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爾達是大陸現存最古老的國家,它的王都達布森,也是大陸現存最古老的城市。人族從神那裡學到的最初的建築工藝就運用在這裡,數萬年過去了,經過歷代不斷改造和重建,迄今還有部分殘留。這些古代建築,就位於達布森的西北角,原老城區的所在地。儘管它們也不過是千年前的殘留,但因爲本身屬於民居,並不像大型建築那麼能經受歲月的考驗,到今天,已接近毀損的邊緣了。從皇宮西門出發,走幾里路,再往北穿過幾條長街,就能看到許多零散錯落的老舊平房,遠遠望去,牆壁破損,屋頂塌陷,凋零破敗一覽無遺,連遮風擋雨的基本職能都失了小半。但這裡還有人。無論任何時代,貧困都是不可能消滅的,只是或多或少而已,自從這些古建築被譭棄之後,自然而然就聚集了全城的無家可歸者和乞丐,還有偷兒和竊賊。千年下來,這裡自然而然變成了一個貧民區。達布森並非只有一個貧民區,但論到貧困,哪個也無法與此處相提並論。站在裡面四面望去,到處都是衰敗之相,向來只有最走投無路的人才會來到此處,旁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上次守城的時候,連傷兵們都不願意多呆,生怕沾染了窮酸之氣,一輩子不得翻身。這兒唯一的公共設施,就是中央的小教堂,儘管神殿經常受人詬病,但唯有這座教堂,卻極少有人出言譏諷。它只有一個職能,就是給人收屍並安葬,無形中給人保存了最後一份尊嚴。但進這座教堂當教士的,不是最虔誠的教徒,就是被排擠發配的倒黴蛋,前者真心愛護轄區的子民,後者卻是被流浪的囚徒,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於是這裡的主導者就不斷在天使和魔鬼之間轉換。這一任的教士伯尼,就是屬於後者,平日只知道板着臭臉,彷彿別人欠了他錢一樣。此刻,他正百無聊賴地站在教堂的門口,眯着眼睛,望着天邊那一抹紅色,那是清晨的陽光染紅了灰色的天空。
昨天下了一夜暴雨,天氣又涼,他知道今天又該死人了。他的轄區裡多的是營養不良的病漢,重病纏身的老人,體質虛弱的孩子,而昨夜的暴雨就是他這所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教堂也漏水了,何況那些根本不能算房子的房子了。淋上一夜雨,吹上一夜風,死掉一兩個很正常,不死反倒是件罕事。正想着,剛剛派出去的傻大個騎士疾步跑回來了,還未靠近就高聲嚷道:“出事啦,出事啦……”伯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吵死人啦,這種地方能出什麼事,難道是鬧瘟疫了不成?頂多就是死了個人罷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那騎士愣道:“你怎麼知道的?”伯尼冷冷說道:“除了你這個傻子之外,誰都猜得出來。說吧,是哪家死人啦?”那騎士摸摸腦袋,道:“是布朗老頭子,他還沒死,不過快不行啦。”伯尼一愣,道:“布朗,是不是前兩天去西城填坑掉下去摔斷腿,被女皇親自吩咐好好照顧的那個?”騎士道:“就是他。”伯尼皺眉道:“他壯得像頭牛,怎麼經不起一場大雨呢?”騎士道:“不知道啊,他孫子說早上起來發現他發燒說胡話,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看來是死定了。”伯尼道:“我們立刻就走……”他剛剛探出一條腿,忽又縮了回來,道:“不,等等,你說他死定了?”騎士道:“他都神智不清了還能活嗎?我看是必死無疑了。”伯尼道:“是嗎,那就不用着急了,先準備一下葬禮再出發吧。跟我進來。”騎士詫異道:“不去啦?”伯尼回頭瞪了他一眼道:“光系治療術只能治傷不能治病,我們去了又什麼用,看死人嗎?還不快跟我走。”騎士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跟着他進去了。
