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看各種古代背景的影視文學作品,有一句話被用得不要太多,以至於讓鄭凡之後每次聽到這句話都覺得膩得慌。
這句話是:可恨我生在帝王家啊!
這句話一般女性角色喊的比較多,一般會帶着哀怨無奈咬着下嘴脣的哭腔,一般還是用在情情愛愛不能自主的劇情上。
說得像是不生在帝王家她們就能受得了生在貧民家早早的就下地幹活吃不飽穿不暖若是家裡還有弟弟的話還得被拿去換親的生活一樣。
但在六皇子這裡,鄭凡是真的深切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意,亦或者……寒意。
後世的故宮,去過的人不少,有人依舊覺得富麗堂皇有人看完後大失所望,但不管是何種觀感,當那座宮殿已經不再是權力中心的巔峰後,它其實已經褪去了絕大部分的光環。
皇權的威嚴和恐怖,以及其所帶來的扭曲和血腥,一旦近距離觸摸後,往往能讓人直接不寒而慄。
“看來靖南侯挺賞識你的啊,你小子混得不錯嘛。”
“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
“嘿,我還真有點想你的金句了。”
“下次寫信時,我寫一點給你吧。”
“你這還真能批發啊?”
“不值錢的東西罷了。”
六皇子從壁爐那裡提上來一隻烤鴨,用刀切開,也沒去片,遞給了鄭凡一隻鴨腿,自己拿了另一隻鴨腿,
道:
“乾國那邊感覺如何,京城這邊大人們可都知道你的事兒了,數百騎轉戰乾國百里,還破了乾國綿州城,斬一衆守官首級而去。
哎呀,說實話吧,我也曾幻想過這種生活,小時候,夢裡也曾做夢夢到過自己也能可以有這般風采。”
“也就那麼回事兒吧,乾國人除了修房子做的不錯,其餘的也都一般,邊軍也早就腐朽了,就是乾國邊地的小娘子,也不見得有咱們燕人女子來得水靈。”
其實,具體的細節和經過,翠柳堡早就通過書信的形式和六皇子交流過了,畢竟人家是大投資人,投資你創業,你可以不盈利,但你得做出點響動來;
用瞎子北的話來說,不管你是吹牛皮還是做PPT又或者是說相聲去,
總之得把投資人給忽悠得笑呵呵地繼續願意往裡頭投錢。
這會兒,六皇子問鄭凡去乾國的事兒,也只是隨便嘮嗑,不是開董事會。
“你那纔到哪兒啊,乾國女子,屬下杭最出名,下杭已經在乾國江南了。”
“以後有機會,我率兵打到乾國江南去,給你抓幾個下杭女子回來暖炕。”
“得,這話說得忒俗,跌了孤的面兒。”
“說得好像做鴨子不丟面兒一樣。”
“憑本事賺錢做生意吃飯,丟面兒麼?”
“憑刀子搶的人,丟面兒麼?”
“你這麼說好像還真有點道理的樣子,真的,我發現你這人說話一直都很有意思,這幾個月你人雖然不在了,但你的話語時不時地就會在孤耳邊迴響。”
“…………”鄭凡。
“呵呵,靖南侯這次回京,是奉的父皇的詔命,名義上是爲了皇后娘娘的壽辰,但因有田家老爺子大壽在前,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只是一個藉口。”
“嗯,瞧出來了。”
“眼下,鎮北侯府六鎮鎮北軍,只留兩鎮繼續留守荒漠,其餘四鎮,都已經駐防北封郡邊境,朝廷的軍隊也已經發動了,局面,可是相當的緊張啊。”
“是啊,很緊張啊。”
“你怎麼一點緊迫感都沒有?”
“你不也沒有麼?”
“行了,我就再給你提個醒,朝廷裡很多門閥大族反對父皇繼續激化矛盾向鎮北軍開戰,一開始,他們懾於父皇的怒火,沒太敢造次,也乖乖地集結自家土地上的私兵部曲向京城匯聚。
可能原本打算是幫着父皇做做樣子,壯壯聲勢,讓鎮北軍那邊有所忌憚。外加鎮北侯本人現在還在京城,總是一塊巨大的籌碼。
但現在不行了,出了一件事兒,讓這些世家大族和我皇室裡很多人都開始慌了。”
“出了什麼事?”
