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火

山西運城,是關公故里。

運城人信仰關公,全市各地有數不盡的關公像,甚至有世界上最大的80米高的一座。

當然,運城最有名的當屬解州關帝廟,因爲據傳聞,那裡葬着關羽的遺骸。

我大約在十年前,和家住運城的舍友澹臺(澹臺是複姓,在這裡就不指出舍友的全名了)曾去過這裡兩次。

運城解州關帝廟正殿的二樓有一尊關公像,那是一尊坐像:關公一手撫着鬍鬚,一手拿着《春秋》。

我當時問澹臺,關公身高多少?

澹臺說,按運城當地的說法,關公應該身高兩米。

我還曾笑着說,這尊坐像,看起來怎麼也不像兩米。

澹臺告訴我,這是按史籍一比一還原的雕像。

他爲了讓我確信,坐到了關公像旁邊來做對比。

澹臺身高一米八,體重兩百多斤,當他坐在關公像身邊的那一剎那,我確信無疑。

——可眼前這尊越南的關公像,明顯不同……

這座關公像只有大約一米高,是一尊站像。一米高很好理解,可能是藝術的一種縮放……那爲什麼要說怪呢?

——因爲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一手拿着大刀、一手拿着《春秋》的關公像……

我在腦子裡反覆回憶……只拿大刀的、只看《春秋》的、騰雲駕霧的、甚至拿着金元寶的……就是沒有見過又拿着大刀、又看着《春秋》的關公像……

我當時覺得,我應該是才疏學淺、見識不夠,於是我便詢問了徐明成夫妻和格桑三人——他們三人在思索許久之後,也回答沒見過……

——我們當時做了定論,一致調侃自嘲地認爲是我們自己沒見過世面……

那麼——

《春秋》裡的四色地圖又怎麼解釋呢?據記載,這是1852年格斯里首先發現的……

這一切,難道真如我們所說——是我們沒見過世面?或者上邊說過的失誤或者惡作劇?

還是這段時間裡接二連三的事情,讓我們變得太敏感?

……

又是一個只有分析,沒有判斷……

——甚至說,無聊的提問、試圖的分析、沒有判斷……

黑色幽默?

那麼這場幽默,到底是有人在跟我們開?還是我們自己“幽默”了自己?

……

我們一籌莫展……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一個人的說話聲——

“好小子!本大爺不陪你們玩了,你們還主動送上門來!”說這話的,自然不是別人,就是之前與我和格桑比試的那個人。

“不錯不錯!有趣有趣!哈哈哈……說吧,你們還想比試什麼!本大爺奉陪到底!”那個人一邊笑一邊說道,似是歡喜。

“我想,你可能誤會了,我們能在這裡再次相遇,只是我們恰巧在這裡……”我的話還正在說,便被那個人搶斷了。

“什麼誤會!什麼恰巧!你們就是迷戀本大爺的風采!故意追尋而來的!”那個人振振有詞、得意洋洋地說道。

迷戀?風采?這幾個詞,瞬間逗樂了我們四人……

“爲什麼要說是我們追尋你呢?爲什麼不說是你追尋我們呢?是你仰慕我們的風采吧!”徐明成邊笑邊對着那個人說道。

“放屁!本大爺會追尋、仰慕你們?你們以爲,你們是關二哥?可笑之至!”那個人有一絲生氣地說道。

“那你講講,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你不是已經坐着你的烏龜跑了嘛!”徐明成回覆道。

“本大爺跑了?本大爺剛剛是跑了嗎?好你個臭小子,胡說八道什麼!還有!那是烏龜嗎?!那明明是……”這個人的話像是沒有說完,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睜大你們的狗眼睛,你們難道看不出來,我穿的是廟祝的衣服嗎?!

——我們這才注意到,原來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一身廟祝的衣服……

“你是廟祝?哪個廟的廟祝?”徐明成繼續問道。

“本大爺站在這,自然是這的廟祝!”那個人狠狠地說道。

——廟祝?他竟然是廟祝?跟我和格桑比試的那個人,竟然是這裡的廟祝?