北邊靠近城牆的地方,立着幾排破屋,末尾那間最爲破爛,已坍塌了大半,但後面還留着個相對完好的房間。房間裡面很簡單,除了一張破牀和幾塊石頭搭成的桌子之外別無他物,卻有三個人。一個精壯的老頭躺在牀上,眼神迷濛,呼呼喘氣。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抓着他的手跪在牀邊抽泣着。他身邊站着一個披着深色粗布麻衣,手提褐色木杖的枯瘦老者,盯着牀上的老人細看。這個老人就是伯尼和騎士提到的布朗,半個月前加入西城外的施工隊,填埋安斯蒂轟出的大坑時不慎掉了下去,那個大坑其深無比,本來是必死無疑,但經過兩年的填埋已不是很深了,死倒是沒有死,只是弄了個兩腿骨折,在正好視察的女皇的關照下被救上來帶回了家裡。本來已經過魔法治療,過個半個月就能恢復過來,誰想被昨夜雨一淋,引起傷口感染,結果就發起了高燒,弄成現在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
孩子抽泣了半天,擡頭去看那個面無表情的枯瘦老者,巴巴地問道:“我爺爺還有救嗎?”這個老者卻是剛纔騎士走後他在路上發現的,當時他拄着那根帶着枝椏樹葉,好像那棵樹上攀下的樹枝模樣的手杖,唸叨着聽不明白的話,在大街上胡亂行走。見他之後便上來詢問爲何哭泣,得知是他爺爺性命垂危後表示自己有辦法解決,這才被他帶到家中。他雖然不知道這個老人可不可靠,但眼下卻是他唯一的指望了。老人看了他一眼,道:“讓開吧,我有話要說。”孩子抓了抓布朗的手,聽話地走到邊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老人雙手合十,對布朗誦道:“信我者得永生,這位老人家,你的病已無藥可醫了,你只要信我,我就可以讓你活下去。你願意信我嗎?”布朗勉強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說道:“我……我真能活下來嗎?”老人道:“信我者得永生,你反正要死了,爲什麼不信我一次呢?”布朗呻吟道:“你……你沒騙我……我真的能活……下去嗎?”老人道:“信者靈,不信則不靈,只要你信,一切都有可能。”布朗迷濛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叫道:“我信,我信,救救我吧,我死了,誰來照顧我孫子啊……”
“很好!”老人微微一笑,忽然提起木杖,撲的一下打在布朗頭上。布朗兩眼凸出,七孔流血,竟被生生打死了。老人收回木杖,定睛看了半晌,嘆了口氣道:“唉,又死了一個,你畢竟還是不信啊……”說罷,又搖了搖頭。那小孩子早被驚呆了,這會兒終於反應過來,撲到老人身上亂踢亂打,叫道:“你這個騙子,還我爺爺命來,嗚啊……爺爺……”邊打邊哭起來。老人任他踢打,也不叫痛,良久才嘆了口氣,道:“唉,早死早超生,死了未必就不是一種幸福。想見爺爺的話,不如你也來吧。”孩子雖然年歲還好,但也並不蠢笨,聞言大駭,顧不得傷心,連忙往外跑去。老人二話不說,趕將上去,提起杖來,輕輕敲下,將孩子打倒在大街上,頭上多了個窟窿,汩汩流出血來,當場便死得透了。老人收起木杖,雙手合十,道:“信我者得永生……”
這時街頭已有不少行人,見老人當街行兇,都驚得呆了,忽然一起高喊起來:“殺人啦,殺人啦……”你喊我,我喊你,遠遠近近的人們都紛紛往這邊奔來,很快將老人團團圍在中央,不讓他逃走。有人跑進布朗家中報喪,卻立刻驚叫着跑出來,高喊道:“布朗也被他殺了……”衆人又驚又怒,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個神態雍容的老人。有人高叫道:“大夥別讓他跑了,我找神殿騎士來對付他。”衆人紛紛應是,圍得更結實了。老人平靜地說道:“信我者得永生,各位找我何事,莫非也想獲得永生?”衆人大罵起來,道:“好你個殺人犯,你殺了他們還說是永生。這種永生還是留給你自己吧。”老人毫不動容,繼續說道:“真的不想嗎?那就太遺憾了。”衆人怒罵連連,卻礙於他的氣度,懷疑他背後有什麼身份,不敢上前毆打。