“鎮北侯府小侯爺,據說在侯府現身了。”
“小侯爺?”
“別驚訝,別說是你,孤也沒見過他,鎮北侯一脈一直子嗣不昌。
有人說,是因爲百年前初代鎮北侯在銀浪郡將乾軍數十萬大軍葬送,造下了太多的殺孽,受了業債;也有人說,是蠻族的祭祀們日日夜夜地在詛咒鎮北侯府斷子絕孫,起了成效。
這一代鎮北侯爺,也就一子一女。女的呢,就是那位郡主,你見過的,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得當我嫂嫂,然後就是太子妃了。
至於那一子,據說生下來就身體虛弱無比,經常生病,差點夭折。
不過稍微長大後,就被侯府派入了鎮北軍中歷練,距今快十年了,除了侯爺本人以外,估計沒人知道那位小侯爺到底在哪一鎮哪一部當什麼兵,現今官職如何,他身邊的袍澤和上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朝廷的密諜司外加各家的探子爲了找這位小侯爺這些年可是花費了不少代價,但都沒能成功。”
“把一個人,藏在三十萬人裡面,這是真的大海撈針了。”
“前幾年甚至有傳聞說,鎮北侯家的小侯爺已經死了,可能是死於一場疾病,也可能是死於和蠻族的某場衝突之中。
這就意味着,鎮北侯府,要斷了香火。
外加我那位郡主嫂嫂這幾年明顯開始管事了,也不由得加深了各方對小侯爺已死的猜測,家裡沒了男丁,就只能靠女人撐起一片天了。”
“所以,這一次,是那位小侯爺走出來了?”
“倒是沒有明面宣佈,但各家在鎮北侯府的眼線已經收到了消息,小侯爺確實現身了。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麼?”
“意味着三十萬鎮北軍,有了少主,鎮北侯府,有了繼承人。”
“是啊,就如同太子乃是國本一樣的道理,再大的基業,若是沒有繼承人,人心,就無法凝聚,因爲跟着你,很可能沒有未來,大家就會迷茫。
原本世家門閥們認爲鎮北侯本人還在京城,鎮北軍再怎麼造次,也只是裝裝架勢而已,現在,他們徹底慌了。
小侯爺現身,無論鎮北侯本人在京城是生還是死,三十萬鎮北軍,都有了繼續追隨的目標,到時候小侯爺一聲令下,讓鎮北軍殺入京城奪位登基也不是不可能啊,你說是吧?
指不定那些丘八們得有多興奮呢,這可是……從龍,不,是開國功勳。”
“所以,那些世家要怎麼應對的呢?”
“王爵。”
六皇子咬出了這兩個字。
大燕祖制,異姓爵位至侯爵封頂,非皇子不得封王。
“門閥們是真的害怕了,怕真的雙方打起來,到時候整個燕國,都將淪爲戰場,他們自己也不得去選擇站隊,他們不想賭,也不敢賭,維持局面的穩定,纔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
“這封王,不會只封一個吧?”
“我信裡不是告訴過你晉國和乾國那邊已經在鼓譟認定靖南侯是靖南王了麼,你以爲真的是空穴來風麼?”
“原來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嘖,又是金句,太廉價了吧?”
“客氣。”
“門閥大族們的意思,是讓父皇給鎮北侯封鎮北王,爲我大燕繼續世代鎮守北疆,同時,爲了平衡,封靖南侯爲靖南王,鎮守南疆。
同時,再給靖南王前頭,加一個世襲罔替。”
以前,“靖南侯”聽起來是個爵位,但實則更像是一個官職,代替燕皇掌管南疆的靖南軍,要是封王后再加上個世襲罔替,也就意味着將徹底坐實其身份,可以開府建衙了。
“這裡面,是不是還有田家的出力?”
“田家雖然不是我大燕勢力最大的四大門閥,但也是四大門閥之後的佼佼者了,本身就屬於大門閥之列,你說呢?
