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令兵不辱使命。
可接到信的參謀,卻是一肚子苦水沒地兒吐。
軍情如火,想了想,他還是整了整衣領,走進了戰時指揮所。
指揮所的帳篷還是那麼熱鬧,到處都是電報機特有的滴滴聲。一張辦公桌邊聚滿了大大小小的軍官,此時的軍長薛嶽正站在臺階上,和一個坐在梨花木椅子上的年輕人侃侃而談。
這個年輕人大約二十五六歲,穿着一件沒有軍銜的藍色軍裝,說話的時候,不停地用手堵住嘴咳嗽,宛若肺癆鬼一般。在他的身後,是兩個披着藍雨衣,帶着奇怪面具的警衛。
直覺告訴參謀,這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原因有二。第一,這個人他從來沒見過,但他卻是全場唯一坐着的人;第二,自己上司對他的態度,不是散漫,而是畢恭畢敬。
於是在和薛嶽打招呼的同時,參謀把年輕人捎帶在了一塊。
年輕人頜首,善意的笑了笑。
而薛嶽則直接開門見山:“曹參謀,你不在自己的崗位工作,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你應該清楚,這是軍事重地!”
“剛接到的前方戰況,因爲太過緊急,所以我……”參謀解釋道。
“原來如此,那你說吧!”薛嶽點了點頭。
“但是……”參謀欲言又止。
“有問題嗎?”薛嶽疑惑不解。
參謀沒說話,只是用眼睛瞥了瞥那個神秘的年輕人,意思不言而喻。
“呵呵!”看到他的小九九,薛嶽立刻會意,笑着介紹道:“這幾位是軍統的兄弟,都是自己人。”
“有幸認識,鄙人曾養甫!”年輕人溫溫的笑了笑。
“幸會幸會”參謀連連點頭,然後簡單的將前線的情況說了個大概。言罷,還遞過去一樣東西,正是楊開解下的那枚肩章。
“什麼?撤退,他們敢撤退?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嗎?!”薛嶽的聲線陡然揚起,這儼然是發怒前的跡象。
“告訴教導隊,命令上寫的是守多久,他們就必須給我守多久!大批居民和相關部門人員還未完全撤離上海,他們撤不下去,教導總隊就必須給我釘在陣地上。”
“可是,軍座,教導隊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德械師更是損失殆盡……”參謀的語氣不無擔心。
“當兵的在打仗的時候撤退,和逃兵有什麼區別?這話如果是你說的,我可以當沒聽見,如果是劉子淑說的,你告訴他,讓他別回來了。”薛嶽憤怒的瞪着這個同僚,表情彷彿要擇人而噬。
“可軍座……”參謀有些鬱悶的低下了頭,欲言又止。
“都這個時候了,還他媽跟我磕磕絆絆的玩什麼鬼把戲,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薛嶽破天荒的將地圖揉成一團,連帶着桌子上的茶杯,鋼筆,一股腦兒的掃到了地上。
身爲黃埔軍校老一輩的學長,他的性格層次裡始終包含着儒家學派所特有的溫文爾雅。在小家庭裡,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在大戰場上,安如泰山,謀而後動。也正因爲如此,蔣介石麾下的衆位將校裡,薛嶽的人緣算是最好的,十多年來,大家根本沒有看到這位中年男人發過一次火,甚至連一次激烈的口角都沒有。但今天的他,破例了,而且是,一發不可收拾。
“軍座……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參謀似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軍長如此雷霆巨火,一時間竟憋不出話來。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薛嶽憤怒的瞪着他,一隻手已經按在了槍袋上,國難當頭,如果這個副手敢有什麼其他心思,他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執行軍法。
“我……我只是想說,就在半個小時前,劉隊長……劉隊長他已經殉國了。”參謀扛不住這氣勢洶洶的威壓,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哭了出來。
“什麼?!”薛嶽握住槍柄的五指陡然鬆開,右臂頹然垂下:“怎麼……怎麼死的……”
此時此刻,連薛嶽自己都感覺到,自己說話語氣的蒼白無力,因爲他整個人,就如同一個才充滿氣的氣球,剛要爆發,卻被一隻錐子扎破,徹底的焉了。
“薀藻浜二線陣地告破,南岸失守,北岸失守,32師全體殉國,教導總隊折損大半,劉子淑隊長以身斷後,截止到兩小時前,殘餘部隊已拼死突圍,退守上海市區外圍。”參謀一字一句的彙報道,他的每一個停頓,都令在場的所有人渾身一顫,有幾位團長甚至主動摘下了帽子,以示緬懷。
而薛嶽,更是閉上眼睛,久久不語。似乎將思維飄到了不遠處的戰火紛飛,屍橫遍野。
半晌,他才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如果事情是這樣,對不起,我收回剛纔的話。”說到這,他話鋒一轉:“那麼……現在指揮教導隊的又是誰?”
