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柳神真是好手段。”
雷華君的笑容愈發難堪。
圓形鼎身,沉穩而大氣,寬厚的鼎耳微微外展,線條流暢自然,鼎身佈滿神秘的饕餮紋,饕餮雙目圓瞪,威嚴盡顯。
柳娘子擡手間將這饕餮鼎丟出,小鼎迎風見長,等着落地後就已經變得跟柳白一般高大。
看着自家的傳承之鼎被外人這般如臂使指,雷華君臉色黑如鍋底。
“你要是將這小鼎隨身攜帶,我還只有殺了你再取鼎這一條路。”
“但你放在家裡就好辦了。”
柳娘子說着已是朝着門口走去了,“出來說吧,別打擾我兒了。”
柳白聽了心中很是溫暖。
雷華君聽了則是嘴角抽搐,就差問出那句……這裡是你家還是我家了。
柳娘子帶着小咕咚還有小草走了,這偌大的院子裡邊,只留下了柳白跟這小鼎。
只是臨走之際,柳白耳邊還響起了柳娘子的聲音。
“隨意施展便是。”
意思即是說,鬼體隨便用,不用顧忌會被發現。
於是柳娘子一走,柳白就抖了抖肩膀,身形霎時間便是從人變成了鬼。
原本與他齊高的小鼎,此刻也就只是到他大腿的位置了。
柳白上前,蹲下,看着眼前這饕餮紋圓鼎,其上透露着玄妙的氣息。
只是……這到底該怎麼才能參悟?
柳白嘗試着將手放在這鼎耳上,入手冰涼,只是剎那間,柳白就感覺好似被電了一樣,一股電流涌遍全身,他也下意識的趕忙將手收回。
能讓鬼體都有被電的感覺,這可不一般,正當他想着看看這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
眼前場景倏忽大變。
上一秒還在這雷家的院子裡邊,下一瞬則是到了海面,四周無邊無涯,天幕之上烏雲翻涌,滾滾雷聲大作,更兼之有一道道雷電閃爍,宛如那渡劫場景。
柳白就這麼站在這海面之上,頗有種雷劫誅邪祟的感覺,讓他忍不住心生畏懼。
可就在這時,他耳邊倏忽響起一道霹靂之聲。
“雷,萬物亙古歸途也,一念萬物生,一念萬物死……”
柳白豎耳聆聽,起先只覺玄妙不可入門,可再聽去便有如久旱逢甘霖,如癡如醉。
也不知將這經文聽了多少遍,只知最後這劫雲之中倏忽飄下一高大人影。
渾身電光纏繞,劫雲雷劈,赤裸的上身更是有着一道黑龍刺青,其頭生紫發,雙目電光如晝。
“殺了我,可明熵變!”
其聲音冰冷,似不帶絲毫感情。
柳白鬼體之身,頭上雙生彎角“噼啪”一聲幻出兩道漆黑電光。
緊接着在這漫天劫雲之上,再度出現一層黑雲籠罩。
紫發男子“哦”了一聲,微微擡頭而起看向那朵黑雲,眼神裡邊也是來了些許興趣。
他也沒躲,就這麼硬扛着兩道陰雷劈下。
“轟隆——”
兩道陰雷本是直直朝着他的頭頂劈去的,但不知他怎麼微微晃了晃身子。
這兩道陰雷就砸落在了他肩頭。
黑色的雷光閃爍間,他的肩頭頓時血肉模糊一片。
但……也僅此而已!
“有點意思,但不多。”
紫發男子聳聳肩,很是不以爲意。
柳白也是頭一次見到對自己陰雷抗性這麼高的敵人,他舉起右手,正欲再度劈下幾道陰雷。
可就在這時,紫發男子冷笑一聲。
漫天劫雲翻滾間,倏忽落下一道灰色雷電。
雷電只是現世的那一刻,柳白就已經察覺到不對了,正欲縱身而走。
可這雷電卻如影隨形般盯上了他。
氣機……鎖定!
一道黑雲出現在頭頂,柳白也是手抓了一把墳頭土,面板上真名隨之改變。
【穢】殺真名。
頭頂只是響起一道輕微的“噼啪”聲,柳白還沒來得及擡頭,背後便是汗毛倒豎,甚至連鬼體都有了一種打哆嗦的感覺。
他感知盡開,只覺那熵變之雷破開黑雲,直直的落在了自己頭頂。
這一刻,柳白腦海裡邊最先泛出的感覺竟然是……
劈人者,終被雷劈!
