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官吏聽到聲音,手拖着紫砂壺,轉頭看去。
“你是誰?”這個官吏看了眼來人,擡着肥頭大耳,一臉的令人討厭的笑容問道。
他不認識,周正認識——田珍疏。
田珍疏走過來,看着週記一片狼藉,鋪子前堆滿了東西,銅鈴大眼盡皆是怒意,道:“本官江西道監察御史田珍疏。”
這個官吏頓時笑了一聲,又美滋滋的喝了口茶,轉頭看了眼周正又轉向田珍疏,道:“又來了一個御史?你們御史還真是閒的慌?行了,別說兩個御史了,就是你們御史都來了也沒用,人證物證俱在,這個鋪子必須得封!還有,周徵雲是吧,也得跟我回順天府,我已經給你準備了上好的牢房!”
“跟你回順天府,你有那個資格嗎?”田珍疏冷哼一聲,身形筆直,不怒自威。
周正看着田珍疏,面上有些異色,田珍疏一向謹慎,兩個月不見似乎有些不同了。
劉六轍在一旁看到,悄悄在他耳邊低聲道:“二少爺,劉御史現在是江西道的主官。”
周正更詫異了,田珍疏不但沒有被罷官,還升官了。
是因爲那個‘同鄉會’嗎?在朝廷的力量這麼大?
這個官吏肥頭大耳,就是個老油子,他也不看田珍疏,又吸了口紫砂壺,笑道:“有沒有資格你們說了不算,我現在就是要封鋪拿人,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田珍疏看着順天府的衙役,神色冷冽的一揮手。
隨着他揮手,四周頓時涌出幾十個都察院的衙役,將順天府這些人通通給包圍了。
這個官吏看着都察院的衙役冒出來,不但不慌,反而更笑了,看着田珍疏道:“怎麼着,嚇唬我?要是你們都察院的的人抓了我們順天府的人,那是要捅破天的!到了朝堂上,你們大人都要難做,來來,抓我吧?所有人都不準動,就讓都察院的御史抓我們,讓我們大人到皇上那要人去!”
這個滾刀肉笑的好不囂張,順天府的衙役紛紛放下手裡的活計,真的就走到院中,還放下手裡的刀,一副束手就擒模樣,個個都帶着得意的冷笑。
順天府這些人的做派,真的是有恃無恐!
周正眼神微冷的看着這個滾刀肉,沒有急着說話,因爲田珍疏神色很從容。
田珍疏確實很從容,看着這個滾刀肉,一揮手,沉聲道:“全都帶回去,再派人去順天府,不用等明天了,本官現在就要與周御史進宮面聖,請順天府尹一起。”
田珍疏話音落下,都察院的衙役立刻就要上前拿人,有兩個人拿着鎖鏈走向那滾刀肉。
滾刀肉眼見田珍疏真的敢抓人,慌忙躲到椅子後,向田珍疏大喊道:“你還真敢啊?你就不怕上了朝堂,你們大人丟臉,你們丟官嗎?你你們是不是瘋了!”
田珍疏卻站着不動,看着這個順天府的滾刀肉官吏被鎖鏈套住。
都察院的衙役也將順天府的衙役個拿住,鎖住手,半跪在地上。
不遠處圍觀的商戶,百姓紛紛低語,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
官府的人抓官府的抓人的人!
這也算是奇聞了!
周正邊上的劉六轍卻看得心驚膽戰,向周正低聲道:“二少爺,田御史這是要幹什麼?”
都察院的人抓了順天府的人,還這麼多,這是要出大事情的!
“繼續看。”周正神色平靜的道。
在人羣中,有一個年輕人一直在盯着週記,眼前這滾刀肉被抓,眼神有深深的笑意,對着身邊的一個人低聲道:“去,告訴陳員外,就說都察院的人將順天府的人都抓走了,還要鬧上朝堂。”
這個下人連忙應了聲,轉身擠出人羣,飛速離去。
滾刀肉眼見他套上鐐銬就要被抓走,頓時急了,向着田珍疏大聲道:“我不管你是誰,這件事沒玩,你還敢鬧上朝堂,我就不信你們都察院的大人能饒得了你,罷官都是輕的,等着坐牢吧你!”
有個衙役上前,在田珍疏耳邊低語了一句,田珍疏銅鈴大眼又睜了一下,上前兩步,看着滾刀肉肥胖油膩的大臉,沉聲道:“我爲什麼不敢鬧上去?周徵雲乃是都察院正七品的監察御史,就是都察院要查他,也得事先稟報皇上。你們順天府有什麼權力封他的鋪子,抓他去順天府?我告訴你,本官要在御前,當面彈劾順天府尹!”
滾刀肉愣住了,眨了眨眼,忽然道:“周徵雲他經營賤業,這就是犯法的!”
田珍疏冷哼一聲,道:“我說過了,就是周徵雲有罪,也要皇上首肯,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抓他!走!有什麼話,到御前去說!”
滾刀肉就是一個末流小吏,還是花錢買的,哪見過高不可攀的皇帝,要是到了御前他準嚇的屁股尿流,還有什麼話可說。
滾刀肉怕了,硬擠着押他的兩個衙役不肯走,一臉堆笑,討好的看着田珍疏道:“這位大人,我也是奉命行事,我就是個小嘍嘍,你犯不着跟我置氣,這樣,鋪子不封了,人我也不抓了,你放過我,放過我吧……”
“你在我眼裡算個屁!”
