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越到培訓點的時候, 導師正在給林笙講解劇本,而他的到來無疑讓大夥兒都有點手忙腳亂。
林笙的導師叫方華,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 年紀雖不大, 但對錶演的見解卻獨樹一幟。這會兒他見何千越來了, 趕緊停下手裡的活兒, “何總監您怎麼過來了?”
何千越擺擺手, 示意他不必招呼,“我今天正好有空,就過來瞧瞧, 你們不必理會我,繼續吧!”說着, 他已自顧自地往一旁座椅的方向走去。
既然何千越都這麼說了, 方華也不再浪費時間, 本來今天下午的安排就有點緊。於是他重新舉起教棒,指着牆上的劇本投影接着講解, “這一幕裡王銳應該是竊喜的,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喜歡一個女孩兒,然後某一天那女孩兒突然跟你說,其實她也喜歡你,就是那種偷偷樂在心裡的喜悅, 能理解嗎?”
“嗯。”林笙點點頭, 像是明白, 又好像沒明白。
方華隱約察覺林笙自剛纔起就有些恍惚, 不禁輕嘆了一聲, “那麼這一段來演一遍吧!”他對角落裡正在整理道具的一個男人招了招手,喊道:“蘇伊, 你來跟他對一下戲。”
“蘇伊”這名字何千越是有所耳聞的,“魅聲”旗下那麼多藝人,但因爲援.交而被冷藏的卻獨此一個。當年蘇伊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所幸的是醜聞爆出時此人還不算正式出道,外加公司及其經紀人極力維護,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至於那些狗仔,自然不會把精力花在一個還未出道的小新人身上,所以這事兒鬧騰了一陣也就淡了。但有傳言說,其實這件事背後另有隱情,似乎還與蘇伊的經紀人有關,只不過何千越並不是個愛八卦的人,也就沒去追溯事情原委。
反倒是季暮黎爲了那件事來找過他,大致意思是說蘇伊這藝人資質不錯,就這麼封殺了未免太可惜,問他有沒有意向接手,他當時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原因也很簡單——資質再好,品行不端正又有什麼用?蘇伊還沒出道就敢揹着公司做援.交,天曉得出道以後還會做出多少荒唐的舉動?
季暮黎勸不動他,也就沒再提了,時隔兩年,何千越再見到蘇伊,總覺得這人跟記憶中的模樣不太一樣,就好像完完全全變了個人,可莫名地讓人驚豔。
何千越進來時並未注意到蘇伊,倒是現在仔細瞧瞧,才發現這人長得真好看。
不過很快他的目光又轉到了林笙那兒,這傢伙今天有些不對勁。
方華第三次喊卡,臺上林笙的動作像是被束縛了,完全施展不開,“林笙,你還是沒能抓住王銳的感覺,他確實是很高興,但我剛纔也說了,那是竊喜,並不是表現在外的開心。”不知是否因爲何千越在的緣故,方華訓起來不算太嚴厲,可能多少還是賣了這位大經紀人的面子,“唉,再來一遍吧!”
然而那一遍,依然被叫了停,這一下別說林笙緊張,就連方華也緊張起來。難得何千越過來聽課,可林笙卻大失水準,眼看着何總監的臉色越發難看,方華也不由地額冒冷汗。
“林笙,竊喜其實也不是很難理解是吧?”方華面上耐着性子繼續講解,但卻不難看出,要不是因爲何千越在場,他怕是早就開罵了。
一大段解說以後,林笙似懂非懂地點着頭。方華退到一邊,暗自也爲林笙捏了一把汗,“再來一遍,林笙,別緊張。”
林笙口上應着,只可惜表現依舊不如人意,這回方華還沒喊卡,倒是何千越先看不下去了,只見他猛地站起身,冷冷地望着林笙。
面對何千越這樣凌厲的目光,林笙自然也演不下去了。
何千越端着一臉的不悅朝他走近,待行至林笙面前才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抱歉。”林笙低着頭,那模樣就跟個犯了錯的小孩似的。何千越輕嘆一聲,帶着他走到一邊,“緊張嗎?”其實在他的印象中,林笙並不是個會怯場的人,不知道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笙點點頭,忽又搖搖頭,半晌纔開口,“對不起,我有點晃神。”
何千越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那動作十分溫柔,更透着幾分寵溺,“好了,別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在這兒陪着你,好好演一場,讓我瞧瞧你的實力。”
“嗯。”林笙微微頷首答應,何千越衝他甩甩手,“去吧。”
林笙轉身往方華那邊走去,可沒幾步又回過頭來,“老師。”
何千越挑了挑眉,等着他接下去的話。不料林笙竟是對着他凝視片刻,最終搖搖頭,莞爾道:“我會好好演的。”
“給他換個本子。”何千越考慮到剛纔那個角色可能根本不適合林笙,再在那上頭浪費時間也沒意思,索性換個劇本來練。
方華也能明白何千越的想法,於是親自去給他挑劇本,他今天帶來的本子並不多,但少有的幾本卻都是經典。
比較了一番,最終方華抽出其中一本遞給林笙,“就這劇吧?”
