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首義紀念會場設在前清萬壽宮,宴會廳設在抱冰堂。
兩個場所附近皆駐軍隊,旁架機關槍,預防變亂。參加會議的人限制極嚴,各行政官署、局、所、學堂、軍隊只准派二名代表入場,其他一概不準入內。
袁世凱這日發佈大總統令,授黎元洪勳位。特派哈漢章前來參加武漢的紀念會,並帶來授與黎元洪的嘉禾勳章一枚,以及紀念祭文一道。
黎元洪佩戴此嘉禾章,在首義週年紀念會上發表演說,他讚頌一番“中華民國共和立憲政體”誕生,然後便把民國成立一週年“國基未固,民生未寧,秩序未復,紀綱未振,風俗未淳,奸宄未戢”等等現象主要歸咎於鬧事的黨人。對袁世凱則投桃報李,不惜把辛亥革命的功勞完全歸於袁:“元洪得有今日,武昌得有今日,中華民國得有今日,皆我大總統旋乾轉坤,與各都督宣戰議和。”
黎元洪演說之後,惟恐黨人會有非常舉動,匆匆離開會場,連國慶宴會也未敢參加。
首義紀念日在機槍、大炮保護之下過去,但局勢遠未平定。一九一三年陰曆年關,又發生“同志乞丐團”的反黎活動。
同志乞丐團的主力是退伍軍人。據他們自己說,因“謀生乏術,日食維難,曾上書黎氏求籌生計,被置之不理”。於是以胡某等爲首,聯合被迫遣散而生活無着的起義官兵組成同志乞丐團,設立事務所,印發傳單,共謀乞丐生路。
臨近舊曆年關,同志乞丐團向各富戶告貸年費,於是各“偉人鉅子公館鹹有破衣無褐輩”要求資助,此去彼來,絡繹不絕,甚有成羣結隊硬索巨數,不予不走。
黎元洪“惟恐聚衆,茲擾來府,別蓄隱謀”,即派人攜銀一萬二千元,交給該發起人按名遣散。同志乞丐團拒卻不受。
當黎元洪獲悉該團參與革命黨人活動,組織秘密機關,準備發難後。黎元洪隨即派軍警進行抓捕,抄封機關、搜查軍械。捕獲之人皆由軍法處秘密處死。
城內宣佈戒嚴,每日下午二時即閉城門,除軍警、憲兵外,又加派正式軍隊二營公駐各街巷,並加派楚材號軍艦逡巡武漢。特飭警廳出示禁放鞭炮,甚至不準商鋪停貿閉市,不準舉辦慶祝活動。
以至商民“無不嗟怨共和反不如專制之自由也”。
湖北輪軌交匯,處於舉足輕重的戰略地位,北軍南下可以長驅湘、粵,東進可直搗贛、皖,是“二次革命”爆發前夕孫中山、黃興力爭之省。他們派人遊說黎元洪,勸他至少保持中立,“勿惑於袁氏之才略能定大局”。豈料黎卻抱定“非袁則亂”宗旨,表示“堅定擁護項城”,“必力助袁總統”,站在袁世凱一邊。
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日,上海發生震驚全國的宋教仁謀殺案。三月二十五日,湖北革命黨人田桐由上海回到武漢,攜帶一封黃興致季雨霖、詹大悲、蔡濟民、蔣翊武、熊秉坤、蔡漢卿的密信,其中稱“遁初慘遭狙擊,經據兇手具吐實情,令人駭怒。大憝未除,必滋後悔。吾黨同志,務當振奮精神,從新努力”。
兩天後,由季雨霖出面,在武昌曇華林宴請各部隊團長以上軍官和政界知名人士十多人,會後成立改進團。推季雨霖、熊秉坤、曾尚武爲首,以“改進湖北軍政,繼續努力進行革命事業”爲號召,彰明較著“以推翻今政.府爲主義”,並散發傳單,聚衆演說,雲“非推倒項城(袁世凱)、黃陂(黎元洪)及諸官僚,吾民終不能享共和幸福”。
改進團由季雨霖、蔡濟民、詹大悲、吳醒漢負責“倒黎反袁”軍事行動方面的佈置,楊王鵬、溫楚珩等負責聯絡和總務。
設秘密機關於漢口碧秀裡和武昌大朝街、巡道嶺等處。
改進團主要採用請喝酒、敘舊情等方式,聯繫在軍隊中擔任職務的黨人。以他們所掌握的武裝爲基本力量,同時廣泛招納退伍和失意的閒散軍人以及會黨羣衆。又在會黨活躍的荊襄一帶遍設機關,發展組織,“旬日間擁衆數萬人”。