“好了!不廢話了!想比什麼!”那個人繼續狠狠地說道。

“廟祝先生,您是真的誤會我們了……”此時的我,已經用“廟祝”去稱呼那個人了,我繼續說道:“我們確實是正好路過,咱們也確實是恰巧相遇……”

“高原人,我看你斯斯文文,沒想到你也這般做作,想跟我比就跟我比,囉裡囉嗦、鋪墊這麼一大堆幹什麼!還是你那位兄弟爽快!敢愛敢恨!”廟祝指着格桑對我說道。

“我大哥說的沒錯。”一直不發聲的格桑,此時說了一句。

“是嗎?……”廟祝若有所思片刻,繼續說道:“好!臭小子!我信你!看在這位兄弟的份上!他肯定不是個會撒謊的人!那你說說,你們不是仰慕我,那你們爲什麼在這裡!”

“我們說了啊!我們正好路過這裡進來拜關公!”我跟李成均竟同時發出聲音——本以爲,廟祝的那句“我信你”已經讓“誤會”全部解開,可誰知道,他只是信了“我們沒有仰慕他”……

“正好路過?拜關公?”廟祝狠狠地盯着我們,繼續說道:“拜關公,磕完你的頭,拜好就行了,爲什麼要嘀嘀咕咕,沒完沒了!”

此時,剛剛那兩個聊天的遊客,看情況不對,已經趁着我們說話偷偷溜走了……殿裡只有我們五人。

“嘀嘀咕咕?我們沒有嘀嘀咕咕啊?我們只是好奇而已!”我說道。

“好奇?好奇什麼?”廟祝問道。

緊接着,我便說出了之前對於關公像的那些好奇問題。

……

“高原人,看起來,你還有點見識啊!”廟祝聽完我所說的那些好奇事情之後,沉默了一會,說出了這句話。

“見識不敢當,我們四個現在是覺得自己沒見識……”我誠懇地說道。

“有些事情,不需要好奇。不見不識,有時候是最好的歸宿……”廟祝緩緩地說道。

“是啊,不見不識自然最好。但就怕,見了不識,無所歸宿啊……”我說道:“比如,您送的眉毛……”

“眉毛......眉毛怎麼了?”廟祝望着我問道。

“眉毛到底怎麼了!這應該由您來回答吧!”我說道。

我之前表達過,在我看來經常愛使用“先生”和“您”的人難免有些故弄玄虛的味道。

我和廟祝之間的這幾句話,我刻意多次使用了這兩個詞:

一是因爲我心裡必然還沒放下他拉着格桑跳湖憋氣,給格桑險些造成生命危險的不滿;

二是我始終對他廟祝的身份,還存有懷疑。

畢竟,他的風格轉變的過於突然……

“怎麼?黃金做的眉毛還嫌廉價?”廟祝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年輕人!做人不能太貪心!”

(廟祝這句話裡,已經把我稱呼爲“年輕人”,而不在叫我“高原人”——這樣看來,我對於眉毛的提問,讓他有些反感我了)

“黃金自然不廉價,能用黃金做出如此這般的眉毛工藝品,那當然更不廉價。”我緩緩地說道。

“那你對這件東西還有什麼疑問?”廟祝像是有些惱怒,他狠狠地說道。

“我只是好奇,爲什麼要送一個眉毛?或者說,爲什麼要用黃金打造一個眉毛?”我說道。

“這有什麼值得好奇的!黃金打造的東西多了——牙籤、水杯、鋼筆、汽車,甚至還有人造出黃金衛生紙……”廟祝似是不屑地說道。

黃金做的衛生紙,那自然是一種開玩笑的比喻,實際上那是用金箔做成的——據說,那是迪拜富豪使用的,上邊印有花紋,一卷一百多萬美元,合人民幣大約八百多萬……

“是,單純用黃金打造眉毛,在這個世上或許也不算稀奇……”我緩緩地說道:“但——所有看似稀奇的事,都跟眉毛有關,那,我就必須值得一問了。”

“哦?——除了這個黃金眉毛,還有什麼事跟眉毛有關?”廟祝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有些特殊,但至少可以肯定,這種表情裡摻雜着一些驚訝。

