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監軍這個職務,有許多人是不願意做的。因爲監軍大多都是在帝都好生養着的文人,突然間要換到前線,沙塵漫天的,即便有人招待着,都還不如窩在帝都來的舒適。
當然,這也不能算是一個不好的位置。畢竟軍營這事,好壞憑的都是監軍大人一張嘴,因此即便心裡頭再怎麼怨念,別人張口要什麼,軍中還不得雙手捧了奉上去?即便是清正如沈亭,在這方面也不會不注意。
但是那天墨瀾的行爲顯然就是對朝廷監軍的大不敬。雖說君未已看起來並未計較,甚至回來後還帶着幾分愉悅。不過文官在軍中一羣大老粗眼裡心思比女人還可怕,女人心撐死就是海底針,而他們若是一個不舒爽,暗裡就能把你扎死。
因此墨瀾還是無法避免的被沈亭叫了過去。
主將營帳內,沈亭仍是坐在正座上波瀾不興的閱卷飲茶,墨瀾站在帳外吹冷風,而羅汐……躲在某個不會被發覺的角落看了一眼,轉身又去了伙房。
秋末初冬,漠北的朔風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墨瀾腰桿筆直的站在帳外,任由北風呼嘯而過,將她額前的碎髮吹的無比凌亂。其實作爲習武之人,本身有真氣護體,寒風之下到還真沒怎麼覺得冷。不過沈亭遣人喚她過來卻又只讓她等在帳外喝西北風,這將軍是什麼意思,傻子只怕都看得出來。
只是好在沈亭到底還是顧及了她的身份,雖說變相罰她,但周圍守營的將士們悉數被遣走,說是與安遠將軍有要事相商,閒雜人等一概不許接近。
兩個時辰之後,沈亭纔將墨瀾召到帳中。
墨瀾在外吹了許久冷風,進帳的時候帶了一身寒氣,只稍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便單膝跪下:“末將墨瀾,見過將軍。”
“知道我爲什麼召而不見嗎?”見她入帳,沈亭只淡淡的合上書卷,單刀直入。
早便料想這個結果。墨瀾垂首低聲道:“將軍擡愛,是末將不識大體,請將軍責罰。”
沈亭十指交扣看着她:“你不是臨陣脫逃的人,墨瀾,給我理由。”
理由麼……墨瀾低頭苦笑,淡淡道:“末將與軍大人是舊識,昨日離席也確有難言之隱,如此明說,可能讓將軍諒解?”
“既如此,何不一開始便報來?”
“末將不知監軍竟是故人,因而無從報告。”
“這倒是我的疏忽了。”沈亭的身子微微後傾靠在椅靠上,“看來這陪同監軍的事情,我還是交由他人負責。”
墨瀾忙道:“不,還是由末將負責。末將昨夜離席並非因爲與君大人有過節……而是……”她想了想,才嘆道,“末將與君大人是朋友,只是彼此間有些誤會,但昨夜已解開。而且末將敢說,在此並無第二人比末將更瞭解君大人,是以還是由末將陪同的好。”
在沈亭面前,墨瀾從來都是與自己一般波瀾不興,面對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淡然處之的模樣,哪怕當年她還只是一個小小的火頭軍,也是因此,才叫沈亭對她刮目相看,委以重任。
而如今談到君未已,她卻少見的慌亂起來。
沈亭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緩緩的嘆了口氣:“好吧,不過這次絕不能再出差錯。”
墨瀾低着頭道:“是!”
……
……
墨瀾帶着一身疲憊回到自己的帳中,方進帳中,卻意外的發現裡面十分的溫暖,甚至比方纔的主將營帳還要暖上三分。
而營帳中間架着一個小爐,底下被微火烹煮着爐中傳出來的一股香氣,僅是聞着,那股暖意都能蔓延到身上。
墨瀾走近揭開爐上的蓋子,裡面烹着的竟是散着熱氣的紅糖薑茶水。
薑茶祛寒,而紅糖……墨瀾輕輕嘆了一聲,會在這裡給自己備下這種東西的,除了那個人不做他想。
羅汐啊羅汐……他這又是何苦?難道這些日子她的態度,還不足以讓他明白自己的心意麼?
若能慢慢疏遠該有多好,何必又來做這種讓彼此都爲難的事情。
墨瀾無言的坐在爐邊,他的好意她不能再去接受了,他若再待她好,她便會誤會,這糖水,她不能喝,只怕總有一日化作苦湯,苦身苦心,無法自拔。
可是明知如此,那要倒去薑茶的手,爲何就是動不起來呢?