不一會兒,從南方跑來一匹馬,馬上坐着兩人,便是伯尼和他手下的傻騎士。兩人下了馬,排開衆人進去,伯尼仔細一看,又問了邊上的幾句,死死盯了老人一眼,重又擠出人羣,獨自跨馬往南面馳去。那名騎士卻被留在老人身邊看守。老人一合十,對騎士道:“信我者得永生,這位騎士先生,你願意信我嗎?”那騎士道:“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你。”老人道:“我怎麼不是好人了?”騎士道:“你殺了兩個好人,還能是好人嗎?”老人道:“凡俗的眼睛豈能看到真相,你怎麼知道是我殺了他們,你又怎麼知道他們真的死了?”騎士道:“你在說什麼瞎話,難道他們還活着不成?我雖然笨,這點還是知道的。”老人道:“是生是死,又有誰看得清呢,表面上他們確是死了,可你又怎麼知道他們不是獲得了永生呢?想知道真相,就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吧。”說着又提起木杖,撲的一杖打在騎士腦殼上,衆人未料到他這個時候還會行兇,大驚失色,不約而同地退後了幾步。騎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說道:“我不想知道啊,你爲什麼打我?”說着,頭上迸出血來,兩眼一瞪,倒在地下死了。老人從容地掏出一塊布來,擦掉了杖上的血跡,揣在懷中,合十唱道:“信我者得永生。”衆人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忽聽南方馬蹄陣陣,接着數十名神殿騎士吆喝着出現在街道那頭。
騎士們轉眼來到邊上,衆人又讓開了道,爲首的伯尼和一個紅衣主教裝束,臉上帶點陰霾的中年男子策馬來到老人身前。伯尼望見地上騎士的屍體,呆了一呆,指着老人對身邊的紅衣主教道:“夏洛特大人,就是這傢伙,看來我手下的騎士也被他殺了。”那夏洛特是達布森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官,不少消息靈通的聽到伯尼叫出這個名字都是大驚。夏洛特騎着高頭大馬,居高臨下,冷冷地看了老人一眼,又看了看周圍義憤填膺的羣衆,道:“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了,給我抓住他。”騎士們如狼似虎地衝了上去,將老人兩臂夾住,捆了個結結實實。夏洛特策馬迴轉,領着騎士們浩浩蕩蕩地往南方去了。伯尼吃了一肚子塵土,咳嗽連連,心中暗罵不止,叫來幾個人幫忙,把三具血淋淋的屍體帶往教堂主持葬禮了。另一方面,夏洛特把老人帶回了達布森最大的教堂,關進了裁判所的地下監獄,吩咐看守小心看護,卻自處理當天的公務去了。
次日早晨,夏洛特用完早餐,一個手下驚慌失措地跑進餐廳,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夏洛特刷地站起來,難以置信地看了他半晌,然後大步向外走去。片刻之後,兩人來到地下監獄,來到關押老人的囚室。只見那老人盤腿坐在正中,膝上放着木杖,邊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十來具屍體,正是同室的囚犯,個個腦門帶血,顯然是被他一杖打死的。夏洛特氣得渾身發抖,叫道:“這是怎麼回事,兇器怎麼還在他手裡?”那手下苦着臉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們明明收起來了,不知怎麼回事又到他手裡去了。”夏洛特道:“獄長呢,他在哪?怎麼就任他殺人?”手下往囚室另側一指,道:“獄長在那裡呢……”夏洛特往他指的地方一看,那個胖乎乎的獄長直挺挺地躺在角落中,身體僵直已有些時候了。夏洛特大怒道:“反了反了,竟然敢殺我的人。給我公告全城,今天正午我要處決一名罪大惡極的異端分子,我要用聖火淨化了他!”手下道:“是——”快步跑出去了。夏洛特又看了看老人,見他毫無反應,不由得哼了一聲,也上去了。
