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裡經常有聚會吧,客廳面積極大,裡頭甚至還擺放了一排書架。書架旁邊的牆面上,掛着陸小曼的各種照片,有戲裝、新娘裝、西洋裝,照片都拍得很漂亮,看樣子陸小曼是個非常自戀的女人。
周赫煊突然想到冰心那篇《我們太太的客廳》,有人說文章是諷刺林徽因,還把徐志摩、樑思成、金嶽霖等人對號入座。但那篇文章裡的描述,居然與陸小曼家的客廳有三分相似。
看來,冰心並非專黑林徽因,把陸小曼也捎帶進去了。她似乎在說,我不是針對誰,在場諸位都……咳咳,其實冰心是截取那些喜歡開沙龍的名媛特徵,糅合在一起寫出文章,諷刺30年代中國的少奶奶們不知亡國恨。
今天陳西瀅、凌淑華夫婦也來了,凌淑華應該也是冰心諷刺的對象,那篇文章裡還有她一絲影子。這兩位崇尚理性主義,凡事都講求理性,想法是好的,可理性在民國屬於空中樓閣。
若都講理性,誰來投身革命?誰來抗日救國?
“三一八”慘案發生後,陳西瀅就明確表示遊行學生太不理性,不該做那種過激行爲。他還寫文章說,楊德羣學習勤奮,平時不熱衷於參加各種運動。三一八那天楊德羣也不想去,返回途中又被人強拉去的。
楊德羣因爲遊行慘遭屠殺,她當時可是大家讚譽和追悼的對象。陳西瀅跑出來說這種話,不被羣起而攻纔怪,魯迅更是把此人罵得狗血淋頭。
可陳西瀅不認爲自己錯了,他認爲自己是理性的,是正確的。個人思想追求如此,你不能說他對,但也不能說他絕對錯。
陳西瀅理性,在座的另一位剛好相反,那就是“清華四子”之一的朱湘。
朱湘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憤青,而且做事極不理性。
朱湘三歲喪母,七歲喪父,從小被稱作“五傻子”,這養成了他自尊而又敏感的性格。
他在清華讀書時,因爲反對早點名被開除,有人幫忙說情,學校也同意留他,朱湘卻飄然而去。
在自己的婚禮上,朱湘不肯跪拜大哥(哥哥把他養大的)而被斥罵,他憤而攜妻遠走。後來在美國留學時,因爲發現勞倫斯大學課本有辱華文字,朱湘決定退學。轉到芝加哥大學後,他又因爲老師歧視中國人再次轉學,最後學位都沒拿到就提前回國。
回國擔任安徽大學英文系主任,朱湘又因對校長不滿而辭職。最終生計無着,夫妻不和,遂在求職的途中投水自殺。
朱湘這一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皆因性格使然。
此時的朱湘已經從清華退學了,滯留在北平辦刊物,但情況很糟糕,只發行兩期便停刊。
客廳衆人當中,朱湘穿得最寒酸,一件襯衣已經洗出了毛邊。他沒錢買衣服,甚至沒錢吃飯,但身上卻極有活力,此刻正捧着新一期的《詩鐫》朗誦: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網.】
……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這首詩很長,朱湘朗誦起來熱情澎湃,抑揚頓挫,其中蘊含的激情把周赫煊聽得汗毛直立。
那些嘲笑現代詩沒水準的朋友,你們是沒有遇到好的朗誦者。特別是郭沫若的《天狗》等作品,全無韻律和格式可言,但遇到優秀的朗誦者,能把你心臟都聽炸了。
“啪啪啪啪!”
朱湘朗誦完畢,衆人齊聲鼓掌。
徐志摩起身說:“赫煊的這首《回答》,在《詩鐫》發表後引起很大反響。咱們今天聚會的主題,就是來討論這首詩。”
周赫煊苦笑,《回答》確實引起了很大反響,甚至被一些進步刊物過度解讀。
他們認爲開頭四句,是在祭奠已經犧牲的革命者。“冰川紀過去了,爲什麼到處是冰凌?好望角發現了,爲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竟?”這幾句當中,“冰川紀”代表清朝,“好望角”代表中華民國,連起來就是推翻了滿清社會仍舊黑暗,“死海里千帆相竟”暗諷軍閥混戰不休。
還有“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則被認爲在支持革命,詛咒軍閥死後下地獄。“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封頂”,是歌頌人民有自己選擇政府的權利。至於“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則被視作周赫煊堅信革命必將成功。
這首詩已經傳出去了,在後世他的網絡百科資料中,肯定少不了一個“愛國詩人”的評價。
周赫煊看到那些解讀文章時,臉都特麼綠了。他之所以還逗留在北平,就是想親自去拜見張作霖,免得哪天被反動軍閥當成革命宣傳者給咔嚓掉。
梁實秋首先評論說:“赫煊的這首《回答》,跟一多去年那首《死水》,在風格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運用比喻、誇張、象徵等等手法,來表現詩歌的主題。”
饒孟侃道:“還是有些不一樣的,一多的《死水》偏向直白,而《回答》裡的意象更加朦朧。”
周赫煊心想,能不朦朧嗎?這首詩就是後來朦朧詩派的代表作之一。
朱湘說:“我最喜歡第五節和第六節: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如果海水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封頂。這幾句直抒胸臆,讀起來痛快,朗誦時有酣暢淋漓之感。”
“我新月派又添一員干將啊,”徐志摩高興道,“等一多先生回來,你們定要好好聊聊。上次他寫信說,非常喜歡你的寫詩風格。”
周赫煊笑道:“我也希望能認識聞先生。”
徐志摩說:“這首詩除了開頭兩句蘊含哲理,我最喜歡的就是冰川紀和好望角的意象。這是新詩創作的一種嘗試,也是對詩人的保護,遇到軍閥也可以辯解自己的詩歌含義。”
辯解個屁,軍閥要是講理,那還叫軍閥嗎?周赫煊對此哭笑不得。
一直聊了大半天,衆人留在徐志摩家吃過晚飯才離開。
周赫煊在路邊叫住朱湘:“子沅,聽說你的詩刊停辦了,不知最近在忙什麼?”
“呃,那個,我還在找工作。”朱湘頗爲尷尬道,他已經快吃不起飯了,就靠寫詩的幾個稿費度日。
周赫煊趁機道:“我打算辦一個《副刊》,如今正缺人手。子沅弟大才,不知可否屈就,隨我去天津做副刊編輯?”
朱湘有些意動,天津離北平很近,隨時可以回來更老朋友聚會。而且《副刊》編輯的工作也體面,不用擔心沒飯吃,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個好去處。
“我再考慮考慮吧。”朱湘沒有立即答應。
周赫煊激道:“還考慮什麼?大好男兒,去就去,不去就不去,給個痛快話。”
朱湘這種憤青就吃激將法,氣血一衝腦門兒,當即答應道:“好,我就答應周兄!今晚我回去收拾行李,隨時可以出發。”
周赫煊暗笑不已,人還是單純點好啊。
其實朱湘這種眼睛裡不揉沙子的性格,適合去做教育基金會的監事,負責監督教育善款的流向,他絕對不會中飽私囊。周赫煊根本不相信張學良的人,吃拿卡要太常見了,那些善款鬼知道他們吞了多少。
每個人都是有價值的,就看有沒有用對地方。周赫煊就打算把朱湘弄進教育基金會,當然,事先要得到張學良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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