我轉身看向徐明成夫妻和格桑三人。

此刻的他們三人,必然知道我接下來要講什麼,他們沒有絲毫想阻礙的眼神和動作——因爲可能我們都感到,眼前這個廟祝也許是解開“眉毛”問題的關鍵,甚至他可以完全解開,甚至“一週之後”的那個危機,我們可以不用再去參與……

於是,我便從“徐明成第一次來電”到“湯得遜拿出陳翼德的短信”的全部經過告訴了眼前這個穿着廟祝服、自稱廟祝的人。

(此時的我,還是沒有認爲,在書店遇到的“眉毛”和後來這些事一定有關,所以,我沒有講那一段)

當我敘述這一切的時候,廟祝先是一愣,轉而又變成憤怒。

但我說完以上這些經過的時候,他竟然表現出了一絲出奇的鎮定,這種鎮定很怪異,像是在刻意地壓制着什麼。

過了好一會,廟祝突然張開了嘴,他說道:“這羣人無聊至極!有完沒完!早都跟他們說過了!過去的已然過去……”

廟祝說這句話的時候,天色已經很黑,景區裡幾乎已經聽不到遊人的聲音。

他這句突如其來的一句,再加上靜靜的夜色,更加使人覺得空蕩和一無所知……

“是!這羣人無聊之至!虧湯得遜還說他們是一羣有趣的人!”我重重地說道。

我這句話一語雙關,是一種典型的問話技巧。

——首先,我順着廟祝的喜怒說下去,從情感上,廟祝不會反感我;再者,我顯然是想通過這樣的問法,得到一些關於“他們”的確定性回答

——我此時已經先入爲主地斷定廟祝說的“他們”不是陳翼德和湯得遜;或者不止是陳翼德和湯得遜……

我故意這樣說,就是讓廟祝誤以爲我已經知道了一些事;或者他直接脫口而出反駁我……這樣,或許是撬開廟祝嘴巴的方法……

廟祝並沒有直接回我的話。

顯然,“脫口而出反駁我”的打算已然落空。

他遲疑了片刻,看了看我,說道:“哎!也不能說沒趣吧,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確實是一羣非常有趣的人……只是,這麼有趣的人,爲什麼不願意放棄這些無聊的事呢……”

另一個角度?廟祝嘴裡的“另一個角度”是怎樣的角度?有趣的人不願意放棄無聊的事?怎樣的有趣?怎樣的無聊?

——聽着廟祝的話,我腦海裡不停地在想這些問題。

我思索了半天,但是和之前一樣,還是無解,只有那些零星的分析……

我定了定神,看着廟祝,問道:“那麼,你能講講,爲什麼你沒有眉毛嗎?”

(此時的我,已經從上邊的對話開始,不知不覺中把“您”換成了“你”;或許在潛意識裡,我也不知不覺的不那麼反感眼前的廟祝了)

“眉毛?你說的是我臉上的眉毛吧。”廟祝說道。

“自然說的是。”我回答道。

“那是一場大火沒的。”廟祝似有所想地說道。

“怎樣的一場大火?”我追問道。

“一場很大很大的火……很大很大……延綿幾百裡……”廟祝說着這句話,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延綿幾百裡?”我不由地說出了聲。

接着,我便在腦子裡回憶,這三四十年來世界上發生的所有大火:1983年發生在加裡曼丹的大火,燒燬森林三百五十萬公頃;1987年,發生在我國大興安嶺的大火,燒了二十八天,據衛星雲圖計算,過火面積約有一百三十萬公頃……當然還有前不久的澳大利亞大火……

——但,他說的這延綿幾百裡的大火,到底是哪一次呢?這時的我,自然無法推論……

——人的注意焦點一旦停留在某些自己在意的事上,必然會忽略別的,有的時候,這些別的,可能恰恰就是最重要的。當時的我,自然也犯了這樣的錯。

當我意識到,再去一直思考到底是怎樣的大火、可能會毫無意義的時候,我便轉而問道:“那麼,你跟‘他們’是朋友嗎?”

“朋友?哈哈哈哈哈……如果可以……我更願意和你們是朋友!當然,我們註定成不了朋友,永遠成不了朋友!”廟祝先是一陣狂笑,接着狠狠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