林笙接過劇本一看,發現劇本封面上赫然寫着四個字——霸王別姬。還沒回過神,卻聞方華又道:“你演程蝶衣。”
……
《霸王別姬》是一部以京劇爲背景的影片,講述了兩個伶人與一個妓.女的悲喜人生。方華選的那一幕正好是故事的一個轉折點——段小樓和程蝶衣在後臺打底上紅,師兄弟針對小樓在窯子裡救了妓.女菊仙一事起了爭執。
這一幕並不算長,卻將兩位主角的個性刻畫得極爲鮮明,程蝶衣是個癡人,他這一生都投在唱戲上面,用小樓的話說就是“不瘋魔不成活”,以至於到最後,他早已分不清戲裡戲外。相比之下段小樓就是個把生活與夢想分得很清楚的人,可惜年少時的義膽俠腸,卻在風俗生活中逐漸被社會和時間所消磨。
方華讓林笙演程蝶衣,而蘇伊則演段小樓,這兩個角色的形象都是極其飽滿的,只是要將這樣的人物演出百分百的神韻,卻實在是不容易。
林笙和蘇伊在一旁熟悉了一下劇本,其實《霸王別姬》的這個片段他們都不陌生,在學校的時候也有演過,林笙還記得那時候他的表演老師曾說,“演戲重在一個‘入’字,你要演好一個角色,首先要能入戲,其次是能入角色,也就是將自己當成角色本身來演,劇中程蝶衣唱戲,也是把自己當成了虞姬。”
方華在一邊拍手喚他們過去,“可以開始了嗎?”
二人一同點點頭,放下本子往臺中央走去,蘇伊一隻手輕輕搭上林笙的肩上,鼓勵了一句,“要加油哦!”
林笙愣了愣,莞爾一笑,“嗯。”其實他和蘇伊並不熟,兩人的關係充其量只是在林笙需要有人跟他對戲時,蘇伊過來幫忙串個場。
林笙不瞭解蘇伊,平時除去對戲,他倆說過的話總共不超過十句,反倒是今天,蘇伊的一聲“加油”讓林笙對這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有了些不一樣的認識。
蘇伊也回了他一個淺笑,很清純的樣子,特別好看。
臺中擺着桌椅各兩張,林笙和蘇伊背對背地坐着,隨着方華一聲指示,表演開始。
何千越始終坐在一旁觀看,卻並沒有抱有太多的期待,《霸王別姬》是中國電影史上的巔峰之作,而經典想要被超越,可能性太小。
他沒指望林笙和蘇伊能演好程蝶衣和段小樓,只是單純想看看他們能演到哪種程度,但何千越萬萬沒有想到,這兩人的出色表現竟徹底顛覆了他以往對新人的定位評估。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林笙就是程蝶衣,而蘇伊則是段小樓,不一樣的臉,一樣的感覺。
「聽說,您在八大胡同打出名來了。」林笙手裡握着一支道具筆,做了個狀似勾脣的動作。
蘇伊略微一愣,忽而笑道:「這武二郎碰上西門慶,不打……不打能成嗎?」
林笙的眼角挑着一絲媚意,語氣中略帶譏諷,「這麼說,有個潘金蓮了?」
蘇伊仍是滿臉笑意,壓根沒察覺到對方的不悅,「這是什麼話?」話音未落,林笙突然冷聲質問:「你想聽什麼話?」
蘇伊長嘆一聲,轉過身來,「不過是救人解難,玩玩唄,又不當真。」他拿手肘蹭了下林笙的背,刻意壓了壓嗓子道:「蝶衣,什麼時候一塊兒去逛逛,就知道了。」說到這裡,他磨磨手掌,還有點意猶未盡。
林笙沒吭聲,將略微向後側的臉轉回來,對上前方,如同照鏡子一般看了一眼,那個眼神裡包含了太多的情緒。
只聽“砰”的一聲,他一掌打在桌上,將桌子震得前搖後襬,同時猛地站起身,憤然走出妝臺。不遠處彷彿豎着一面屏風,林笙繞到後頭,背對着蘇伊手舉在面前,像在挑衣服似的動動手指。
蘇伊被嚇了一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說錯了話,慢慢站起來往屏風那兒邁了兩步,「兄弟,對、對不住,兄弟。師哥今兒神不在家,說走嘴了。」他略顯無措,自懲似的,「師哥該死。」說着,扇了自己兩嘴巴,又討好地憨笑兩聲。
