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呼嘯着掠過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夾雜着嘈雜而又單調的馬蹄聲響成一片。這聲音猶如催眠曲一般聽着叫人心煩,更使人昏昏欲睡。馬上的騎士隨馬蹄邁動的節奏,機械地上下顛簸着。疲勞侵蝕了整支隊伍,爲了避免在馬上睡着了掉下來,許多人都將自己綁在了馬背上。
此刻的多爾袞雖未將自己綁在馬上,卻也已經是睡眼朦朧了。好在一陣刺骨的寒風很快就吹走了他的睡意,微微睜開眼後,多爾袞努力的向遠處眺望了一下。然而看到的依舊是昏暗而又凝重的天空,以及被漫漫白雪覆蓋,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呼嘯的寒風夾帶着漫天的雪粒子,打在臉上就象刀割一般的刺痛。在的遼東第一場春雪也早就該下了吧。多爾袞在心中不由喃喃地自問道。同樣是雪打在臉上的感覺卻是那樣的不同。這裡不是多爾袞和他的追隨者們所熟悉的白山黑水。他也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還有機會回到那魂牽夢繞的故鄉。多爾袞現在所能做的也只是苟延殘喘地一路向北,向着未知的世界流浪而去。
此時,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縱馬上前抱拳道:“阿瑪,再往前就是灤河了。那裡是察哈爾部的領地。咱們是否要命令察哈爾部的頭人前來迎接?”
“不用了。多爾博,派人知會察哈爾部一聲就成。命令全軍加強警戒,今晚咱們就在灤河邊安營紮寨。”多爾袞一扯繮繩,馬上又恢復了以往的銳氣,果斷地命令道。眼前這個喊他“阿瑪”的少年也並不是多爾袞的親生兒子。而是多鐸之子多爾博,因多爾袞一直以來膝下無子,才被過繼給了多爾袞。
眼見多爾袞如此下令,年幼的多爾博不禁疑惑的開口問道:“阿瑪,咱們爲何不去察哈爾頭人的官寨歇息?而是要在這冰天雪地間紮營。再說這裡已是蒙古諸部的勢力範圍,明軍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追上咱們啊。”
“怎麼?你認爲出了長城到了草原,這就安全了嗎?”多爾袞回頭反問道。看着多爾博依舊迷迷糊糊的模樣,多爾袞不由長嘆一聲,指着漫天飛雪的大草原道:“多爾博你可知道我大清曾在這裡同察哈爾部有過多場惡戰?”
“阿瑪,您說的那是敖穆楞大捷吧。聽說那時阿瑪您才十七歲,就隨同太祖皇帝一同出征察哈爾的多羅特部。因作戰英勇有功,被太祖皇帝賜以墨爾根戴青的美號。”多爾博如數家珍地說道。對於自己這位墨爾根戴青阿瑪多爾博打心底裡充滿着自豪。
“敖穆楞大捷,墨爾根戴青,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都快過去二十一年了吧。”多爾袞聽多爾博這麼一說,眼中不由地也露出了些許自豪的光芒。那些可都是自己的武勳,自己的榮譽啊。在這一瞬間多爾袞彷彿又回到了年輕時征戰沙場的歲月。只見他以極其自豪的口吻繼續說道:“不止是敖穆楞大捷。天聰八年,察哈爾部林丹汗死於青海打草灘。太祖皇帝以此爲契機,於次年二月命我偕嶽託等將領,率精兵萬人,以強大的武力作後盾,去招撫察哈爾部衆。先在西喇朱爾格地方,招降了林丹汗之妻囊囊太后。四月二十八日,又就抵達林丹汗之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駐地托裡圖。額哲在父親新死、兵臨城下的情況下,只好率部投降。那林丹汗曾得元朝的傳國五璽“制誥之寶”,我便使額哲呈獻給太祖皇帝。因爲元朝的這方玉璽象徵‘一統萬年之瑞’,太祖皇帝大喜,第二年便將改國號爲清,改年號爲崇德。”
隨着多爾袞抑揚頓挫的陳述,多爾博彷彿看見了在這片草原上曾經飄舞着的八旗戰旗,聽到了草原上八旗鐵騎撼人心扉的馬蹄聲。在這裡他的前輩曾經戰勝過成吉思汗的子孫,這是對從白山黑水間走出八旗子弟來說是何等輝煌的戰功。然而就在多爾博沉浸在滿州八旗往日的榮耀中時,多爾袞卻忽然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反問道:“多爾博,你現在還認爲我們在草原上是安全的嗎?”