一天時間,足以讓一個消息傳遍全城,何況殺人犯和殺人的過程又是那麼匪夷所思,所以消息傳出去之後,教堂前的廣場上很快就人山人海,擠滿了過來看行刑的羣衆。正午時分,教堂偏殿裡走出來一隊騎士,反剪着老人的雙手,排開衆人來到火刑柱前。兩個教士上前,將老人牢牢綁在火刑柱上。老人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望着不遠處觀禮臺上的夏洛特道:“不審判就行刑嗎,這好像違揹你們神殿的慣例?”夏洛特義正言辭地說道:“你這種現行殺人犯兼異端分子要什麼審判,這是人民和光明神的共同意志,大家說是不是啊?”人羣高喊起來:“沒有錯,燒死他,燒死他……”夏洛特得意地一笑,老人卻嘆了口氣,道:“唉,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現場有哪位願意替我被燒死嗎,我必會超度他往生極樂。”這句話聲音不大,卻傳遍了整個廣場。圍觀的人羣爆笑起來,夏洛特也忍不住笑道:“哈哈哈,這傢伙簡直瘋了,以爲自己是聖徒嗎,還要人替他去死。夠了,是時候讓他下地獄了。還愣着幹什麼,點火啊。”一個教士應了聲是,舉着火把上前,就要往火刑柱下的柴堆上扔去。
就在這時,遠處忽有人聲嘶力竭地高喊起來:“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替你去死。”全場頓時譁然,那個教士呆住了,回頭向夏洛特看去,卻見他也是目瞪口呆,喃喃自語道:“莫非他有妖術不成?”夏洛特起了好奇之心,把那個點火的教士喚了回來,高聲吩咐道:“把那人帶過來。”手下的兩個騎士策馬奔去,不一會兒,帶着個被反綁起來的年輕人回來,身邊又多跟了一個騎士。兩個騎士看了夏洛特一眼,把那年輕人往火刑柱下一扔。老人朗聲說道:“你真的願意替我去死?”年輕人滾在地上,連連以頭撞地,不住地叫道:“我願意,我願意……”
全場又都呆住了,夏洛特好容易纔回過神來,道:“這個瘋子竟然真要替人去死,他到底是誰?怎麼被綁起來了?”那個跟來的騎士走到身邊道:“審判官大人,他是大陸公敵查林公爵的親生兒子。”夏洛特一驚:“什麼,他不是死了嗎?”騎士道:“那個是假的。真的提前得到消息,偷偷溜走了。他在西方查爾斯城扮了幾個月乞丐,連查林重新主持國事後都沒有回去,要不是昨天我們接到有人舉報,說他在夜裡偷偷祭奠查林,我們根本不知道他還活着。”夏洛特向年輕人看去,冷笑道:“哈哈哈,查林的兒子,好得很,好得很!怪不得他想被火燒死呢,哼,他未免也想得太簡單了,要麼這麼輕鬆就他讓死了,我弟弟的仇又怎麼辦!哈哈哈,幹得好,我記住你的功勞了。”騎士大喜,千恩萬謝地退到一旁。卻聽那老人說道:“既然你如此誠心,就替我受過吧,我會在極樂世界爲你安排位置。”年輕人又是連連磕頭。夏洛特冷笑一聲道:“誰準你們擅自決定的。”高聲叫道:“把他拖過來,不要干擾我們行刑。小子,我會精心爲你準備一份大餐的,你要死還早着呢。”後面這句話他特意降低音調,只有近處的幾個人聽見。
年輕人大叫起來,幾個騎士上前,把他強行拖了下去,交給了先前的騎士,那騎士向夏洛特行了一禮,拉着他往人羣外擠去。夏洛特往邊上的教士一示意,那教士再次上前,將手中火把往柴堆上一扔,熊熊烈火頓時升起,很快將老人吞沒。可燒了一會兒,卻始終聽不到裡面的慘叫之聲,夏洛特和教士們正自疑惑,慘叫聲就忽然響起。夏洛特呵呵笑了起來,但笑了兩聲,忽覺不對,臉色大變,高聲叫道:“這個聲音不是那老人的。”他走上兩步,視線穿透火焰向裡面看去,卻見柱子上綁着的不是剛纔的年輕人是誰?可是到底爲什麼會變成他,卻沒有任何人知道。
圍觀的羣衆喧鬧不堪,教士結結巴巴道:“夏洛特大人,這……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怎麼辦?”夏洛特叫道:“蠢貨,快點熄火,要是殺了他,我唯你們是問。”幾個教士嚇了一跳,他們雖然不是水系法師,但施放幾個水球術輕而易舉,當時噼噼啪啪將水球不斷打去,可哪知,那火被水一澆,卻彷彿遇着了油一般,火苗竄得愈發高了,濃煙滾滾,轉眼就將那年輕人燒得乾乾淨淨。衆人張口結舌,立在那裡動彈不得。夏洛特呆望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大聲叫道:“快去看看那個老人是不是在外面……”話音未落,衆人便聽到遠處有人發出一聲驚叫,隨即驚呼聲連連響起,夏洛特領着衆教士立刻往那裡奔去,只見那個老人提着木杖向北直行,一羣騎士在後面狂追。
老人速度很慢,騎士們速度極快,可是兩者之間的距離不斷沒有縮小,反而越見增大了。衆人見了這等不可思議之事,都驚得呆了。夏洛特牽過一匹馬翻身而上,拍馬追了上去,與騎士團並肩前進,騎士們見他到來,更是快馬加鞭,身邊景物風馳電掣般倒退而去,可依舊沒法追上老人,他們越追越是心寒,越追越是恐懼。追到城門口,夏洛特終於明白遇着了高人,伸手攔住衆人,眼睜睜地看着他出了城門,往北去了。