頭頂劇痛,他被劈的下意識將頭縮起,甚至連身子都被迫蜷縮成一團。
“真名不死我不死,真名不死我不死。”
柳白心中唸叨着,可縱是如此,他渾身上下都只剩下一股感覺……那就是,身體在急劇腐朽!
鬼體連帶着意識,所有的一切都在腐朽破敗着。
柳白下意識擡起了右手,他看到了自己好似枯木般的手臂,也看到了蒼老的字跡。
死亡,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不!”
柳白嘗試着怒吼出聲,可時至此刻,他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死亡,結束了他罪孽的一生。
柳白……死了。
但死亡只是剎那,不過眨眼間,他身形又是從另外一處走出,依舊完好無損。
他看着自己的雙手,猛然驚醒。
這只是幻境!
但確實堪比現世的幻境!
既然如此,那還怕什麼?
柳白身形一步邁出,劫雲之上黑雲翻滾,陰雷如雨落!
紫發男子眼神見狀大笑着連說了幾聲“好”,隨之柳白便是見着這頭頂各處,在這天幕之下出現了一道道的裂隙。
這場景讓柳白想起了先前雷序使用熵變之雷時的情形。
果不其然,這裂隙出現之際,柳白劈下的諸多陰雷都被其吞噬,但是隨之它卻吐出了一道道熵變之雷。
毫無疑問。
柳白又死了。
只是這次他出來的更快了,自己的雷對他沒用,那就……撕了他!
柳白念頭稍起,人未靠近。
又已經完成了一次從生到死的轉變……
……
“你覺得這次都有誰參與了?”
海岸邊,沙地的小涼亭裡邊,柳娘子坐北朝南望着平靜的海面,面無表情的問道。
一旁給她倒茶的雷華君手一抖,茶水都差點灑到外邊來了。
天底下能讓他這雷家老祖如此驚訝的人或事……不多。
可偏偏眼前這人,還有這人說的話,都能讓他如此驚訝。
“雷家未曾參與。”
雷華君篤定道。
柳娘子側目,冷冷瞥了他一眼,“你覺得你雷家要是參與了,你還能站在這跟我說話?”
“呵……呵呵,那倒是。”
雷華君尷尬笑道。
柳娘子未曾言語,像是在靜靜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無聲的逼問最爲致命,更何況柳娘子是用那種睥睨的眼神看着他的。
再加上這裡也沒外人,就只有他與柳娘子兩個。
所以雷華君就是避無可避。
如此扛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他就迫不得已只能說道:“這事情背後,勢必有着喪葬廟的參與。”
雷華君聲音篤定。
柳娘子聽到後也不說話,就這麼看着他,看了一個呼吸的時間。
柳娘子眼神當中肉眼可見的失望和不屑,正欲回身過去。
“老陰人。”
雷華君吐出一個名字,旋即便是深呼吸一口氣,像是在壓抑着什麼。
“哦?”
柳娘子聽到這稱呼,眼神當中竟露出一絲詫異。
“雷火那小子回來之後說了這事,我覆盤了幾次,這草蛇灰線的手法……我不會認錯。”
雷華君揹負着雙手也是看着這平靜的海面,緩緩說道:
“不露己身,旁敲側擊,外加不斷穿針引線,這就是那老陰人慣用的手段。”
“當年你那婆娘就是被他這麼牽線牽死的吧。”柳娘子冷笑道。
雷華君額頭上的青筋不自覺的跳動了下,嘴上卻依舊平淡的說道:“是。”
“他沒死?”
柳娘子忽地問出了這話。
雷華君嘆氣道:“當年六家伏殺,外加還有那麼多三人動手,誰都以爲他死了,沒想到啊,陰人不死,只會禍害別人。”
“那看來這憋了幾百年,是長進不小啊,主意都打到我柳青衣頭上來了。”
柳娘子說着回過頭去,徑直開口道:“老陰人何在?!”