“啊,”一下子反應過來的多爾博頓時就楞在了那裡。過了半晌他才皺着眉頭,試探着問道:“阿瑪,難道說察哈爾部現在會對我們落井下石嗎?可他們當初已經宣誓臣服於我大清了啊。”
“傻孩子,你當真會有永遠的臣服嗎?這些草原上的狼當初是畏於我大清的鐵蹄,纔會臣服我大清。如今我們不但丟了中原,連帶着遼東老家也拱手讓給了漢人。還有何能力壓制這些草原狼。他們不反咬我們一口才怪呢。”多爾袞苦笑着解釋道。
“那,那咱們可以去聯合科爾沁部、喀喇沁部、敖漢部、巴林部等等部族。這些蒙古部落同咱大清可都是姻親之盟啊。”多爾博心急如焚地搜刮着可能站在自己這邊的盟友。
“科爾沁、喀喇沁等部確實同我大清通婚已久。可他們都是草原上的一些小部落。從前大清強盛時他們依附於咱們。現在就算他們肯收留咱們,也不一定有足夠的勢力做到這點。”多爾袞無奈的說道。之前他也曾經幻想過要同漠南蒙古諸部聯手對付明朝的進攻。但隨着戰爭的深入,多爾袞也開始越來越清醒起來。從之前科爾沁諸部的表現來看,就算他們想站在自己這邊,都不一定有能力壓制得住察哈爾部等大部落,更別說同自己一起對付明軍了。一想到滿清同蒙古諸部長達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多爾袞的心情就變得越發沉重起來。
“阿瑪,那我們才這點兒人要怎樣才能在草原立足啊?”多爾博也跟着憂心忡忡的問道。
“孩子啊,求人不如靠己,這裡不是咱們的久留之地。當務之急咱們先要越過灤河與潢河,翻過哈剌溫山進入大興安嶺,那裡曾是咱女真古老的發祥地。別看咱們這次出關不過萬把人,待到了大興安嶺的密林那裡就是我們的天下。無論是漢人好,蒙古人也罷,都奈何不了我們。”多爾袞昂着頭傲然道。也正因爲抱着如此決心,他纔會一咬牙選擇丟棄北京城的順治帝,獨自率領自己的親兵逃出關外。這麼做至少可以不帶牽掛地迅速繞過陸上關卡,翻越北方重重的險山厄水,回到大興安嶺的古老森林中修身養息。爲此多爾袞甚至不惜揹負上叛徒的罵名,也要放手一搏。想到日後艱辛的歷程,多爾袞不禁語重心長地告戒多爾博道:“孩子你要記住,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只要能留下一點骨血,日後咱們定能重回中原,復興我大清!這一天阿瑪不能活着看到,但阿瑪希望你能看到這一天。”
“是,阿瑪。孩兒一定謹尊教誨,以復興我大清爲己任。您也一定能看見我八旗子弟重反中原,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那一天的。”多爾博咬牙切齒地信誓旦旦道。身處正白旗部的他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多鐸還活着。而他的其他幾個兄弟姐妹,除了長兄多尼隨同滿達海部固守山海關外。其餘幾人都隨母親留在了北京城生死未卜。殺父之仇,毀家之怨,滅國之恨,就這樣在這個13歲少年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
當多爾袞與多爾博迎着漫天風雪遊蕩在荒涼的草原上時,另一支清軍的隊伍也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着初春的積雪向着明軍大營的方向行進。然而這支以索尼爲首的清軍並不是前去與明軍決一死戰,而是在王志林的指引下同前去明軍大營商討投降事宜的。一同前往的還有清少保范文程、宏文館大學士祁充格等等一系列文武羣臣。甚至連湯若望神甫也加入了隨行人員的行列。
這種政治事件本輪不上湯若望參與,但他在得知以及湯若望神甫爲明、清雙方牽頭投降事宜後,便固執地要求一同參與。在思慮一番後,王志林終於同意湯若望的要求。畢竟受降滿清如此大的事件能有一個外來者做見證,在將來也將是一段佳話。可湯若望的想法卻同王志林截然相反。他始終不肯相信一向虔誠的王神甫會是南明的間諜。不能接受他利用了自己,利用了教會來掩蓋其特殊的身份。湯若望堅信王志林是受了誘導纔會做那種事情的。而他也正想見識見識那個陰*神職人員的究竟是個怎樣的撒旦。想到這兒湯若望不由縱馬來到了王志林身旁,不解地再次疑問道:“王,你究竟是什麼人啊?”
