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眼前滿臉病容的少年, 蒼白的臉上,那一雙靈動的眸子,還帶着幾分不凡的生氣, 彷彿可以喚醒人的靈魂, 又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如此溫和明媚的少年, 即使臥於病榻之上, 他的周圍依舊可以散發出陽光一樣的溫暖。
“好。”我掙扎着彎起嘴角, 眼中卻已經酸脹。
我告訴自己,我們只是在閒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如他每一次樂顛顛跑到我那裡, 坐在臺階上和我談天說地。
“我夢到我在一個很高的地方,看着孃親每日在窗前祈禱。孃親很美, 美得讓人一見難忘。她有一雙溫柔靈動的眼眸, 純淨得彷彿是冰山上最聖潔的雪蓮。然而那眼眸之中, 卻有一絲淡淡的憂愁,像是沉沉的暮靄, 散化不開。她說,她希望天上的神明能夠賜給她一個兒子,一個屬於她和心愛之人的兒子,就如她的丈夫希望的那樣。然後,身邊有一個聲音告訴我, 她的願望是無法實現的。因爲我即將是他們的孩子, 而那時的我本該是一個女孩。所以, 我註定要讓我的孃親失望了。那個時候也許是我第一次體味到什麼是憂愁的滋味。每當我想象着滿懷希望的孃親看到我的情景, 總是會無法抑制地心痛起來。於是, 我向神明祈求,讓他把我變成一個男孩子。神明說可以, 但是要以我的五十年壽命爲代價。他問我是否願意,我說,我願意。然後,我如願地看到了孃親幸福的笑臉,那樣美。就在那一刻我覺得,那便是我要一生追尋的東西。我想,如果那個夢境是真的,也許我現在該離開了。不過還好,孃親現在不僅有我一個兒子。她還有小曹據和小曹宇,他們可以代替我照顧孃親,不再讓她像以前那樣獨自一人在寂靜的夜裡默默垂淚。”倉舒平靜地說着,嘴角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而眼中卻有晶瑩的液體緩緩滑落。“其實我並不懼怕死亡,我只是有一點捨不得她,捨不得子建哥哥,還有嫂嫂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嫂嫂的時候,你告訴我,我的蛐蛐是一個君子。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新奇的言論,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眼中的鼓勵。雖然不同於孃親的,但是依然讓我感到很溫暖。”
“不,倉舒不會死的,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我只是不停地搖頭,不停地重複着這一句話。心中的痛楚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即使我知道,歷史中的曹衝確實是永遠的停留在了他的少年時代。像是有一塊尖銳的東西堵在喉嚨裡,鮮血淋漓,漲得發痛。我用力眨着眼睛,可是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蒙着細碎的光波。
許是看到了我眼中的疼惜,倉舒恍然綻開了一個甜甜的微笑,“恩,只是個夢而已。我會很快好起來,然後很快地成長,像哥哥們一樣。嫂嫂是這一世倉舒見過的除了孃親以外最好的女子,雖然爹爹說你太任性,孃親也總是會爲你擔心。然而我知道,你和倉舒一樣,有着自己一直追逐的東西。所以,我希望嫂嫂能夠幸福。”
我猛然望向他,心中一陣感動。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倉舒的時候,他還是一個軟弱的孩童,總是皺巴着一張小臉兒遠遠地望着他的爹爹,卻是半分不敢近前。而如今,他卻帶着春風般的笑顏對我說希望我能夠幸福。
彷彿只是一夜之間,記憶中的小倉舒長大了,變成了眼前這個含笑的少年。
“外面陰天了呢。”倉舒將目光移向窗外,厚厚的烏雲重重疊疊堆積在暗淡的天空之上。久旱之後,看來天快要下雨了呢。“子建哥哥說,下雨的時候,可以看到荷花塘的小魚在荷葉上游動,就好像是水中的精靈在翩翩起舞。他答應過我,待到下雨的時候,他會親自陪我去看。”
我望着倉舒澄澈期許的目光,“那一定是非常奇妙的景緻。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 我在心中默默禱告,從未如此強烈地希望歷史可以不再按照他的軌跡前行……
“恩!很快就能看到了……”倉舒燦爛地笑了起來,因爲面色的憔悴,所以眼光越發明亮。
據留在府中的醫官所言,倉舒的病情來得十分蹊蹺,幾乎是毫無預兆,而且觸發之後無論如何診脈也查不出疾病的緣由。查不出緣由就意味着無法對症下藥,就意味着只能一天天地看着他衰弱下去,直到油盡燈枯。