田珍疏似乎將這個滾刀肉當做了出氣筒,銅鈴大眼盡是威嚴,冷漠。
“是是,我是個屁,你就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吧。改天,我一定好酒好菜賠罪,保準讓你滿意……”滾刀肉死活不走,緊盯着田珍疏,明示暗示連連。
田珍疏充耳不聞,只是一揮手,轉身走向周正,壓低聲音道:“我們等等。”
周正明白他的意思,都察院光天化日抓了順天府這麼多衙役,田珍疏還威脅要進宮面聖,這麼大的事情,背後之人肯定坐不住!
周正瞥了眼滾刀肉,湊近一點道:“有線索?”
“可能是李家人。”田珍疏看着滾刀肉在那死乞白賴,側頭道。
周正頓了下,道:“李恆秉?”
田珍疏點頭,眼中有一絲凝重,道:“李家入仕的多達幾十人,遍佈京中內外,小心些。”
李恆秉出自江西饒州府,饒州李家是數一數二的豪門,田畝數萬,房屋連成一片佔地千畝,據說還有一整條街的鋪子,一門曾出三尚書,顯赫一時。
李家子第衆多,李恆秉其實算是不起眼的一個,畢竟小小七品官,只能算是仕途的起步。
周正會意,道:“李恆秉怎麼樣了?”
田珍疏眉頭一擰,神色不滿,道:“判了斬監侯,有人疏通,還關在牢裡。”
周正是一點都不意外,除非天啓親自開口說是死刑,否則都有轉圜餘地。
“嗯。”周正只是‘嗯’了聲,沒有其他態度。以往他忌憚李恆秉,現在則完全不用在意。
那滾刀肉躺在地上,打滾耍無賴,一時放狠話,一時又哭喊求饒,如同一隻泥潭裡的大豬,醜態畢露。
田珍疏目光在圍觀的人羣中看了眼,又低聲與周正道:“有人彈劾馮嘉會貪污,結黨,已經被留在京城。黃維懷與他有舊,就快要被罷官。你本來是有賞賜的,被人阻止了。”
周正聽着,明白黃維懷爲何從寧遠就鐵青着臉,更是說什麼這官不做也罷,原來是要被罷官了。
馮嘉會原本是兵部尚書,上任不過一個月就要辭官,在周正走之前已經得到允准,沒想到還是沒能走掉。
周正知道,這裡面肯定涉及一些官場的明爭暗鬥,懶得深究,問道:“最後怎麼樣?”
黃維懷與周正這一趟出使建虜本應該有所賞賜的,現在出了岔子,但也應該有個結論。
田珍疏道:“沒有,朝廷的意思,大概就是當沒有這回事。”
周正心頭轉念,臉色如常的問道:“那我的官職?”
田珍疏道:“這個你得去問問你們浙江道的主官。”
周正一怔,道:“任命新的主官了?”
浙江道原本的主官是李恆秉,李恆秉入獄就一直在空缺,在周正出京之前是如此。
田珍疏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猜不到的人,胡清鄭。”
周正眼前浮現了那個矮胖墩,小眼睛,扣扣索索的胡清鄭,瞥了眼在地上打滾的滾刀肉,道:“他的背景也不簡單吧?”
田珍疏道:“楚黨。”
周正若有會意的點頭,楚黨原本被東林黨以‘邪黨’之名趕出朝堂,但有一部人投靠了魏忠賢,變成了閹黨。
只是不知道,胡清鄭這楚黨是閹黨之內還是閹黨之外。
但不管怎麼說,沾惹‘朋黨’二字,那就是有背景,朋黨在這個時候,是殺不盡,滅不絕的。
田珍疏瞥着不遠處嘈雜的人羣,目光冷色一閃,道:“差不多了。”
周正嗯了聲,是差不多了,有了這段時間,該有人出現了。
田珍疏向前走了一步,沉聲道:“全部帶走,準備入宮!”
“遵命!”都察院的衙役班頭答應一聲,旋即就道:“帶走!”
滾刀肉還死賴在地上,大聲喊道:“你們不能抓我,我大哥是刑部郎中何齊會,我是有功名的,你們不能抓我……”
衙役哪裡聽他的,就這麼拖着他在地上走,發出嗤嗤的聲音。
滾刀肉慘叫不絕,大聲喊疼。
就在這個時候,一頂轎子不緊不慢的走過來,這頂轎子十分奢華,寬大,外面精緻,一塵不染,裡面起碼能坐四個人。轎子靠近周正與田珍疏,一股胭脂味撲面而來。
周正與田珍疏對視一眼,目光看着簾子。兩人都好奇,這來的是誰。
明朝的官員坐轎子的不少,但如此明目張膽奢華無度還是第一次見。
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恭謹的掀開轎簾。
那股難聞的胭脂味更濃了,一襲白衣,以白色手巾捂着嘴,白白淨淨,一個肥胖的中年人,邁步而出。
田珍疏看着這個人,眉頭頓皺,雙眼流露出警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