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爲太過疼痛, 沒過多久,子桓便皺着眉頭慢慢醒來。剛剛的時候,他的眼神還有些渙散, 定定地凝眸片刻, 又緩緩合攏。而後在那雙睫相交的一瞬, 猛然睜大, 一眼望穿我的眼底, 眼中透出疼痛與苦澀。
眼前的一切早已超出了我的預料,我靜靜地保持着原先的姿勢,不敢再動。然而子桓卻不再看我, 皺着眉費力地越過我下了牀。我聽到了他略帶遲緩的腳步聲,而後, 屋內微微亮了起來。
一燈如豆, 婆娑搖曳, 燈下的子桓依舊臉色冰冷。他背對我靜靜地褪去了上身幾乎被血染透的衣袍,解下了早已模糊得分不出邊際的繃帶。隱約中我看到一條猙獰的傷口從他的左肩處一直蔓延到胸腹, 中間的地方有皮肉外翻着,此時還在汨汨地滲着血。
像是死神的利鞭抽到身上,狹長的一條,鋒利而深刻,在他比例勻稱光潔結實的胸膛上顯得格外刺目。
看這傷勢, 並不像是新傷, 而更像是原本處理過的傷口又裂開了。難道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嗎?若果真是, 那麼他昨夜快馬加鞭趕回來豈不是會很痛?莫非他真的是擔心我的, 無法出去找我是傷勢的原因?正在此時, 我猛然想起我剛剛上牀時身下的那一聲悶哼……
我有些恍惚,起初那些懷疑與猜測, 現在已經變得模糊。心中隱隱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有一把毛刺扎到了心上,勾起一陣陣隱隱的刺痛。
我明明是那麼恨他,恨他毀我清白,恨他限我自由,然而當我看到他身受重傷的時候,竟然莫名有些心疼起來。
我在想什麼?!
我一定是同情心太過氾濫了,上天尚有好生之德,何況我一個女子。我拼命努力將腦中的胡思亂想拋開,眼睛卻還是管不住地看向那道傷口。
他不知從哪裡翻出了小瓶的藥粉和白布,熟練地給自己止血。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微微蹙着好看的眉,薄脣緊抿着,額頭上早已布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可是看夠了?”子桓冷冷地說着,換了一件乾淨的衣袍,疲憊地緊了緊肩膀,走到桌邊吹滅了燈。
他的聲音低沉着,冰冷的如同這漆黑的夜。然而不知怎的,我卻再聽不出半分怨念。屋內又陷入了黑暗,就在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過來的時候,感覺身體被輕輕移到了裡側。“也許我該慶幸纔對,你開始有了懷疑和不安,證明,你已經開始在意我了……”
黑暗之中,是子桓淡淡的話語,輕輕淺淺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情緒。感覺牀的外側一陷,我伸出手,卻摸到了子桓健壯的臂膀,連忙觸電似地縮了回來。溫熱的氣息又出現在身邊,不久,便傳來了舒緩的呼吸聲。
想是疲累到了極致,他竟然又睡着了!
原本以爲會是一場無法收場的大戰,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南皮一役之後,曹操對子桓更爲看重,漸漸開始讓他參與到政事之中,因此他也變得頗爲忙碌。經常是白日裡跟隨曹操東奔西走,回來之後便一頭扎進書房。子桓好清靜,園子裡服侍的人並不算多。除了近身侍候的幼嬋、初冉以及另幾個丫頭婢女,還有徐凜、徐冽兩兄弟之外,大部分人除了特殊情況,一般都在園子的邊緣聽差。
所以雖然園子很大,但是每天看到的情景卻差不多。無非是幼嬋沒完沒了的嘮叨,初冉忙前忙後的操持,徐凜窩在某個角落第一萬次用看老婆的眼神看着他的弓箭,徐冽上天入地地找人學習新的拳法……
由於曹操的關係,叡兒現在還是由卞夫人照顧。除非重大節日,平日裡我是很難見到他的。然而子建和倉舒卻可以經常在請安的時候和卞夫人聊一聊,順便看一看叡兒。每次見過叡兒之後,小倉舒都會到我這裡坐一坐,給我講一些關於叡兒的事情。雖然大多隻是一些小小的片段,卻依舊能夠讓我如沙漠之中的旅人渴望綠洲那般期待。得知他今天又乖乖地討了祖母的歡喜,我的心裡便得了平穩,若是哪一天倉舒說叡兒不舒服,我的心又會馬上揪起來。有時候環夫人得了閒也會過來陪我聊一聊,安慰我說叡兒很乖,很得曹操的喜愛。還有什麼叡兒能夠由卞夫人照顧,是天大的福氣,說明曹操對子桓很是器重,將來一定會把曹家大任交託與他云云。