正在此時,前線傳來消息,說曹軍在赤壁與孫劉聯軍對戰大敗,曹操率軍從華容道陸路撤回江陵。後又命徵南將軍曹仁鎮守江陵,帶軍北還。一時間,壓抑的氣氛就如這一場姍姍來遲的霏霏淫雨一般籠罩着風中飄搖的曹府。
我定定地看着綿綿的細雨如絲如幕地垂落,靜靜地衝刷掉一切的喧囂與浮躁,純淨的氣息,彷彿可以包容整個世界。清澈的池塘裡,雪白的荷花靜謐地綻放,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荷花池邊,一個孤獨的身影靜靜而立,失神地望着一片大大的荷葉。荷葉上有兩尾小魚追逐嬉戲着,不論它們其中一條游到哪裡,另一條必定如影隨形。忽而一陣微風拂過,高處的荷葉隨風舞動,將一大滴雨水滴落到這片荷葉之上。於是柔弱的葉子再也經受不住如此重量,微微一晃,其中一尾小魚便連同部分雨水無力地蕩回了池塘之中。荷葉上的小魚忽然間失去了遊戲的夥伴,孤獨地停留在葉片之上,讓人不由得爲它心痛起來。如此情形,讓我忽然聯想起眼前的子建和逝去的倉舒。原本如影隨形的兩個人,眼下卻不得不陰陽相隔。
“倉舒臨走前說,要我替他照顧你。”濃濃的哀痛伴隨着子建的話語傳入我的耳畔,然後沿着血液,流淌進我心底的最深處。
建安十三年,曹衝病重不治而去世。環夫人痛失愛子,幾次在靈堂哭至昏厥。
如今府內府外一片動盪,卞夫人已是忙的焦頭爛額。爲了減輕她的負擔,我便自告奮勇來照顧環夫人,一來我曾經與她相處過,對她的飲食起居比較熟悉;二來她剛剛失去了從小被譽爲神童的兒子曹衝,剩下的兩個孩子年紀還尚幼,眼下的情形,也算是在這母憑子貴的時代中失了勢,依她那軟弱的性格,難免被人欺負了去,我又怎能放心?
書上說人有遊魂一樣的狀態,心神恍惚狀若失了三魂七魄,我想現在的環夫人就是這樣一種情形。她整日的不說話也不睡覺,只是睜着一雙紅腫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一處。於是我沒有把倉舒的夢境告訴她,怕她聽過之後難免會更加傷心。我心中擔心她的身體,又怕她傷心過度會做出傻事,便沒日沒夜的守在她的牀邊,直到最後再也支撐不住,不知是睡了過去還是昏了過去。
待到再次醒過來,卻發覺自己已經躺在了自己的牀上。然後我看到了牀邊一臉擔憂的子桓。我看到他微微有些蓬亂的頭髮,看到他腮邊硬扎扎的鬍子,看到他佈滿血絲的雙眸,以及一臉的風塵。
“怎會如此不知道愛惜自己?”子桓的手輕輕地撫上了我的臉頰,幽潭一般的眼眸泛着絲絲的疼惜。
胸口忽然堵得慌,完全呼吸不到空氣。我感到連日以來緊繃的一根弦瞬時鬆掉,悲傷、壓抑、疲憊如潮水一般瞬間涌了上來,我撲到了他的懷中,很丟臉地“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子桓緊緊地擁着我,任憑我哭得昏天黑地,將鼻涕眼淚胡亂地蹭到他的衣服上。
於是這一夜,我蜷縮在子桓溫暖的懷抱之中,不停地流着淚,直到疲憊不堪沉沉睡去。朦朦朧朧之中,只記得他不斷地爲我吻去臉上的淚水,不斷地重複着同一句話:“別怕,有我在。”
倉舒離開之後,子建一度頹廢不堪。卞夫人十分擔心她的這個小兒子,然而不論如何勸慰,仍是毫無起色。最後,還是他的老師楊修出馬,遣走了子建身邊的所有人,與他秉燭談了整整一晚。雖然沒有人知道楊修是用何種方法說服了子建,但是子建確是終於恢復了精神。他開始更加奮發的讀書,逐漸顯露出了他在詩文辭賦方面的驚人才華,這讓雅好詩書的曹操開始對他青眼有加。尤其是他在銅雀臺上的一首“登臺賦”,只是略加思索便一揮而就,而且洋洋灑灑,流暢脫俗,深得曹操之心。
與沉穩內斂的子桓相比,桀驁張揚的子建開始更能夠吸引衆人的矚目。於是開始有傳言說曹操有意打破“立長不立幼”的傳統,將曹植立爲曹氏的繼承人。之後,開始有一些曹家的幕僚紛紛投靠於子建帳下,大有要與長子子桓分庭抗禮之勢。
面對這一系列的風雲變幻,雖然子桓身邊的人們開始憤憤不平,但子桓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彷彿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依舊每天忙於該做的事,並與那些幕僚保持着適當的距離。我在心中暗暗讚歎,子桓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做法確實比子建更勝一籌。要知道自古帝王諸侯最忌諱的就是在他身子骨還很硬朗的時候,他的後代就開始拉幫結黨,圖謀他的位置。
而如今的子建,眼神依舊桀驁,但卻不像以往那般澄澈。他開始談笑遊走於鄉黨名流之中,狀似無意地接近各種勢力。我有些想不明白,爲何以往桀驁不羈,放浪形骸的子建會突然有興致參與這紛亂複雜的奪位之爭。以他的性格,斷不是把這些名利地位看得如此之重的人。莫非是倉舒去世之後子建的性情有所變化?還是說這生在王侯家族中的人終是有一天會對這些東西產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