聲音落下,柳娘子眼前的空間倏忽抖動不停,一條條各色絲線顯現。
可這衆多線頭虯結,卻沒一根絲線出頭。
因果如此之重,但卻根本喊不出這老陰人所在……重點是柳娘子都喊不出來。
如此一來,這老陰人的實力便是可見了!
雷華君見到這情形,都忍不住眼神錯愕。
“果然是有點本事。”柳娘子冷笑道。
她話音落下,擡起右手便是在這衆多線頭裡邊揪起一根,直接拔了出來。
“有本事殺人,沒本事露面?還真是你這老陰人的手段啊。”
柳娘子聲音之中,竟是都有了一絲……興奮?
就像是一個人獨行曠野太久,終於遇見了一個活人,這是一種極強的孤獨感。
“哈,哈哈。”
一道陌生的聲音在這小涼亭裡邊響起,那人打着哈哈說道:“柳神你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這久未露面,初次回來,便是給你送上了這麼一份大禮,如何?”
柳娘子聽到這話,緩緩收手,旋即眯眼看着這條被抽離出來的絲線。
“你是覺得……我柳青衣的孩兒,是拿來給自己謀利益的工具,是嗎?”
柳娘子說的很慢,咬字很是清晰,好像生怕這老陰人會聽錯一般。
“不不不,我可沒這意思,也不是這意思。”
老陰人急忙否認。
“呵呵,無妨,你這種老陰人懂得什麼?”柳娘子嘴角微微翹起,略有一絲嗤笑的說道:
“無妨,回去記得洗乾淨脖子,我會來找你的。”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老陰人哈哈大笑道:“無盡海深處還是很好藏人的。”
“哦?你在北域?”
柳娘子笑問道。
老陰人不敢說話了,代表着他因果的那條絲線,也是被他強行崩斷。
看着這化爲飛灰的絲線,柳娘子隨手一掃,其餘絲線也是盡皆消散,她的目光依舊落到了這無盡海面。
“走快些吧,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柳娘子的聲音忽而清冷了下來,不再像先前那般鋒芒畢露,就變得……更像是跟個朋友在說話。
雷華君聽到這話,臉上露出個苦澀的笑容,“我也想啊,都恨不得跳着走了。”
柳娘子沒有回答。
雷華君又道:“六十年前,我跟柳文之見了一面,他應當是邁過那一步了。”
“他不行。”
柳娘子脫口而出說道:“他性子太軟,沒有狠勁,邁過去了那一步也沒什麼用。”
雷華君笑笑,也不知說什麼是好。
兩人就這麼沉默了好一會,柳娘子才冷笑道:“真等着到了那一天,跨過那一步的人不會少的。”
“應當是的。”
柳娘子這般說了,雷華君自然也不可能反駁。
只是兩人話音剛落,就齊齊扭頭看向了雷家的方向,等着雷華君回頭時,卻發現早已不見柳娘子的身影。
……
無邊雷獄。
柳白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死了多少次了,總之就是一遍遍的死,又一遍遍的活。
起先他還以爲靠着這樣的水磨工夫,磨也能將這紫發男子磨死。
但漸漸的他知道自己錯了,還錯的很離譜。
紫發男子不僅沒有被自己磨的受傷,反倒是越磨越勇,身上氣勢也是愈發逼人。
這是爲何?
難不成是因爲這幻境是他的,所以他纔有這樣的能力,他能制定規則?
柳白一次次的疑惑之後,終於再又一次的死亡過後,腦中靈光閃現,明白了什麼。
他身形經過死亡又復生之後,一步出現在了半空。
WWW тт κan C〇
天幕之上劫運翻滾,隱隱之中電光閃爍,四周空間不斷被撕裂,顯露出一道道裂縫,裡邊灰色閃電暗涌。
此處罡風更是吹的柳白黑髮飄搖,大袖獵獵作響。
“終於想明白了?”
