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洵與葉楚四目相接。
賀洵曉得葉楚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他的心一緊, 卻立即鎮定下來。
他轉過身,離開了南國酒家。
賀洵快速走到車子旁邊, 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然後發動了汽車。
他動作很快,但是車子很穩, 緩緩駛進了冰冷的夜色裡。
時至深冬, 天剛落過雪, 地面有些潮溼,寒風掠過長街, 冰冷的空氣涌了上來。
汽車穿過了夜晚的上海灘, 經過一條條冰冷而寂靜的街道。
夜色沉得厲害,街上行人不多,冷冷清清的。
汽車平穩地行駛着,最後在一間宅子前停了下來。
漆黑的夜裡, 高大的房子立在黑暗中,四下寂靜無聲。
賀洵打開門, 走了進去,身上還帶着一絲冷意。
魏崢坐在裡面,聽見開門聲, 他擡眼望了過去。
他的視線掠過賀洵的臉。
賀洵的眼神沒有一絲波瀾,整個人平靜而從容。
魏徵有些瞭然,試探着問了一句:“賀洵?”
賀洵搖了搖頭:“我是江洵。”
一字一句, 輕輕地落在空氣裡,格外清晰。
江先生沒有易容,他邁着步子,徑直走了進去。
“啪”的一聲,房間的燈打開,微弱的燈光落在他臉上,照亮了他的臉。
江先生的氣質仍舊優雅,一舉一動溫文有禮。
魏崢心裡嘆了一口氣:“出什麼事了?”
江先生語氣極爲平靜:“在南國酒家出了一點意外,賀洵便離開了。”
然後,他不再說話,房裡寂靜極了。
月色透窗而入,清清冷冷的,勾勒出江先生高大靜默的身影。
魏崢知道江洵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他移開了眼睛,沒有開口。
江洵思緒沉沉,過去的記憶洶涌而來,帶着濃烈的沉痛和壓抑。
在暗閣的殺手訓練中,有一項極爲殘酷的試煉。所有新進暗閣的殺手,都要參加這場試煉。
最後,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其他人的結局皆是死亡。
賀洵來到了暗閣,他參加了那場試煉。
試煉場很大,光線昏暗,入目之處皆是暗沉一片,透着詭異的氣息。
起初,試煉場裡是死一般的寂靜,這種寂靜壓抑極了,令人窒息。
不知是誰先動起了手,冰冷的刀鋒劃破了這片沉寂。
在這一刻,廝殺開始。
大家都舉起手上的刀,眼裡露出狠色,毫不留情地向別人刺去。
這裡沒有同伴,只有敵人。
最後只有一個人能走出這個地方,若對別人心軟,下一秒,就會被別人殺死。
但只有一個人例外。
他與旁人不同,並不主動攻擊,只是一昧地防守。若是有人威脅到他,他也不會傷害別人的性命。
這人是賀洵。
那時賀洵年歲不大,他原本是順南貨號的大公子,背景雄厚,錦衣玉食。
後來他被歹人所害,來到了暗閣。
賀洵在這羣新進的殺手中天賦最高,身手最好,但他心底善良,並不願傷人性命。
因此,賀洵處處被人欺壓。
往往會有三四個人一起攻擊賀洵,他們動作狠絕,招招致人於死地。
多死一個人,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就大了幾分。
在那樣的情況下,賀洵爲求自保,也只是踢傷他們,拿刀劃傷了他們的手腕。
這些人要不了賀洵的性命,便向對方舉起了刀。
上一秒還是同伴,下一秒就變成了敵人。
在試煉場裡,人性不值一提。
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須踩着別人的屍體和鮮血。越來越多的人倒下,試煉場剩下的人越來越少。
鮮血染紅了試煉場,空氣中漫着肅殺之氣,永遠沒有停歇。
試煉場裡分不清白天,也不知曉黑夜。
這裡只有殺戮。
而這羣人身處在地獄。
賀洵身上佈滿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但他感覺不到疼痛,他的神經已經麻木了。
長時間高負荷的打鬥,隨之而來的還有沉沉的疲倦與睡意。
但賀洵不敢閉眼,他的身體也一直是緊繃的狀態,警惕性從來沒有放下。
因爲稍有不慎,就會丟了性命。
死亡的氣息如影隨形。
時時刻刻提醒着他,現在糟糕的處境。
絕望、恐懼、疼痛……都向賀洵席捲而來,這樣的日子彷彿沒有盡頭。
在試煉場裡,時間彷彿靜止了似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長。