“一個漢人,一個上帝的子民。”王志林表情坦然地回答道。
“可是王你爲什麼要做那樣的事?我是說你爲什麼要利用教會來做間諜?”湯若望不甘心的問道。
“神甫,據我所知不少在東方的耶酥會士也爲歐洲各國搜取東方的情報。甚至他們中的有些人還與東印度公司合作,不是嗎?”王志林嘲弄地一笑反問道。
“哦,王,你不能這麼說。那些同東印度公司合作神職人員已經背離了主的意志。他們已經墮落了。可你不同,王,你是那麼的優秀,那麼的虔誠。爲什麼要做那樣的事情?”湯若望一個勁地搖頭道。他實在是不願意將王志林同那些與東印度公司狼狽爲奸的神甫相提並論。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那個問題:“王,他們是不是給了你許多錢?給了你很高的地位?”
“神甫,爲自己的祖國效力是不求回報的。”王志林搖頭否定道。
這下湯若望可就更搞不明白了。於是他以疑惑的眼神緊盯着王志林的眼睛,希望從中能得到答案。但他從王志林的眼中只看見了無限的坦然與自豪。卻聽此時的王志林突然反問湯若望道:“神甫,您來中國傳教幾年了?”
湯若望聽罷楞了一下,他不知道王志林爲何突然會問這個問題。但他還是老實的回答道:“屈指算來也有二十幾年了吧。”
“來中國傳教二十多年了啊。可惜,您到現在都沒了解我們漢人。”王志林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完便一夾馬肚子竄到前面去了。
“漢人?難道我真的不瞭解漢人嗎?”不明就已的湯若望低着頭苦思冥想了起來。
而他與王志林之間的談話,卻被另一個漢人都聽在了耳裡。他就是范文程。卻見此時的范文程繞有興趣的縱馬上前招呼王志林道:“王神甫。”
“範大人。”王志林禮貌地拱了拱手道:“剛纔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的。老夫都聽到了。其實聽王神甫剛纔這麼一說,別說是湯若望神甫,就連老夫這個漢人都發現自己並不瞭解漢人。”范文程撫着乾枯花白的鬍鬚,感嘆道。
“哦?範大人你是漢人?”王志林輕描淡寫地擡頭反問道。
然而對於王志林帶刺的反問,范文程並沒太在意。或許對他來說這樣的冷嘲熱諷已經聽得太多太多了。只見他擡頭望了望雲層密佈的天空,思緒不禁又飛到了三十五年前。萬曆四十三年,時年僅18歲的范文程在瀋陽縣學考取了生員。正當他躊躇滿志,決心在仕途上有所作爲的時候,災難來臨了。三年後,努爾哈赤帶兵南下,攻克撫順等地,大肆擄掠,並將所得人畜30萬分別賞賜給有功官兵,21歲的范文程身在被擄之列,從而淪身爲奴。之後的范文程幾近周折沉浮,從一個奴隸一步步走到了滿清第一文臣的地位。期間的辛酸苦楚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於是他自嘲地一笑道:“是啊,老夫是千夫所指的漢奸。確實沒立場,也沒面目再去同大明談判。”
“範大人你應該是個旗人吧。”王志林昂着頭認真的說道:“在你放棄漢人的矜持投靠滿人時,就已經拋棄了自己漢人的身份,不是嗎?作爲一個手無寸鐵的百姓被韃虜俘獲,被迫剃髮易服充當奴隸,或許有這樣那樣的苦衷。但是主動投靠韃虜,甚至爲虎作倀接二連三地爲韃虜出謀劃策,千方百計至自己的民族與死地。這麼做還算是個漢人嗎?範大人既然鐵了心要做一個旗人,那就不必再在乎自己曾經的漢人身份。更不用爲此感到有什麼羞愧。”
王志林一番言辭讓范文程一時間也不禁語塞了。沉默了片刻的范文程終於苦笑着開口道:“王神甫的言辭可真犀利啊。老夫甘拜下風。”
“沒什麼,在下只是希望範大人待會兒能以一個旗人的身份,好好地爲你的主子求饒罷了。”王志林說罷便伸手指着遠處的張家灣,傲然地說道:“瞧,範大人,我們的目的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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