參謀想了想,說道:“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是楊開副隊。我收到的消息,就是他簽署給傳令員的。”
“楊開?能聯繫上嗎!”一直坐在梨花椅上喝茶的曾養甫陡然眼睛一亮,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異常的興奮使得他那張病態的臉頰都微微抽搐起來。
“目前還沒有聯繫上,指揮所的電話線已經全部被小鬼子的迫擊炮推平了。話說回來,教導總隊即使突了圍,轉到了第三防線,消息是半小時前的,戰場瞬息萬變,到了現在,恐怕已經……”秘書說到這裡,不由的閉住了嘴巴。可他已將最壞的結果,傳達給了在座的每一個長官。
“曾特派員,你有什麼高見?”薛嶽把目光轉向曾養甫,後者猶豫了一下,走到桌子前,俯下身拾起被揉成一團的地圖,慢條斯理的展開。
“戰前,32,57師是沿着薀藻浜這條防線佈置,按照敵人的火力密度,首波針對性的打擊下,兩個師的傷亡至少應該在八成左右,但是之前他們已經保持了一級戰備,所以,我估計傷亡應該在六至七成。”
指着地圖上的一個河流段,曾養甫清了清嗓子:“根據軍統的偵查,日軍投入的登陸部隊大概在十萬左右,這還不包括鬆井石根的親兵:第九師團。即便按照平均分配的情況下,前線所要承受的也至少是數倍於己的敵軍規模。如果以七成的傷亡作爲基準,那麼這兩個德械師,乃至後繼投入的兩個師,建制恐怕已經被打亂,完整的指揮系統應不復存在,即便聯繫上指揮官,恐怕也無法在一定時間內組織有效的防禦反擊,所以,針對敵人的進攻,我們只能避其鋒芒。”曾養甫看了看在場衆人,官階有高有低,卻無一不將目光注視向自己。
“有話直說,你想說什麼?”薛嶽看着曾養甫,直言道。
“放棄所以已經調出去的部隊,以上海居民區爲屏障,節節阻擊敵人,掩護要害部門和平民撤退,如果一切順利,我們至少可以爭取一至三天的時間,足以讓市區內大部分民衆離開。”曾養甫看了衆人一眼,平靜的說道。
“放你娘個狗臭屁。放棄前線的弟兄,在城市阻擊戰,你他媽的還算個人嗎?”曾養甫的話音剛落,對面,一名師長就忍不住站了起來,破口大罵。
“沒辦法,這場戰爭我們已經輸了,委員長的兩路援軍即便在沒有任何意外的情況下,到達南京也需要至少半周的時間,而相關的部署以及分配調遣,都需要時間來爭取。”曾養甫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好,面對別人指着鼻子罵娘,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娓娓解釋起來。
“能不能再讓我考慮考慮?”薛嶽胸口起伏,似乎在做着一場劇烈的心理掙扎。
曾養甫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目光裡滿是同情,但旋即還是微微的搖了搖頭。
“爲什麼?”薛嶽的表情很是痛苦,畢竟,前線的幾支部隊都是他親手調出去的。
“薛將軍,你也太看得起我曾某人了。”曾養甫答非所問:“您是前輩,我是晚輩,如果是私交,我肯定會拍着胸脯,絕無二話的答應,但這件事,並不是我一個小角色可以做得了主的。”說罷,他拍了拍薛嶽的肩膀,將早已制定好的戰略書遞了過去。
“這?”薛嶽有些驚訝的打開這張方方正正信紙,上面一字一句,皆是楷書,看筆跡應該是戴笠親筆寫的,旁邊還要蔣委員長的圖章。而這封信的大致意思正是叫他放棄前線部隊,全部退守城市後方,徐徐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