屏風後邊靜得很,須臾,林笙才又問道:「你忘了咱們是怎麼□□的了?」他頓了頓,語聲裡帶了幾分悲慼,「不就憑了師父一句話嗎?」
蘇伊走回去坐下,「什麼話?」
「從一而終!」林笙大聲地喊出來,繼而走出屏風,蹲在蘇伊跟前摟着他一條胳膊,雙眉微微凝起,「師哥,我要讓你跟我……」他想想覺得這麼說不妥,暗自唸了句“不對”,又改口道:「就讓我跟你好好唱一輩子戲,不行嗎?」他話裡透着懇求,將期許全表現在了一個對望的眼神間。
蘇伊怔愣着,木訥地回了句,「這不……這不小半輩子都唱過來了嗎?」不料話纔出口,林笙便歇斯底里地吼道:「不行!」他激動地抱着蘇伊的椅背搖晃着,「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蘇伊側靠着椅背,有些不屑,「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他無奈地虛嘆了聲,「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兒裡,咱們可怎麼活喲?」那口吻裡寫着現實,林笙聽得明白,蘇伊轉回身,「來,給師哥勾勾臉。」
林笙緩緩起身,眸中滿是絕望,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碎了。
何千越看得很認真,這一幕的最後是蝶衣孤自走開,小樓跟出來,屏風映出兩人朦朧的身影。
整場戲沒有換戲服,也沒有上戲妝,全憑演技。但林笙和蘇伊好像就是演出了屬於程蝶衣和段小樓特有的感覺。
林笙停在何千越跟前,眼裡的神色依然是呆滯的,全身上下沒有半點人氣。
對戲結束,方華對林笙和蘇伊的這趟表演讚賞頗高,稱其還原了那個故事裡兩位主角的心情。
何千越沒有給出任何評價,只是跟他的小徒弟面對面地站着,兩人誰都沒說話。起初大夥兒也沒覺得怎樣,後來是瞧見他倆對立半晌卻不支聲,這才察覺到不對勁。
方華帶着蘇伊走過來,剛想開口問些什麼,卻被何千越擡手製止了。
林笙就那樣呆立着,目光沒有一絲焦距。大約過了有二十多分鐘,他才漸漸回了神。林笙擡起頭對上何千越的眸子,小聲說道:“老師,我好像魔障了。”
何千越摸摸他的頭,溫柔地笑了笑,“哪是什麼魔障?入戲太深罷了。”
那天之後,所有人都聽說了何總監新收的那個徒弟演技很不錯,並且在培訓的時候入戲太深,差點出不來。只有林笙始終覺得自己是魔障了,只因爲當天戲演到一半的時候,他望着與他對戲的蘇伊,說起一輩子,滿腦子想着的並不是段小樓。
戲到底是怎麼演完的他也不知道,但那種悲絕的情緒卻那麼真實,堵在心口,一如那個他與宸飛話別的夜晚。
後來何千越問他,演那段時你在想什麼,林笙說漏了嘴,把想法給倒了出來,他就回了三個字,“尹宸飛。”
這一來氣氛斷然是搞砸了,何千越沒再理他,沉默了片刻,一聲不吭地走了。
林笙想追上去解釋,可追了幾步又停下來,其實能說什麼呢?只會越抹越黑而已,還是算了吧。
可是到快下班的時候,裴助理過來給他送鑰匙,告訴他說今晚千越有事要他自己回去,那一刻林笙的心裡還是無法避免的變得難受。
他想: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在感覺要失去什麼東西的時候,下意識的心痛。
(To Be Continued)
[2012-02-03 19:15:00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