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駿聲的《說文通訊定聲》、章學誠的《文史通義》等著述中,滿滿地真知灼見,但直到清末才引起人們的重視。對此,蔡元培很爲這二人和他們的著作不平。
他“深服膺章實齋氏言公之儀,尤其贊同章氏先有繁博長編,後有園神的正史,以及史記中人名地名須詳列檢目,以備查考等具體主張,奉之爲治史的典範”。
如果說朱駿聲、章學誠的著述對蔡元培的影響,還僅限於文字和史學等學術範圍,而俞正燮的兩部書則蔓延到了社會思想方面。
俞正燮(1775年10月1日~1840年5月13日),清代學者。字理初,安徽省黃山市黟縣人
俞正燮雖出生於書香之家,但自幼家境貧寒。其父俞獻“工駢體隸事,尤熟掌故”,曾先後主講河南聞政書院,任江蘇句容訓導,以及安徽廬江教諭等職, 薪俸並不豐厚, 膝下孩子卻有很多, 又不幸於嘉慶六年(1801)十一月離世,時年僅五十三。俞正燮身爲長子, 自二十七歲起就擔負起撫養母親妻小和五個弟弟的重擔。從此,他爲了一家人的生計活路而四處奔波忙碌。
迫於生活壓力,只得揹着行李書袋,走遍大半個中國。以替人編書校書,以及授徒講學所得酬勞養家餬口,勉強度日,他的學問是在極其艱難環境下做出來的。
俞正燮一生勤於著述,碩果累累,不過因他是一介寒儒,諸多文稿卻無力自行結集出版。只是到他五十九歲時,由其房師王藻商諸及門孔繼勳、邱景湘、吳林光,醵金付雕而成,“釐其校正者十五卷爲正集,餘爲外集,以俟續梓。題爲《癸巳類稿》,明是編之輯成於癸巳也” 。而另一部《癸巳存稿》十五卷,則是“及《類稿》既竣,賣其書稍有餘貨,乃覓鈔胥,爲寫未刻之稿” ,且在俞正燮逝後七年,由其友人張穆等捐資刻印成書。這兩部書,真可謂是俞正燮一生心力交瘁之作。
獨特的生活閱歷和他求實的治學態度,使他能夠以獨特的視角,正視社會現實,對許多社會問題都有獨到的見解和領悟,在清代乾嘉以來的學者中,可謂獨樹一幟。他的著作涉獵廣泛,經史諸子自不必說,天文、醫藥、方言、釋典、道藏,乃至邊疆問題,鴉片緣起,社會習俗,無不在他的精研詳考之列。最可貴的是他常常於考述之餘,直抒胸臆,陳古刺今,即所謂的“窮理盡性”,尤其對於男女不平等的社會現實多所鍼砭。
俞正燮的書,讓勤于思考,求知慾正強的蔡元培大受啓發。他在晚年稱:自十餘歲就接觸俞氏著作,“深好之,歷50年好之如故”,其原因是他“認識人權,認識時代”。 俞氏書中“對於不近人情的記述,常用幽默的語調反對他們,覺得有趣得很”。
毫無疑問,俞正燮的書對於蔡元培後來掙脫傳統理學的束縛,是十分重要的啓蒙。
1885年,19歲的蔡元培第一次赴省城參加鄉試。乘坐烏篷船,船行一夜就到了杭州。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外邊的世界讓他處處感覺新鮮,風光秀美的西子湖更讓他流連忘返。
考場緊張而深嚴。“相繼六天入居場屋”,須作“四書文三篇,五言八韻詩一首,五經文五篇,對策問五道”。三場考試結束,剛好是中秋月夜。
蔡元培此次參加科考,純屬是嘗試和體驗,不中本意料之中事。但這次科考失利,還是促使他做出了一些改變。第二年,他就不再擔任塾師,經由同鄉先輩田寶祺介紹,到紹興望族徐樹蘭府上,充當其侄徐維則的伴讀。
田寶祺,字春農,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舉人。能寫意花卉,善古文,工詩。蔡元培的六叔在他家任塾師多年。田氏極賞識蔡元培的才華,所以將他推薦給徐樹蘭。蔡元培也將田寶祺視爲“生平第一知己”。
徐樹蘭(1838~1902),字仲凡,號檢庵,清代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光緒二年(1876)舉人,授兵部郎中,以輸資爲候選知府,被用爲道花翎鹽運使,此時,他因母病告歸。
這是個對蔡元培十分重要的人。光緒二十二年,與羅振玉等在上海創辦農學會及《農學報》,並與胞弟徐友蘭等於光緒二十四年在上海黃浦之濱置地百畝,採購各國農作物良種,開闢種植試驗場。熱心於文化公益事業。
光緒二十三年(1897)創辦中西學堂,聘請中西教習,聘蔡元培管理學務,開譯學、算學、化學等課,培養人才較多。又組織修築海堤,建西湖閘,設義倉,立救疫局等。一生中最突出的貢獻,是捐資創辦紹郡中西學堂和古越藏書樓。
古越藏書樓”的創辦,正處於中國古代藏書樓的消亡和近代圖書館的興起之際,爲藏書樓向圖書館的過渡有着劃時代的、承上啓下的歷史作用。它的“存古”與“開今”的主張,適應新學書籍的收藏和宣傳,開拓了近代分類體系的新途徑,因此它在中國圖書館事業史上有其特殊的地位。