……
海迪克斯,皇宮外的清水河旁,聚着數十個年輕人。爲首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穿着一襲法師袍,氣質清麗,正是海迪克斯公主艾西婭。她的身邊,是一羣身披華服的貴族子弟。自從艾西婭公主趕走了第十個死皮賴臉的追求者之後,所有年輕人都學乖了,開始注意自己的風度,不再那麼死纏亂打。起初幾人果然得到艾西婭的另眼相看,可是人數一多,她又沒什麼好神氣了。這會兒出來散步,一方面是因爲皇帝生了重病,她心中煩惱,另一方面,就是爲了避開他們,可誰想這些傢伙個個消息靈通,直接就來找上了她。艾西婭看着河面呆呆出神,喃喃說了點什麼,一個不知趣的年輕人道:“公主殿下,你在想什麼呢?”艾西婭勉強提起精神道:“沒什麼,我想走走。”
一行人沿着河堤向西走去,不知不覺間出了森林,森林外是一座石橋,連接着南北向的大路。幾人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正要離開,南面大路上忽然走來一個粗布麻衣,手提木杖的老人。艾西婭怔了一下,忍不住微笑起來。衆年輕人見她笑靨如花,一時間都醉了。老人終於走到橋上,掃了衆人一眼,停下腳步道:“信我者得永生,諸位,想前往極樂世界嗎?”衆人正欲喝罵,艾西婭卻咯咯笑了起來,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個大鬧達布森的神棍。”老人笑道:“我不是神棍,我是極樂淨土的引導者,信我者得永生,艾西婭公主,你信嗎?”艾西婭微一愣神道:“你知道我的身份?”老人淡淡說道:“除了艾西婭公主,大陸上還有誰能這麼美麗呢?”追求者們紛紛點頭稱是,都道死老頭你總算還有幾分眼力。艾西婭笑道:“如果我說信,是不是你會拿那個木杖敲我?”老人道:“正是如此。”追求者們鼓譟起來,卻礙於艾西婭在場,不敢上前痛毆他。艾西婭笑道:“那我不是死了嗎?”老人道:“只要你信,死就意味着新生,意味着極樂,並沒有什麼值得恐懼的。公主殿下,你信嗎?”艾西婭笑道:“我信……騙你的,哈哈……”話音未落,撲的一聲,那老人持木杖將艾西婭打得腦漿迸裂,倒地不起。他收了杖,雙手合十,道:“大難已不遠,早死早超生。”
“你竟然殺了公主!”衆人大驚失色,各自掏出長劍魔杖,向老人攻來,可是無論他們怎麼攻擊,都近不了老人的身體。老人卻自從容笑道:“你們信嗎?”衆人見了這等詭異的情形,都心慌意亂,只叫:“我們不信,我們不信……”一時間跑了個無影無蹤。老人呵呵一笑,向艾西婭的屍體望了一眼,那屍體上哪有什麼傷,根本與活着的時候一般無二,只是漸漸變虛,終於完全消失了。老人笑道:“果然是有緣之人。”他慢悠悠地向北方走去,根本不把打死公主當一回事。
……
貝克森亡靈學院圖書館頂樓,康拉德站在窗口,一手捧着古書,一手拿着長劍比劃。偶爾有穿着黑色劍士服的年輕人走過,都自發地對他低頭行禮,康拉德也不以爲意。自從羅瑟斯重新掌握了西普洛斯之後,亡靈法師不再是西普洛斯唯一的職業,又多了死亡騎士和黑暗劍士兩個新職業。這些年先是王祺王天,又是安斯蒂等人出現,讓大陸上牛皮哄哄的高手們重新認清了自己,不再像之前那麼眼高於頂,是以各地都有隱居的高手出來教導學生。康拉德被羅瑟斯親自邀請,也就答應加入了亡靈學院,專管劍術教學。他手上的書,卻是羅瑟斯兩年來從各地找來的遠古文獻之一,記述了上古失傳的劍術。琢磨了半天,他心癢難耐,放下書,準備出去研習一番。下了樓,穿過三樓資料室的時候,忽然見到邊上書架邊站着一個形容枯瘦的老人。康拉德怔了一下,冷笑着抽出長劍,指住了老人的背心。老人彷彿沒有察覺一般,繼續翻着書,那書封面上寫着大陸奇物志幾字,已接近尾頁。康拉德也不說話,等老人看完最後一頁,放好了書,轉過身來,才道:“你這個害死人的神棍,什麼時候跑貝克森來了,又是怎麼進圖書館的?”老人道:“魔劍聖康拉德,你找我什麼事?”“什麼事?”康拉德好像聽到天大的笑話似的,大笑幾聲道,“我要送你去極樂世界。”老人道:“原來是同道中人,不過我好像沒有給過你這個權力。”康拉德道:“權力?要什麼權力,我有劍在手就是權力。難道極樂世界是你家開的不成?”
