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直到剛纔,你都還是個瘋子,只是現在,突然清醒過來了。”楊開說道。
他完全可以理解此刻張鶴生那複雜的心情,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
“騙我,你們都在騙我!”張鶴生聲嘶力竭的舉起手,指着戴笠的鼻子:“我明明還在張大帥的列車裡,保護他返回東北。”
“哦,我明白了。”他自言自語:“我現在一定是在做夢,你們都是夢寐,在蠱惑我,對不對?只要我醒來,你們就都沒有了,我就在列車裡了,我就又看見張大帥了。”
“這個世界上有種可憐人,他們把夢境當做現實,把現實當做夢境。說好聽點,是莊周夢蝶。說難聽點,就是一個純粹的懦夫。”
說到這,戴笠突然上前一步,狠狠地逼視着張鶴生:“都十年了,你還想繼續逃避下去嗎?”
“再逃避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人生又有幾個十年,二十年!”
“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真的什麼都記不清了”張鶴生帶着哭腔,逃避着戴笠的目光:“我不相信,你們合夥騙我這個老實人。我要到外面去,我要一個個問,他們纔會對我說實話,就是這樣。”說完,他跌跌撞撞的朝着大門走去。
“義父,我攔住他!”曾養甫說道。
“不用。”面對着張鶴生清瘦的背影,戴笠淡淡的說道:“這十年來,你都在精神病院裡,活在自己給自己設置的枷鎖裡。但你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嗎?”
“這十年來,小日本的僧侶,陰陽師分兵兩路,一路專門破壞各地的地運,另一路專門破壞各地的氣運。地運破,百年荒,氣運破,千年涼!時至今日,已有近三個省市的地運遭了殃。”
當戴笠這句話說完之後,張鶴生踏出的前腳竟硬生生的收了回來,隨即驀然的轉過腦袋。
“當真?”張鶴生滿臉兇戾之色。
“當真”戴笠點頭:“還有些事情,你想聽嗎?”
“說!”他咬牙切齒的說道。
“其中一個偶然的機會,軍統活捉了其中一名參與者,竟發現對方其實是個中國人。”
“中國人?”張鶴生眼珠子一翻:“如此漢奸,誓殺之!”
“聽我繼續說,這個人不但是個中國人,還是你們‘中華抗日救亡祈福協會’的原成員,隸屬於全真教。我們起初也不信,嚴刑拷打之下,這才水落石出。原來,東北失守後,整個全真教就投了敵,小鬼子陰陽師之所以能如此輕車熟路的到處搞破壞,全是因爲他們帶的路。”戴笠語不驚人死不休。
“不可能,我們都是發過誓的,爲國家盡心盡力。”張鶴生一口否定。
“發誓,這個年代,誓言能值幾個錢,能換來真金白銀嗎?”戴笠冷笑。
“還有,兩個月前,我們發現了你的那位老友,樑維揚的蹤跡。”
“樑大哥,他不是死了嗎?”張鶴生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哼哼!”戴笠意味深長的瞥了他一眼:“不是記不清當時發生的事了嗎?既然如此,又怎麼會如此肯定樑維揚死了。”
“噫,我怎麼會記得他死了?”張鶴生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
“我想想,別說話,讓我安靜一會兒。”張鶴生晃了晃腦袋,努力挖掘着記憶深處的謎團。
“那天,是陰天,天空有陽光,但很少。”張鶴生喃喃自語:“那天,樑掌教和我說,離東北越來越近,小鬼子可能要下手了。叫我帶着一批精銳弟兄協助大帥的衛隊打頭陣,隊裡有個主心骨,遇到突發事件,也好處理。而他則親自坐鎮後方,保護大帥……”
破碎的記憶慢慢拼接,在張鶴生的腦海中形成一幕幕殘缺不全的膠片。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張作霖放下了手中的圍棋:“誰?”
“大帥,是我,樑維揚。”
“開門吧!”張作霖對身邊的士兵招呼了一聲,片刻,風塵僕僕的樑維揚走進了房間,他穿着一身泛白的長衫,下巴一撮山羊鬚。腳步穩健,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是個高手。
“樑大哥,你怎麼來了?”正陪着張作霖下棋的張鶴生驚訝的問道。
“鶴生,前面可能要出事兒。”樑維揚愁容滿面的說道。
“啊?”張鶴生眼珠子一瞪:“是日本人?”