那是一個夜晚,天已經黑透了,外面下着傾盆大雨,豆大的雨滴無情地砸在地面上。
試煉場裡的人自然不知曉外面的情況,他們的眼裡只有無窮無盡的廝殺。
賀洵又一次被人找上,那人身手不錯,招招攻擊他的要害之處。
現在試煉場裡的人已經寥寥無幾,那人如果能殺死賀洵,就極有可能活到最後。
賀洵躲過那人一次次殺招,他身上添了許多傷口,但是仍沒有傷那人性命。
那人見賀洵都躲過去了,他眼睛一眯,下手更狠了。
他用力把刀刺向賀洵的胸口,如果得手,賀洵立即就會沒命。
賀洵忽的伸手,抓住了刀尖,鮮血順着冷硬的小刀流了下來。
他握緊了拳,卻遲遲下不了殺手。
漆黑的夜裡掠過幾道雷電,風雨交加,冰冷徹骨。
賀洵閉緊了雙眼,對方的那把刀很快就要刺中他的心臟。
近在咫尺。
瀕臨死亡的時刻。
這時,賀洵的腦海裡忽的閃過了什麼。
他再次擡起眼的時候,眼中已經沒有了先前的退縮。
賀洵神情默然,眼底冰冷一片。
他面無表情地握緊了刀,將刀一轉,直直地刺向那人的胸膛。
鋒利的刀鋒泛着冰冷的光澤,映着賀洵的表情,森寒入骨。
形勢立即扭轉。
那人以爲賀洵會和先前那樣並不反抗,他微微怔住了。
但是,已經遲了,刀刺入那人的心臟,溫熱的鮮血流出。
一刀斃命。
那人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賀洵緩緩站起身,眼底沒有任何溫度。
此時,他已經是江洵。
那是江洵的第一次出現,也是他第一次殺人。
在高強度的試煉和病態的廝殺中,賀洵受到了極強的精神創傷。
這時,另一重人格出現了。
江洵是來保護他的。
江洵下手狠辣,招招置人於死地。他的身上帶着凌厲的殺氣,面對旁人毫不留情。
江洵機械地拿起刀,刺入別人的身體。
而江洵的心裡沒有一絲波瀾。
對江洵而言,殺人就像是完成一個任務,殺光所有人,他就可以出去。
江洵殺人的時候,賀洵一直在沉睡。那些廝殺和痛苦的記憶,賀洵絲毫不知。
江洵冷漠,賀洵善良,他們共同存在,又相互依存。
在無數個廝殺的日日夜夜裡,江洵的心越來越冰冷。他知道他必須變得強大,這樣他才能活下去。
最後,試煉場裡只剩下江洵一人。
走出試煉場,江洵的步子不緊不慢,眼底森寒一片。
天空微微泛着白,稀薄的陽光落下。
他的身影孤寂而堅定。
江洵贏了這場試煉。
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
但從此以後,他的身體裡有兩個人格。
一個是賀洵,一個是江洵。
……
這就是賀洵的過去。
江洵從思緒中抽離,但那些沉痛的場景彷彿還近在眼前,清晰極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事情確實已經過去了,但那些鮮血和殺戮已經造成,再也無法抹去。
賀洵也永遠變成了這副模樣,兩個人格,同時佔據了這具身體。
如果說賀洵是陽光明朗的白日,那麼江洵就是沉痛陰暗的黑夜。
江洵是光的背面,他象徵着夜。
他殺起人來面不改色,即便這不是他自己想要做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江洵的雙手確實染上了鮮血。
而賀洵對這一切全然不知情,他只曉得自己體內有另一個人格,與他截然不同。
但他並不清楚,另一個自己在做些什麼。
那些罪孽只由江洵來承擔,那些痛苦的記憶也只有江洵知曉。
江洵獨自揹負着傷痛,從不會向旁人提起。
後來,江洵成爲了民國第一殺手,他回了一趟賀家,讓賀家人知道賀洵還活着。
在家人面前,他仍是那個散漫瀟灑的公子哥,彷彿對什麼都不在意。
江洵本性是善良的,因此,他成爲暗閣首領後,取消了殘忍的試煉場,也改變了暗閣的規矩。
從此以後,暗閣不殺好人。
江洵接手暗閣後,暗閣衆人對他極爲信服。江湖上提起江先生,大家也是滿心敬佩。
暗閣就此進入了新的階段。
……
見到賀洵的異樣後,葉楚皺起眉。她看得很清楚,他的狀態變得不同了。
葉楚有事要做,並沒有過多停留。
她在大堂站了一會,有道聲音在身後響起:“葉楚。”
葉楚認得那是尚嫣的聲音,她總是故作親切。
很快,葉楚就收起了方纔的思緒,認真應對起來。
待到葉楚轉身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帶了笑容,真誠萬分。
葉楚笑着說:“尚嫣。”
尚嫣有些疑惑:“你怎麼不進去?”
葉楚回答:“方纔見到了學堂校董,打聲招呼罷了。”
尚嫣點了點頭,她環住了葉楚的手臂,舉止親密。
尚嫣:“我還叫了別的人,她早就到了,想來或許等得急了。”
葉楚問:“誰?”