老人道:“正是如此,我就是極樂世界的創世神。”康拉德大笑道:“哈哈哈,真有意思。”老人不理他的反諷,道:“信我者得永生,你是選擇信還是不信?”康拉德嘿嘿冷笑,道:“信又怎麼樣,不信又怎麼樣?”老人道:“信者受我木杖一擊,信仰堅定的可以肉身進入天堂;不堅定的,靈魂可以進入天堂。”康拉德怒笑道:“好大的膽子,對我還敢宣講那一套邪術,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老人道:“康拉德,你不信嗎?”康拉德道:“我不僅不信,我還要殺了你呢。”說着,長劍一抖,放出凌厲的殺氣,道:“別人殺不了你,可我不信我也殺不了你。”老人搖頭道:“你不能殺我。”康拉德被氣笑了,道:“你這種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我怎麼就不能殺你。”老人笑了,道:“因爲你不敢對我動手的。”康拉德笑道:“哈哈哈,這笑話不錯啊……哼,就算是教宗親自,我也照樣下得了手。”老人微微一笑,道:“是嗎,那如果是安斯蒂呢?”康拉德一驚,退後一步道:“你說什麼?你是安斯蒂?”
老人輕笑一聲,身形漸漸飄忽,變成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笑道:“好久不見了,康拉德,你還沒想起來嗎?”康拉德驚詫地看着他道:“原來那是假象,你到底是誰?”那人道:“我是王祺。”康拉德一愣,笑道:“你怎麼會是王祺,我的眼睛還沒壞到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那人再度恢復老人的模樣,道:“信不信由你,真不真卻不由你。”康拉德聽了這話,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終於漸漸信了,道:“真的是你嗎,難道是你換了身體?”王祺笑道:“還算有些眼力。”康拉德收起了劍,詫異地看着他道:“原來是你在裝神弄鬼,你到底在幹什麼?”王祺道:“我不是說了嗎,引導人前往極樂世界。你想去嗎?”康拉德盯着他半晌,搖搖頭道:“我活得好好的,幹嘛要送死。”王祺嘆道:“自以爲精明的人往往會作傻事,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康拉德笑道:“什麼傻事,難道送死還是好事了?”王祺道:“看你怎麼理解了。前往極樂世界實在是無上的幸福,你被凡俗所迷,是無法看透了。”康拉德笑道:“看透就得死,還是不看透爲好。”王祺搖搖頭,道:“唉,榆木腦袋,實在不堪點化。你怎麼知道死不意味着生,生又不意味着死呢?”他又看了康拉德一眼,嘆道:“註定的命運終究不得更改,唉,無緣無緣……”轉身就走。康拉德喊道:“哎,你去哪裡。”王祺搖搖頭,唸叨着信我者得永生,信我者得永生,提着木杖,只管下樓去了。康拉德追到樓下,與他並肩往前走,道:”瑞克也在學院,你不去看看他嗎?愛彌爾剛生了個大胖小子。”王祺停下腳步,道:“也好。”
兩人往學院後山走去,在半山腰找到一間掩映在碧樹清泉之間的別墅。王祺笑道:”羅瑟斯待他不錯啊。”康拉德道:“當然,人才難得,不好好對待怎麼行。”王祺笑道:“也是。”兩人走到別墅院門外,就見愛彌爾和瑞克從裡面出來,瑞克留着小鬍子,愛彌爾抱了個孩子。王祺持杖上前,道:“信我者得永生,你們是信還是不信?”瑞克兩人莫名其妙,問康拉德道:“他是誰?”康拉德道:“你真是昏了頭了,沒聽說過有個神棍從南方來,一路上殺人無數嗎?”瑞克道:“有這回事?”康拉德道:“那傢伙就是他了,海迪克斯公主也是被他殺的。”瑞克吃了一驚,道:“你帶他來幹什麼?”康拉德笑道:“太無情了,他可是你們的老朋友了。”