而每次倉舒來到我這裡後,子建都會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在園子的門口,依舊是繃着一張桀驁的臉。除非是子桓在場,他甚至連一聲嫂嫂都不會叫我,彷彿我是空氣一般。我於是非常不理解,同樣是天天呆在一起的兩個孩子,倉舒總是如此乖巧討喜,爲何小屁孩子建卻改不了那欠扁的彆扭樣子呢?而每當子建出現的時候,我的美妙時光就要宣告結束了。因爲這說明他們該去找他們的老師做學問去了。我於是戀戀不捨地看着倉舒屁顛屁顛地跑到子建的身後,跟隨着他離開。
“小姐,飯食已經準備妥當了。”幼嬋輕輕地喚我,我回過神微微點頭,帶着她離開了園子。我們一路走出了曹府的內院,在外面的一處廂房前停下。
“徐大娘,我家小姐來看您了!”幼嬋在門外輕喚。之後,徐大娘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依舊帶着那令我懷念的,母親一般柔和的笑意。
在我借居荊州之時,徐元直已經開始爲劉備效力了。當時劉備非常器重徐庶的人品和才幹,對他委以了重任。之後經過了幾場大小戰役,徐庶的才幹逐漸顯露於世人眼中,並被劉備稱讚具有王佐之才。然而這些事情當然會被曹操看在眼裡。
在平定了北方之後,曹操率大軍南征荊州,追擊到當陽長阪坡時,劉備寡不敵衆,大敗而逃。徐庶的母親徐大娘卻不幸爲曹軍所擄,徐庶得知之後痛不欲生,只得含淚向劉備辭行,隻身來到許都。徐庶母子當年有恩於我,得知了此事之後,我自然要盡力所能及之力照顧現住在曹府之中的徐大娘。所以便隔三差五帶些東西來看望她。一來可以讓徐大娘過得舒適一些,二來我畢竟是子桓的正妻,在府中地位也算不低,那些下人們看在眼裡,也不至於會趁徐庶隨曹操進軍江陵而怠慢了徐大娘。
我在與徐大娘的閒話中得知,徐庶雖然被迫來到曹營,被迫跟隨曹操,然而心中依然十分依戀故主劉備,因此時至今日從未向曹操獻過任何計策。然而曹操也從未因此而刁難與他,畢竟把徐庶從劉備身邊奪走,已是斷掉了劉備的一側臂膀了。
還記得後世有一句成語叫做“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想來他爲了對故主的忠心,這一身雄韜偉略,便要自此湮沒無聞了。
在我們正準備告辭之時,卻聽得門外一陣雜亂,一個眼生的僕役慌慌張張地跑了來,進了門便一下子趴跪在了我的腳下,萬分火急地說道,“倉舒公子他,他忽然得了急症,我家環夫人請您過去!”
我聞言心中驀然一沉,匆忙地和徐大娘道了別便隨了那僕役往內院走去,前幾日的一幕不停地在腦中回放。
“這些日子以來,我總是會做同一個夢。夢中的畫面很清晰,然而早上起來卻什麼都不記得了。明明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應該忘記的……”倉舒一隻手託着下巴,另一隻手逗弄着落在他眼前的小金。傍晚的餘暉映在他靈動的眼眸之中,含笑的容顏,卻透着淡淡的憂傷。“總覺得自己好像快要離開這裡了呢,有點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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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想心中越是不安,隱隱有不詳的預感。那孩子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於是,人們容易忽略,他也會有喜怒哀樂,他也會生病,也會有痛苦。
待來到倉舒那裡,只見環夫人正伏在桌邊暗自垂淚,見到我來想說些什麼卻忍不住一陣哽咽。身旁的醫官也是黯淡了神色,不住地搖頭。刺鼻的草藥味徐徐傳來,昭示着病魔的突然到訪。
我有些腳下脫力地蹣跚到倉舒的房間,卻見重重帷幔之中,一個瘦弱的身影正靜靜地躺在牀上。牀邊還有一個身影靜靜的立着,卻是子建。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神情的子建,褪去了眼中所有的桀驁與不馴,只餘下了濃濃的擔憂。當他看到我的時候,眼波一閃,收回了所有的情緒,隨即默然地退了出去。
我悲憫地望着倉舒病態的容顏,一種幾近窒息的感覺漸漸在我的身上蔓延着。
爲何?明明環夫人什麼都沒有說,明明醫官什麼都沒有說,明明子建也什麼都沒有說,沒有任何人告訴我任何關於倉舒病情的信息,爲何我會這樣憂傷?
“嫂嫂來了?”倉舒見到我,微微彎脣,臉上掛着一絲憔悴的笑意。明明是那般溫暖的笑容,就像他每次見到我時那樣。然而此時此刻,卻讓我的心隱隱地刺痛着。明明幾日之前,倉舒還在手舞足蹈地給我講述着叡兒的趣事,還在含笑看着天邊的晚霞。可是現在,他卻如此虛弱地躺在病榻之上。
“我今天終於記得那個夢了,嫂嫂可願意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