而且,世襲罔替的王爵啊,田家現在是外戚不假,但外戚的尊崇註定無法長久,頂多到了我二哥繼位後還能再蹦躂個一些年,但等我二哥的孩子繼位後呢?
一個王爵,世襲罔替的王爵,說真的,我要是田家老爺子我也忍不住的。”
“這樣一來,國家就相當於被分割了啊。”
“你這看問題的角度可真高瞻遠矚。”
燕國坐擁東方四大國中最爲強悍的鐵騎,百年來,更是以一國之力壓着荒漠蠻族揍,卻還是因爲國內門閥政治的原因,燕皇無力發動南下對乾或者對晉的統一戰爭。
而一旦真的南北都各自再封一個王出去,皇權無疑將被進一步地削弱,當代燕皇繼位以來一直在做着削藩的事兒,結果削着削着反而越削越回去了。
“你父皇最近心情如何?”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先說真話吧。”
“很憤怒,御書房裡接連杖斃了十多個犯錯的太監宮女,且已經罷朝十日了,這幾夜晚上都宿在以前沒碰過的幾個美人那裡。”
這裡的美人指的是後宮官職。
“那麼,假話呢?”
“假話那就是我的一家之言了,那幾個美人是前幾年進獻入宮的,說是乾皇有楊氏三女,我大燕皇帝怎能落後?”
“也是下杭女?”
“正是下杭女。”
“你繼續,聽聽你的一家之言。”
“我倒是覺得父皇這些日子,勞心勞力費力耕耘的,是想給我弄幾個身上帶着一半乾人血統的弟弟妹妹出來。
呵呵,一家之言,自是假話。”
話落,
六皇子和鄭凡二人目光對視,
各自嘴角都露出了笑容,
嘿嘿……
“田家在京城外面有一處莊園,豪奢異常,據說是半年前父皇答應了皇后娘娘等其壽辰後准許其回府省親,田家特意將老宅推掉,重修了一座省親觀園。
裡頭有山有水,亭臺樓榭,哪怕是在冬日裡,也依舊草長鶯飛美不勝收,絲毫不遜現在鎮北侯正住着的當初由乾國人來幫忙修建的西園。
你跟在靖南侯身邊,肯定是能進去觀賞的,說實話,孤還挺羨慕你的。”
“你想去看他們能不讓你進去?”
“呵,求着看來的風景,有個屁雅趣。”
“不過,半年前……”
“是吧,對外的說法,這座新建的莊園府邸是爲了迎接皇后省親,但動工前的那會兒,恰好鎮北侯被數道聖旨召回京。”
“是嘛。”
“所以,田家說他修建的是皇后娘娘的省親別院那就是省親別院嘍,總不能說人家早知道有這一天,所以提早把靖南王府給修好了吧?”
“感覺,這幫人都是老狐狸啊。”
“門閥家主,沒一個是蠢人,但他們越聰明,就於我大燕越不利。”六皇子的聲音裡帶着些許的憤恨。
顯然,屁股決定腦袋。
他爹虐他千百遍,但他畢竟姓姬,身上流着的,是大燕皇族的血脈。
也就是在鄭凡面前,他能無拘無束地展露出自己的真實情緒,在其他人面前,他只是一個混吃等死賺點小錢的閒散王爺。
鄭凡點點頭,道:
“是啊,眼下晉國在內訌,三大氏族爭奪權力,脅迫皇族;乾國腐朽墮落着,不再有進取之心,似乎也沒進取之力了;楚國就像是一頭關起門來沉睡的獅子,雖幅員遼闊,卻滿身的蝨子。蠻族王庭也已經是史上最爲傾頹之際。”
六皇子深吸一口氣,點頭道:
“是啊,人不能沒有遠慮,眼下,我大燕靠着這些家當,靠着這些鐵騎,還能讓蠻族和另外三國不敢造次。
但若是等蠻族王庭再度崛起,等乾國出一鐵腕宰相忽然開始中興,等晉國內訌結束,等楚國忽然出現一名雄主。
那我大燕,又將被置於何地?”