“按現在的情況來看,八九不離十。”說着,樑維揚坐到張鶴生旁邊,對他耳語了一番,只見張鶴生的眉頭越來越皺,最後擰成了一個川字。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樑大哥。”兩個月的親密戰鬥,已經讓張鶴生徹底的被樑維揚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此刻亦是馬首是瞻。
“這樣吧,我們把正一和全真的精銳弟子都聚集起來,由你帶隊,在前面開路。我帶着餘下人,守住後方,保護大帥。”沉吟片刻,樑維揚說道。
“行,那我這就去了,樑大哥你自己小心。”張鶴生點點頭。
“嗯,你也小心。”樑維揚露出了一絲陰謀得逞的笑。
“怎麼了,二位,太風聲鶴唳了吧?談判失敗歸失敗,日本人還真敢對我動手不成?”張作霖毫不在乎的說道。
“日本人惡貫滿盈,又有什麼事兒不敢做的。我們一定要萬事小心,不中了他們的圈套纔好。”張鶴生說完,拱了拱手:“大帥,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了,這盤棋……呵呵……”
“我接着下就是了。”樑維揚親切的拍了拍張鶴生的肩膀,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哦?這位樑道長也是此道高手?”張作霖笑道。
“過獎了,只是粗通棋藝。”樑維揚謙虛的說道。
“那好,我們就接着這個殘局下,不分勝負誓不休!”張作霖說完,按下了一枚黑子。
事情的發生往往出人意料。
張鶴生領着諸人還未趕到車頭,整列火車就開始了急促的緊急制動。
“怎麼回事?”張鶴生踉蹌的拉住了扶手,身後的人倒下一大片。
“不知道。”一名弟子喘着粗氣:“好像是司機那出了問題。”
“媽的,出大事了。你們跟我上車頂,其他人從車倉衝過去!”張鶴生說完,打開車窗,猿猴攀山般的躍上了火車頂。
視野裡,火光一片,到處都是槍聲和喊殺聲,分不清敵我。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少了胳膊的血人遠遠奔了過來。張鶴生目光一動,提起內勁,輕輕巧巧的幾個騰挪,就將對方接在了懷裡。
定睛一看,卻發現,懷裡的那老頭竟是茅山派的帶隊人,此前,車頭的安全就是他負責的,現在看他傷勢嚴重,奄奄一息,怕是車頭部分已經失手了。
“方師兄,怎麼回事?”張鶴生搖了搖懷裡的血人。
“死了,死了,前面的兄弟都死了”懷裡的血人因爲痛苦,而死死地攥緊了張鶴生的胳膊,無數黑色的血漿從嘴角流出:“快……快走……”
就在此時,背後的一列車廂陡然炸成兩截,空氣中遍佈了硫磺煙的味道。
“不好,那是大帥的車廂!”張鶴生對身邊的兩名弟子連連呵斥:“快去,快去保護大帥!”
“遵命。”兩名弟子說完便拔出長劍,跳下火車。
只是還未落地,就接連發出慘叫,片刻,這兩個弟子又被人重重的拋擲了上來,只不過此刻,卻成了兩具血肉模糊的死屍。
“八嘎,保護別人?這是多麼好笑的邏輯呀!”幾聲冷笑從四面八方傳來。
“還是先想想,應該怎麼保護好自己吧!”於此同時,十多個身披袈裟,光頭上紋滿了黑色經文刺青的僧侶慢慢出現在了張鶴生的周圍。
“你們是什麼人?”張鶴生怒吼。
“超度你的人!”話音剛落,爲首的僧侶平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在他掌心的位置,一張人嘴上下張合,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血淋淋的牙齒……
回憶慢慢收起,張鶴生睜開了眼睛。
“他的確是死了,當時他和張大帥在一起下棋,張大帥死了,他不可能倖免。”張鶴生苦澀的說道。
“你真是愚蠢至極。”戴笠無奈的搖搖頭。
“我要告訴你的是,他不但沒死,而且還活的有滋有潤。兩個月前,軍統特工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小鬼子的軍營裡跟兩位豔妝歌妓白日宣淫,陪同他的,是日本甲斐流妖僧:關穀神奇。”
“你確定是他?”張鶴生面色煞白,就好像奮鬥了一輩子的理想,等到快要實現了的時候,被人告知,其實這個理想是從來不存在的。
“確定。”戴笠點頭。
“他現在在哪,你告訴我,我去找他問個明白!”張鶴生惱羞成怒的說道。
“哼,是去找他,還是去送死?”戴笠撇了撇嘴角:“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你還看不出來?恐怕,在你們護送張作霖之前,樑維揚就已經秘密投靠日本人了。之所以挑選兩教精英讓你帶隊,我估計,那時候,雖然他貴爲掌教,但並不是全真教的所有人都贊同他的。所以,他就施了這麼一招調虎離山之計,叫你帶着你的人,還有那些不服從他的人去送死。既排除了異己,又得到了刺殺張作霖的機會,當真是一石二鳥呀!”
戴笠的話,仿若一根根尖刺,扎進了張鶴生的心裡。
“不可能的,樑大哥不會這樣,他是中國人!”張鶴生辯解道,雖然他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這個只有問你自己了,難道那些敵佔區的僞軍和漢奸,就不是中國人了嗎?”戴笠冷笑:“記住四個字:人心叵測。”
說到這,他頓了頓:“因爲和此前三位朋友,我都談了條件。所以張先生,我也想和你談一筆買賣。”
“什麼買賣?”張鶴生問道。
“幫我完成一項任務,當然,這個任務,也是爲國家去做的。所以,並不違揹你的宗旨。作爲報酬,回來之後,我給你想要的東西。”
“哦?”張鶴生目光一動:“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樑維揚的地址。”戴笠脫口而出。
“我可以自己去找!”張鶴生說道。
“碩大的東北九省,你上哪去找?”戴笠冷笑:“而且他行蹤不定,機警異常,也只有我們軍統的老手才能盯住他的尾巴。換你去,要是運氣太差,這輩子都擦肩而過。”
張鶴生猶豫了下,片刻,重重的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好吧,我答應了。”
這回,換成是戴笠愣住了:“你很特別,連什麼任務都不問?”
“問了,也要去做。不問,也要去做,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該告訴我的,你一定會告訴我,不該告訴我的,知道了也活不成。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費脣舌?”張鶴生淡淡的說道。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戴笠點頭,掏出一根雪茄點上。
“這話是張大帥教我的,他還說,爲人處世,要學潑皮無賴。不值得去爭的,別瞎操那份閒心。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遇到了值得去爭,去守護的東西,便是賠上這條性命,也在所不惜。”張鶴生說道。
“唉!他一直都是這樣做的。”戴笠嘆了口氣,任憑手中的雪茄燃燒,像是在紀念這位已逝的梟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