紫發男子看着柳白,微微笑道。
柳白原本舒展的眉頭再度皺起,“差一點,還差那麼一些。”
“沒事,多死幾次就知道了。”
紫發男子說完,又是一道熵變之雷落下。
柳白身形再度變得腐朽,然後幻化生機,如此循環往復,再度死了幾十次之後……
柳白一步邁出,紫發男子伸手舉起又落下,一道熵變之雷落在柳白身上之際。
他身軀依舊在腐朽,但是這次的腐朽的速度卻是慢了許多,就像是他的體內有一股什麼力量在抵抗着……
這次,他的身體才腐朽到一半,就已經煥發了新的生機。
由內而外。
原本花白的頭髮再度變得烏黑,頭上的雙角也是褪了個殼,佝僂的身子也是再度挺拔。
紫發男子見狀,臉上的笑容也是逐漸變得燦爛起來。
“試試?”
他問道。
柳白笑着點頭,“試試。”
這次這個紫發男子就再沒別的動作了,只是站在原地,並未動彈,反倒是柳白舉起了右手,然後……輕輕落下。
剎那間,天幕之上翻涌的劫雲之中,落下一道灰色閃電,直直的劈在了這紫發男子頭頂。
“啪——”地一聲輕響。
等着聲音響起之際,這紫發男子的身形便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着。
但他的臉上卻在帶着笑。
“你很好,無盡歲月裡邊,你是明悟最快的那一個。”紫發男子的身形逐漸渙散。
“切記,熵是可逆的,但熵不是無限的,望你珍重。”
言罷,雲破月來花弄影。
柳白從混亂之中甦醒,漆黑的天色之下,屋頂小花影影綽綽。
傳承之鼎依舊,沒有絲毫變化,先前離開的柳娘子以及雷華君也是回到了這院子裡邊。
雷華君看着白天還不過自己腿高的少年,此刻竟然變成了一個比自己還高大的鬼,錯愕的眼神之中也是難掩驚訝。
但對柳白身份的驚訝只是片刻,緊跟着更讓他驚訝的,卻還是柳白參悟這奇術的速度。
“你……你就學會了?”
“應該是的吧。”
柳白說着,頭頂雙角“噼啪”聲一起,緊接着一道灰色閃電落下,劈在了屋頂那叢嬌豔的小花上邊。
沒有絲毫溢出,但是那叢小花卻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着。
就好像被時間長河快速沖刷過一般,直至徹底枯萎。
柳娘子見狀忍不住眉頭一挑,轉頭看向了雷華君,“你當時是多久學會的?”
“呵……呵呵,也還好吧,就花了三天三夜。”
雷華君尷尬笑道。
“看來我兒資質還是愚鈍了些。”柳娘子說道。
雷華君起先只是以爲柳娘子在炫耀,然後“嗯?”了一聲,猛地反應過來。
這炫耀也就罷了,還拐着彎損自己?
“行了,這人情我記下了,別的也不要你的,走了。”
柳娘子聲音落下,便已是帶着柳白消失不見。
只剩雷華君一人站在這院中,揹負雙手,面帶微笑,神清氣爽。
虛空趕路間,柳娘子問道:“能用幾次?也是一兩次?”
柳白聽到這話,忍不住笑道:“和之前一樣,陰雷多少,熵變之雷……就有多少。”
柳娘子也沒問他是怎麼做到的,只是破天荒的誇了句。
“不錯。”
楚國共有四大家,除卻被柳娘子滅掉的白家,也就只剩下鍾離家了。
柳白記得小草說過,孃親跟這鐘離家的關係還算好。
於是當柳白來到這位於大河邊的鐘離家門口,見到這鐘離家的白髮老祖鍾離伯欽的時候,也就算是確定了這事。
不同於別人,張口就是柳神或是柳無敵。
這鐘離伯欽竟是上前拱手,笑着喊道:“青衣姐,你是風華依舊,我可就老嘍。”
“這就是賢侄吧,果真是一表人才。”鍾離伯欽誇讚道。
“誰讓你當年總是等一等不着急的。”
柳娘子譏笑着說道:“把你們家的石桌子拿來,還有這石碑,你看看你們這有不。”
柳白取出了石碑。
鍾離伯欽接手很是認真的看了幾眼,搖頭道:“沒有,當年我和雷兄也聊過這事,他們雷家有這東西,我們鍾離家沒有。”
“那便算了。”
他說了,柳娘子也就信了。
從這鐘離家拿了這張石桌子後,楚國的四大世家也就算是走完了。
柳白問道:“娘,接下來我們去哪裡?魏國嗎?”
柳娘子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先回咱們柳家看看。”
咱們兩個字,她咬的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