫不及待的給他難看。
劉六轍忽然從人羣中擠進來,跑到周正耳邊,低聲道:“二少爺,是有人舉告說我們的洗髮水有毒,害人禿頭,順天府這纔派人來查的。”
查?是查封吧。
周正看着眼前依舊喝着茶,一臉享受,毫不在意他的這個官吏,剛要開口,這個官吏又愜意的笑着道:“你不要說什麼,老實的認栽,你要是鬧,你的官位保不了,還得去吃老飯,聽得老人言,不吃虧。”
“什麼老人言,有多老,說來我聽聽。”
這個官吏話音一落,不遠處一道聲沉喝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