王祺現出真身,笑道:“好久不見了,兩位,我是王祺。”瑞克兩人吃了一驚,康拉德給他們解釋了幾句,兩人才相信了。瑞克皺皺眉頭,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王祺道:“度人,引導苦難深重的世人前往極樂世界。”愛彌爾道:“你不是殺了他們嗎?”王祺笑而不答,走過去看了看孩子,道:“剛纔的問題你們還沒有回答呢,你們是信還是不信?”康拉德道:“你又來了,難道你連他們也想殺?”瑞克與愛彌爾對望一眼,道:“當然不信。”王祺閉上眼睛,良久,道:“不信也罷,看天意吧,你們至少不像康拉德這麼絕望。”康拉德心裡咯噔一下,不安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絕望?”王祺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忽然全身發光,消失得無影無蹤。三人面面相覷,回屋子裡議論紛紛不提。
……
王祺腳踏五色雲,懷揣木杖,飄在高空,隨風漂移,極目四望,眼中神光直達無窮無量遠的彼方,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遼闊無盡的大地,有平原草地,有高山大河,有漫無邊際的海洋,天空中飄着數以萬計的清亮美麗的巨大星球,彷彿回到神域一般,雖沒有太陽,但天地間極爲亮堂。這片大地的中央,有一株奇大無比的大樹,枝繁葉茂,雖不甚高,但主幹足足有數千萬裡方圓,凡俗之人非到極遙遠之處,不能一眼望其全貌。王祺停在大樹邊上,一招手,無數奇形怪狀的飛鳥從虛空中飛出,繞着他飛了數圈,往大樹上飛去築巢去了。往地下一指,綠意盎然的草地上又多了無數模樣可人的小動物,還有巴掌大小的小精靈飛來飛去。王祺輕輕一笑,倏然消失,下一瞬間,來到大樹的樹冠下某處。這裡有幾根粗大的數根突出地面,被鏤空做成了精緻的樹屋,一個穿着綠衣服的小孩正坐在草坪上,和幾隻小熊在玩耍。一個健壯的老人在邊上拿着不知什麼東西的殼在煮湯,香氣四溢,邊上放着搗好的果醬和乾果,一個大個子騎士坐在邊上燒火。老人嚐了嚐味道,叫道:“吃飯啦,吃飯啦。”小孩和小熊飛快地跑過去,圍坐在湯鍋邊上,三人數熊一起開動,很快吃得一乾二淨。那孩子打個飽嗝,和幾隻小熊一起,典着肚皮在草坪上躺下了。王祺微微一笑,又一閃,來到上面某個枝椏的樹洞口,信步往裡面走去。若仔細看便可發現,王祺手上的木杖正是這大樹的枝條。
艾西婭從裡面竄將出來,怒道:“好啊,原來是你,死老頭,我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你怎麼就把我弄這裡來了?快放我回去。”王祺笑道:“你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人了,怎麼能輕易讓你回去。難道你覺得這兒不好嗎?”他隨手拿起木桌上一個西瓜大小的果實,扳了開來,裡面香氣四溢,正是地球上一道有名的中式餐點,道:“外面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又一指牀,道:“有這麼舒服的牀嗎?”艾西婭嘲諷道:“你心裡就只有吃和睡嗎?滿足這兩樣就是天堂了,哼……”王祺笑道:“至少這裡沒有那些煩人的追求者,不是嗎?”艾西婭道:“你還能舉出第四個好處嗎?我以前可是公主啊,馬上就要登基成爲女皇,現在你叫我住樹洞,什麼事情都自己幹,還說是極樂世界呢。”王祺笑道:“要宮殿啊,這還不簡單,你看這兒不就是宮殿嗎?你要人服侍嗎,那不就是人嗎?”艾西婭一怔,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時發生了變化,他們身處的哪裡還是樹洞,分民就是一座華麗的大殿,不遠處則站着幾個衣飾華麗的侍女。她跑出門去一看,外面是一片龐大的宮殿建築,有山有水,煙氣迷濛,彷彿幻境一般。