……
……
於是從第二日開始,陪同君未已的任務便全權交給墨瀾負責。
本就是發小,二人相處之間都是十分的隨性自然。因爲熟悉,即便不善言辭,對平北營的介紹由墨瀾做來也還算是準確客觀。而君未已只是淺笑着在聽,偶爾問起兩句,墨瀾也是想罷即答,自然的讓四周與墨瀾稍微熟悉些的軍士都覺得不自然了。
於是有了如下對話:
逐月騎兵甲:“喂,那是我們頭兒麼?除了領兵打仗發號施令之外……便是對着魏仲文,我也從來沒見過將軍說這麼多的話啊。”
逐月騎兵乙:“我覺得我們一定是認錯人了……還是說因爲是監軍,態度上纔會有那麼大差別?”
騎兵甲:“胡說,我們頭兒纔不是這樣的人,聽說監軍大人和咱頭兒是故交,老朋友嘛,據說頭兒和羅軍醫交情也不錯,話比現下還要多呢!”
二人對視一眼,開始意義不明的笑:“啊哈哈哈,原來如此!”
……
帶着君未已在平北大營轉了一整圈之後,墨瀾領着君未已到了後山的一處小樹林裡休憩。
那處樹林地方隱蔽,夏能遮炎炎烈日,冬能擋凜冽寒風,秋景紅葉枯草,看着雖是蕭條,卻不失是一處美景。再加上地勢較高,坐在此處亦能將平北營盡收眼底,同時入眼的,還有着大漠別樣的風光。
君未已常年呆在帝都,難得見此奇景,不免嘖嘖稱奇:“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小瀾,你果然會找地方。”
墨瀾微微一笑:“我圖的不過是此地的清靜,哪及未已這風雅情趣?對我而言,此地視野極好,若我是北燭人,此地便是最好的觀望臺。可惜北燭人勇猛有餘,智謀不足,若不是他們還有一個像樣些的王長子,這場仗,只怕在三年前就該結束了。”
她隨身帶了些能暖身的烈酒,自己灌上一口後遞給君未已,兩人就這樣席地而坐。君未已飲酒不及墨瀾豪放,只是十分斯文的啜飲一口便又遞迴給她:“小瀾盡的是軍家本分,能爲國效力,相較之下,我那點文人情懷倒是一文不值了。”
“未已總是過謙。”墨瀾接過酒囊倚在樹上,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話便將目光放到平北大營裡去了。君未已看着她的表情,忽然道:“小瀾,你有心事。”
墨瀾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話。
“在軍中不順利?”君未已亦是將目光放遠,接着道,“你沒有將自己的身份說出來,我聽說軍中人說,安遠將軍墨瀾出身火頭營,身份並不高。”
墨瀾搖頭:“軍中將士誰不是以命相搏,哪有什麼高低之分?”
君未已也搖頭笑:“那是你的想法。小瀾,你總歸還是心太善太直,不願假他人之力。我入官場時日不長,但有些東西卻看得不能再通透。一入官場深似海,即便是軍中怕也是如此。”
“真是未已多慮了。”她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將自己在那個曾經最親近的人身邊放空。她確是有心事的,只是這心事便如她的真實身份一般,即便是君未已,也是不能說的。
只能在自己的心裡慢慢磨合,慢慢消化。
君未已不知道她心裡想的,只知道它不像再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便自動自覺的換了個話題:“對了小瀾,你知道我爲何會被派到此處麼?”
墨瀾心領神會,便也順着這個話題搖了搖頭。
“寅都鎮西營與西林大軍的關係愈發緊張了嗎?邊境傳回來的消息,據說不日將會有一場惡戰,叫聖上很是頭疼。雖說鎮安王是領兵奇才,但如今軍情緊急,任誰都不能掉以輕心。”到底是關乎國家社稷,君未已的眼神也逐漸認真起來。
西林啊……墨瀾在心中長嘆一聲,這還真是到處都不太平,即便平北一戰結束,這鎮西一役,又該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而鎮安王,她想起之前那一面之緣,不由失笑:“鎮安王這人,文武謀略皆是奇才,仰慕者雖多,但我總覺得在‘三公子’之中,他無論如何是比不上你的……”
話說到一半,她才恍然過來羅汐也是鎮安王的仰慕者之一,虧他還是個斷袖,也着實太對不住他的妻子了。
君未已攤開摺扇笑道:“小瀾這便是護短了,‘三公子’這名號我從來是不在乎的,不過這鎮安王和風蘊華都是不簡單人物,我未必及得上。”
墨瀾只輕輕的“唔”了一聲再無他話,二人便這般坐着,只是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平北大營,沒有離開過後方兵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