徐樹蘭病逝後,藏書樓事務由徐爾谷主持,馮一梅編撰並刊行有《古越藏書樓書目》35卷。國內外圖書館界都一致公認,“古越藏書樓”是近代中國第一個公共圖書館。該館1924年停辦,現更名爲魯迅圖書館。
當然,這爲後話。
這時候的徐樹蘭,接觸了蔡元培幾次後,深爲蔡元培的才學而打動,併爲他們後來的合作奠定了基礎。
徐樹蘭府離蔡元培家很近,所以選擇徐家,這是個重要因素。因爲蔡元培的母親這時病得很重,他要就近照看。
蔡元培事母極孝,有一段割肉救親的故事。
蔡元培的母親很年輕就守了寡,一個人要拉扯三個孩子,長期的勞累使她老人家積勞成疾。這一年母親胃病加劇,服了很多藥卻一直不見好。他每天都在母親身邊侍奉,煎藥餵飯,毫不懈怠馬虎。
有一天,蔡元培聽人說割臂肉入藥可以愈病延壽,於是瞞着家人自己悄悄地找了把刀子,把左臂上的一小片肉割下來,和入藥中煎好,讓母親服下去。蔡元培的三弟聽說哥哥這麼幹,竟也仿效哥哥,割臂肉入藥醫治母病。
因爲,割肉入藥是必須讓人知方能有效,這個行爲讓蔡元培兄弟深受左鄰右舍鄉親們的讚歎。
在今天來說,這實在是件很蠢的事。但在當時來說,這是孝敬父母的最高表現。在同一個時代,還有一個割肉救親的故事,發生在近代禪宗泰斗來果禪師身上。
在他的《自行錄》裡有這樣的自述:“餘十八歲時,父染隔食病餘,飲食未沾,身體羸瘦,氣絕如縷,百醫難治,束手無策,衣衾棺槨已爲備辦,待死而已。每閱前賢多方行孝,挽救親痾,我何人乎,其不愧歟?由是立誓,願捨生命,贖父病痊,如不能生,誓死替父。即夜避去家人,孤身危坐,取快刀、飯碗、磨刀石,各件具備,以刀割裂胸口,不料割開後,刀口三寸寬四寸長,大氣直衝,又恐氣息不從喉出,乃急解褲帶一根,當刀口束住,熱氣止出,氣從喉上,方始放心,否則危急萬分。迨至數日後,復求神佑,刀傷早愈,免使人知,令父不悅。即夜夢中見一老者在前,用手抹擦數轉,無言而去。次早掀胸私看,刀口合縫,還復如故,誠心感召,神必有靈,可謂無妄矣。”
還有一個近乎白話文的版本:“十八歲時,禪師的父親病重。禪師侍奉牀前,父親病危彌篤之際,禪師說:歷來大德都孝心之舉,何來我不可?於是先獨自僻靜室跪於佛前,焚香淨身,乞求加持,良久,取刀於正胸自己劃開,刀鈍再磨,反覆幾次終於劃開。此時刀和身體上都無血,手伸進去,一團極圓的幹血(佛菩薩加持)球滾將出來,落在掌心,置於盆中。再伸手進去,將三分之二的肝割了出來。肝在手中如沸水跳動,傷口不能合攏,直冒熱氣,取腰帶裹衣紮緊。肝包在豆腐裡鈍了,端去父親病榻前。父親食過再要,禪師只有好言安慰。不多時,父親轉危爲安,直到病癒。”
來果禪師(1881-1953),俗家姓劉,名永理,字福庭。湖北省黃岡縣人。出家後,法名妙樹,字來果,號淨如。
由此可見,在那個時代,傳統的孝道是深入人們骨髓之中的。對父母的孝敬,再擴展到對他人的忠恕仁義,這些都造就着人們的剛烈之氣和捨生取義的情操。由來果禪師的這一段自述,也可以聯想,剛剛成年的蔡元培的血氣方剛與對慈母的情懷,以及受傳統的倫理觀念影響之深。
但是,蔡元培摯愛的母親終於沒有抵擋住死神,撒手人寰。
母親去世後,蔡元培悲痛欲絕、號啕大哭。爲表達對母親的哀思,他不顧家人勸阻,按照傳統禮教中的指示,“夜則睡草蓆、枕土塊爲母守靈”。
其兄弟看到這種情形,也把牀設在靈堂,陪他一同守靈。
在母親靈前,蔡元培眼前浮現着慈母生前一幕幕的往事。
晚上,蔡元培在燈下讀書,母親總是陪在身側,有時見兒子困頓了,便督促其早點歇息,而到翌日又早早喊蔡元培起來讀書,說早睡早起,學習的效果更佳。
每次參加科考,母親都早早起來做飯,爲兒子收拾行裝。……
蔡元培在其“自述”中言道;“我母親是精明而又慈愛的,我所受的母教比父教爲多,因父親去世時,我年紀還小。……我母親最慎於言語,將見一親友。必先揣度彼將怎樣說,我講怎樣對。別後又追想他是這樣說,我是這樣對。我錯了沒有?切時時擇我們所能瞭解的,講給我們聽。爲我們養成慎言的習慣。
“我母親爲我們理髮時,與我們共飯時。常指出我們的缺點,督促我們用功。我們如有錯誤,我母親從不怒罵,但說明理由,令我們改過。若屢教不改,我母親就於清晨我們未起時掀開被頭,用一束竹筱打股臀等處,歷數各種過失,待我們服罪認改後已。選用竹筱,因爲着膚雖痛,而不至傷骨。又不打頭面上,恐有痕跡,爲見者所笑。我母親的仁慈而懇切。影響於我的品性甚大。”
蔡元培深知,母親對他的希望最大,殷切希望他能學有所成,光耀門庭。在母親靈前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更加刻苦地讀書,以便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