五月二十日,改進團的重要成員容景芳正在漢口如壽裡請客,被黎元洪的偵探破獲,當場逮捕在座的旅、團長多人。接着又偵破改進團的秘密機關多處,捕拿數十人。黎元洪命令秘密處決二十多人,同時下令通緝改進團首要分子季雨霖、熊秉坤等。
季雨霖、蔡濟民、詹大悲、吳醒漢、熊秉坤等先後逃離到上海和湖南。
湖北革命黨人幾經鎮壓,黨人被殺得已差不多寥落殆盡、所剩無幾,且難以在湖北立足。因此,在以後的“護國”、“護法”兩役中,湖北始終未能掀起大的波瀾。
如果說同盟會和民社的相互攻擊,是民主陣營的內鬥。而湖北的倒黎活動和黎元洪對倒黎勢力的鎮壓,則是民主陣營的自殘,自相殘殺。在這場惡鬥中,黎元洪雖然是被動的一方,是爲了自保,但他對黨人的血腥殺戮,也肯定是罪責難逃。從此,黎元洪除了泥菩薩外,又有了個新綽號——黎屠夫。
想當初,黎元洪奉命帶兵去江西萍鄉,彈壓那起土匪冒充革命黨人的暴動。出發前,因爲搞不清暴動的是土匪還是革命黨,黎元洪專門給軍官們開會。特別強調,此次軍事行動,一個重要問題,是要搞清楚暴動的是革命黨還是土匪,對二者是要不同對待的。
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都是革命黨人。他卻不分青紅皁白的大開殺戒。人們常說,就怕革命革到自己頭上。是的,事怕關己,當革別人命時,可以很超脫,而革命革到自己頭上就不一樣了。或許,這就是個人的侷限性。
經過一番殘酷的鎮壓,黎元洪的統治剛剛穩固一些,更大的威脅又降臨在他的頭上。
自張振武案後,黎元洪已經身不由己,只能靠向袁世凱。
二次革命時,黎更是一面倒向袁,袁世凱也沒辜負黎,一個勁給黎元洪戴高帽子。曾親筆寫“民國柱石”四個大字制匾送黎。袁和國民黨決裂後,又親書“中華民國副總統府”八個字,製成寬五寸、長四尺八寸的長匾,派專使送到武昌來,掛在都督府門外。
儘管黎元洪不遺餘力的追隨,可是袁世凱終於不把黎當做自己人,更不放心把這位“民國柱石”擺在湖北都督的位子上。
早在袁世凱接收南京臨時政.府時,就發表過以黎爲參謀總長的命令,其用意是想以這個位高而無實權的位子來交換湖北都督職位。二次革命時,袁在對南方用兵過程中,一忽兒要黎兼領江西都督,一忽兒要黎兼領湖南都督,其目的都是在繞着圈子要把黎調出湖北來。
而黎元洪呢?也不傻,他雖然是處處順從袁,但是在這件事上卻寸步不讓,就是不肯離開自己的老窩,不肯離開湖北。
在對南方用兵時,袁世凱本有一個企圖,是借軍事理由,派段芝貴率兵入鄂,這是“假途滅虢”的故計。只是黎元洪這個時候全身心的維護他,使他找不到進軍湖北的藉口。
在鎮壓了二次革命後後,袁便不止一次用“久仰、渴慕”等甜言蜜語引誘黎元洪北上和他見面,黎則推三阻四,想盡理由來婉拒北上。
袁終於忍耐不住了,下決心解決黎元洪和湖北問題。於是在民國二年十二月八日,密電召黎入京,同時特派段祺瑞到漢口勸駕。
段祺瑞八日到達漢口,黎元洪當然知道段是袁的第一號心腹大將,派這樣一位角色來請駕,是絕對不好應付的。
段催促得很急迫,要求黎立即動身。黎深知此次情況不同,不北上是不可能了。便邀集左右,舉行了一次秘密會議,決定派都督府參謀長金永炎代理都督,自己抱着入虎穴的心情決定入京走一遭。
段祺瑞在湖北只和黎元洪匆匆一面,就替黎預備好到北京去的專車,十二月九日當面催促黎動身。
十二月十日,黎元洪正在北上途中,北京發佈了總統命令:派段祺瑞權代湖北都督,派周自齊代理陸軍總長。