艾西婭跑回來,不服氣道:“你這是幻術,明明是樹洞,怎麼就變成了宮殿啦?”王祺走到門口,指着遙遠的天邊道:“誰說這是樹洞,你看,那邊不就是世界樹嗎?”艾西婭呆了一呆,道:“我們怎麼到這裡來了。”王祺笑道:“這是我創造的世界,除了你們這些獨立意志的智慧生命之外,萬物都在在我思維的控制之下,心念動處,萬物隨生,心念動處,萬物隨滅。”艾西婭徹底呆了,道:“那你不成創世神了。”王祺笑道:“可以這麼說。”艾西婭看了看他,道:“你把我弄這裡來做什麼,莫非你……”王祺嘆了口氣,道:“別想歪了,只是因爲你跟王天認識,才順便將你帶來罷了。”艾西婭驚道:“王天,你認識他。”王祺笑道:“他是另一個我,我又怎麼能不認識他。”艾西婭呆呆地看了他半晌,道:“你是王祺?”王祺笑道:“你消息還算靈通,推理得也好,正是我。”說着,便去了僞裝,露出真面目來。艾西婭看了他兩眼,道:“王天在哪?”王祺道:“以後你自然會見到他的。”艾西婭道:“那就算了。可是你把我留在這兒,我的國家又怎麼辦?”王祺嘆道:“沒有國家了,一切都將毀滅,你重病的父親也在你見到我之前就死了,你沒必要留在大陸上等死。”艾西婭大驚道:“你在說什麼,怎麼會這樣……”王祺沒有回答,一轉身,身體忽然化爲虛無,徹底消失。艾西婭追了出去,卻又哪裡找得到他,想到父親終於病死,禁不住大哭起來。
遠處,世界樹。茂密的枝葉間掛滿了果實,從上到下,各有不同,最頂層的枝葉間,有枚果子帶有淡淡星光。此時,葉子忽然四面分開,王祺從虛空中走來,一杖點在那果子上,星光閃爍,照射他的身體,於是他便再次消失,又出現在宇宙虛空之中,正面飄着那扇巨大的黑色的門,邊上則是一張水晶牀,裡面,依麗絲正在沉睡。這個宇宙與先前世界樹所在的世界,正是王祺的精神空間。自從神力開始與他本體融合之後,王祺漸漸發掘出種種妙用。與王天側重於肉身和戰鬥力不同,他獲得的能力主要側重於意識本身。兩人出發點完全不同,但殊途同歸,到最後卻同樣是完全掌控神力,達到全能的境界。這一階段,融合程度還不甚高,但神力作用於意識,已使他的精神力發生了異變,精神空間慢慢向實體轉換,因此初步具備了容納實物的能力。相當一部分非生命物質可以輕易收入精神空間,只有智慧生命因爲本身存在意識,對精神空間會有一定的排斥作用,以王祺現在的能力,沒有對方的完全信任,把肉身連同靈魂意識一同帶進來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大陸上行走數月,杖下擊殺何止千人,才被他總結出一些經驗,就是隻要對方沒有防備,他就無視對方的意志,強行把肉身也拉進這個世界。艾西婭就是這麼來的。
他之所以這麼做,卻是因爲神力引發的第二個能力,預知。儘管迷糊不清,王祺卻憑藉神力本身超越時間的特殊能力掌握了近未來的大勢方向,和部分熟識之人的未來命運。他已經知道,外來者註定到來,而亞蘭達大陸也註定要毀滅,只不過卻不知何時發生罷了。王祺來到水晶牀邊上,伸手輕輕撫過水晶罩,望着裡面的依麗絲露出思索之色。忽然間,他眉頭一皺,輕聲道:“終於來了嗎……”話音未落,身體漸漸消失。月球基地的控制室中,王祺終於從精神空間中離開,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向面前的屏幕上看去,那裡,空間正在扭曲。王祺冷笑一聲道:“真是可惜,你們來遲了兩年,如今我已不是任人宰割之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