尚嫣笑了一下,並不作答。
兩人的表面功夫做了十成,旁人看了,只覺得她們關係極好。
葉楚和尚嫣各懷心思,經過了喧鬧的走道,四處愈發靜了。她們到了尚嫣訂好的那個包廂。
“大小姐,葉二小姐。”侍應生的態度有禮。
侍應生拉開門,包廂的門緩緩開了,裡面坐着一個女孩。
聽到了動靜,她擡起頭,望了過來。
那個人正是嚴曼曼。
見到葉楚的時候,嚴曼曼牽起了嘴角。
葉楚面色不顯,但眼底微動。她很快就明白了尚嫣的用意。
葉楚離開上海的理由是和嚴曼曼去北平玩。尚嫣明顯是不相信的。
這次晚餐,尚嫣特地叫上了嚴曼曼,並沒有給葉楚任何準備機會,想令她措手不及。
雖然葉楚信任嚴曼曼,但她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女學生,葉楚不曉得她能不能應付過來。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見招拆招就是了。
嚴曼曼的聲音帶了笑意:“阿楚。”
葉楚喚了一聲:“曼曼。”
葉楚和尚嫣一同走進了包廂,落座。請客的尚嫣坐在中間,葉楚和嚴曼曼分坐兩側,沒有交流機會。
尚嫣的笑十分虛僞:“曉得你們關係好,我便不說邀請了誰,現在看到,是不是很驚喜?”
葉楚笑了笑:“確實是驚喜。”
她的話中暗藏深意。
她們是朋友,尚嫣邀請兩人過來,一方面是想和她們親近,另一方面是刻意示好。從邀請理由來看,無可指摘。
尚嫣打開紅酒蓋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
尚嫣已經二十有二,但是,葉楚和嚴曼曼才十六歲,仍在上學,不能喝酒。她給兩人準備的是果汁。
南國酒家的菜式極爲新穎,常常同別處酒店一爭高下。
無論是和北平的六國飯店相比,還是同南京的福昌飯店較量,南國酒家都不落人後。
嚴曼曼在尚家宴會上見過尚嫣,不知怎的,她感覺葉楚並不喜歡尚嫣。
但這是尚嫣請的晚餐,嚴曼曼自是不會表現出來。
嚴曼曼開了口:“謝謝尚大小姐的邀請。”
尚嫣的表情一僵,很快就恢復了:“叫我尚嫣就好了。”
嚴曼曼岔開了話題:“同你們講件事罷。”
“前些天,我在北平見到了楊四。”嚴曼曼說,“她要同執法官的兒子訂婚了。”
楊四小姐是財政司長的女兒,楊懷禮的妹妹。雖說嚴曼曼同楊懷禮已經是絕無可能了,但嚴家和楊家的關係仍是極好。
尚嫣笑了一聲:“現在已經是新時代了,婚姻大事還是要自己選擇纔好。”
葉楚雖不喜尚嫣這種故作成熟的姿態,但這句話,她還是同意的。
上一世,尚嫣等了莫清寒那麼久,終身未婚,不就是因爲她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嗎。
嚴曼曼夾了一塊八寶鴨,放入口中。她細嚼慢嚥,動作很淑女。
尚嫣適時提起:“說到北平,你們前些天是不是一同去過?”
葉楚微微擡眉,果然來了。尚嫣的目的昭然若揭,正是想打探北平一事。
嚴曼曼看了葉楚一眼:“我們自是一同去,一同回來的。”
葉楚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她清楚得很,嚴曼曼說過會保密,絕不會從她嘴裡泄露出半個字來。
“你們關係這樣好,真叫人羨慕。”尚嫣喝了一口紅酒,遮掩了自己的眼神。
尚嫣打聽過,嚴曼曼和葉楚不對頭,兩人分明在嚴曼曼生日宴會上,因爲葉三而鬧得不愉快。
現在倒好,她們非但沒有維持僵局,還愈發親密,甚至在假期同去北平。
不知道期間發生了什麼,但是,尚嫣覺得,女孩子的友誼,必然是有縫隙的,只要她抓住機會,便能從中窺探出真相。
尚嫣開口:“曼曼。”
嚴曼曼扭頭看來。
尚嫣:“同阿楚相交後,我想知道關於她的一些事。”
“阿楚她不好意思說,你是她的朋友,能否替我釋疑?”
彷彿她們吃了一頓飯,關係就極近了。
葉楚心中冷笑,但是面上卻微微蹙眉,望着尚嫣。
嚴曼曼:“何事?”
尚嫣:“你說,阿楚和陸三少是什麼關係?”
嚴曼曼皺眉:“尚大小姐,你在講什麼?”
“爲什麼我聽不明白?”
葉楚忽的一笑。
嚴曼曼的演技這樣好。
連明星電影公司裡的演員都比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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