黎元洪的專車到了北京,袁世凱派自己所乘的金漆朱輪馬車到車站迎接,這輛馬車在十四個月前曾用以迎接革命領袖孫中山先生。
黎所受到的熱烈而隆重的歡迎,也不下於歡迎孫中山。
袁世凱同時手令規定黎副總統月俸一萬元,辦公費二萬元。這和前一年袁授孫中山爲全國鐵路督辦時的月俸三萬元,是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
爲了答謝袁大總統,黎元洪上書道:“竊元洪屢覲鈞顏,仰承優遇,恩逾於骨肉,禮渥於上賓,推心則山雪皆融,握手則池冰爲泮。馳惶摩措,誠服無涯,伏念元洪忝列戎行,欣逢鼎運,屬官吏推選之衆,承軍民擁戴之殷。王陵之率義兵,堅辭未獲,劉表之居重鎮,勉力難勝。洎乎宣佈共和,混一區夏,蒙大總統俯仍舊貫,悉予真除。良以成規久圯,新制未頒,不得不沿襲名稱,維持現狀。
“元洪亦以神州多難,亂黨環生,念瓜代之未來,顧豆分而不忍。思欲以一拳之石,暫砥狂瀾。方寸之才,權撐圯廈。所幸仰承偉略,乞助雄師,風浪不驚,星河底定。獲託威靈之庇,免貽隕越之羞。蓋非常之變,非大力不能戡平;無妄之榮,實初心所不及料也。夫列侯據地,周室所以陵遲;諸鎮擁兵,唐宗於焉馳廢。六朝玉步,蛻於功人;五代干戈,胎自驕將。偶昧保身之哲,遂叢誤國之愆。災黎填於壑而罔聞,敵國入於宮而不恤。遠稽往乘,近覽橫海,國體雖更,亂源則一,未嘗不哀其頑梗。
“前者贛水弄兵,鐘山竊位,三邊酬諸異族,六省訂爲同盟。元洪當對壘之衝,亦尚盡同舟之誼。乃罪言勿納,忠告罔聞,哀此苦心,竟逢戰禍,久欲奉還職權,藉資表率。只以兵端甫啓,選典未行,暫忍負乘致寇之嫌,勉圖拋杖觀成之計。孤懷耿耿,不敢告人,前路茫茫,但蘄救國。今者列強承認,庶政更新,洗武庫而偃兵,敞文園而弼教,際四海困窮之會,急起猶遲;念兩年患難之場,回思尚悸,論全局則須籌一統,論個人則願乞餘年。
“倘仍恃寵 長留,更或陳情不獲,中流重任,豈忍施於久乏之身,當日苦衷,亦難曝諸無穆之口,此尤元洪所冰淵自懼,寢饋難安者也。伏乞大總統矜其愚悃,假以閒時,將所領湖北都督一職明令免去。元洪追隨鈞座,長聽教言,汲湖水以澡心,擷山雲而煉性。幸得此身健在,皆屬解衣推食之恩;倘遇邊事偶生,敢忘擐甲執兵之報。伏居待命,無任屏營。謹呈等因。”
袁復黎書:“來牘閱悉,成功不居,上德若谷,事符往籍,益嘆淵衷。溯自清德既衰,皇綱解紐,武昌首義,薄海風從。國體既更,嘉言益著。調停之術力竭再三,危苦之詞書陳累萬。痛洪水猛獸之禍,爲千鈞一髮之防。國紀民彝,賴以不墜。贛寧之亂,坐鎮上游,匕鬯不驚,指揮若定。呂梁既濟,重思作楫之勳。虞淵弗沈,追論撝戈之照。凡所規劃,動系安危,偉業豐功,彪炳寰宇。時局粗定,得至京師,昕夕握譚,快傾心膈。褒鄂英姿,獲瞻便坐,逖琨同志,永矢畢生。每念在莒之艱,輒有微管之嘆。
“楚國寶善,遂見斯人。迭據面請免去湖北都督一職,情詞懇摯,出於至誠,未允施行,復有此牘,語重心長,慮遠思深,志不可移,重違其意,雖元老壯猷,未盡南服經營之用,而賢者久役,亦非國民酬報之心。勉遂謙懷,姑如所請。國基初定,經緯萬端,相與有成,期我益友。嗣後凡大計所關,務望遇事指陳,以匡不盡。昔張江 陵恆言吾神遊九塞,一日二三。每思茲語,輒爲敬服。前型具在,願共勉之!此復。”
這兩封信,全是言不由衷,假得可笑。
辭卸湖北都督的黎元洪被安置在瀛臺下榻,這實在是一個極大的諷刺,因爲這個地方正是慈禧幽禁光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