“別激動,別激動。”鄭凡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道:“這就是我爲什麼選擇輔佐你的原因啊,因爲你胸懷着天下,因爲你能看得長遠。”
六皇子吸了吸鼻子,似乎想要努力做出一副很感動的模樣。
但,他失敗了,最後,有點自暴自棄道:
“假了。”
“真話太傷人了。”
“那就別說了,打住。”
“但我不能對你有任何的隱瞞。”
“閉嘴。”
“也就你這個落魄王爺混得這麼差的皇子才能看得上我這個昔日的雜牌校尉罷了,要是其他實權皇子,人家誰鳥我啊。”
“賤人!”
…………
“說完話了?”
鄭凡回來時,靖南侯正好在拿着帕子擦嘴。
“說完了,許久不見,話就多說了點。”
“呵。”
靖南侯站起身,走下了樓。
鄭凡自然跟在後頭。
等靖南侯走到樓下時,全德樓烤鴨店門口,護衛們已經準備就緒了。
靖南侯的那尊血統極高的貔獸正趴在那裡打着盹兒,似乎是感應到了靖南侯的氣息,它睜開眼,緩緩地站起身。
靖南侯站在門檻邊,沒急着出去,而是忽然開口問道:
“你說,下面,我們該去哪兒?”
“侯爺心有寰宇,卑職不敢妄猜。”
“行,那我們就去找魏忠河。”
“侯爺,我覺得侯爺下面要入宮面聖。”
靖南侯搖搖頭,道:
“面聖,不急。陛下只詔本侯回京,卻並未詔本侯入宮。”
這意思是猜錯了。
“那侯爺下面要回家了?聽說老爺剛過大壽。”
“父親大人的大壽本侯已經錯過了,早一點晚一點再回去,都是錯過。”
這意思是又猜錯了?
鄭凡沉默了。
不進宮,又不回家,你還能去哪兒?
去尼姑庵找等了你許久的相好的?那相好的還是杜鵑的親姐姐?
我他孃的倒是能給你猜出花兒來,但我不敢說啊。
本子,說得像是誰不會畫似的。
“繼續猜。”
“侯爺,卑職,實在是猜不出了。”
靖南侯回過頭,看向鄭凡,聲音忽然提高了,問道:
“鄭守備。”
“末將在!”
鄭凡馬上單膝跪下。
“你可知本侯爲何特意帶你入京。”
“末將愚鈍,末將不知。”
鄭凡清楚,這是正式場合的問答了,靖南侯回京,且還是在當下這般緊張的時刻,各方面勢力肯定都在盯着這裡。
這裡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馬上傳遞出去。
這番站在門口的大聲問答,
有點類似古代皇帝的起居注或者正式的君臣奏對的樣式。
古代皇帝一般做這種要求時,君臣都會馬上正襟危坐,認真問答,因爲他們清楚他們接下來說的話,將會被記載入起居注,匯入史書,百年後千年後的人,還能閱讀到他們今日的奏對。
“鄭守備,你雖非出身自靖南軍,但本侯問你,你可是本侯的兵!”
“回侯爺的話,若非侯爺當日率軍搭救,末將早已死於乾賊大軍之中,侯爺對末將有救命之恩。
末將,是侯爺的兵!”
這番話,有些舔得不要臉了,而且還很犯忌諱。
因爲話語內的內容,已經觸犯了某種政治正確,比如古代文臣武將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喊一聲這是陛下的天下,自己是陛下的臣民,眼前是陛下的百姓和江山云云,和後世任何東西前面一樣都得冠以人民的名義一個意思。
靖南侯居然問一個燕國地方堡寨的守備是不是他的兵,估計明日御史就會上書彈劾此事了。
但靖南侯既然這麼問了,鄭凡也就光棍地這麼回了。
“好,鎮北侯府於荒漠曾放言,哪家蠻族部落敢侵擾北封郡百姓,哪家部落必然被鎮北軍鐵騎滅族!
我,田無鏡,我,靖南侯,我,靖南軍,
自認確實沒有鎮北侯府那般鎮壓荒漠蠻族百年的蓋世功勳,
但有一條,
本侯尚能放下一句話,
那就是,
敢無故背地裡下黑手殘害本侯麾下兵卒者,
本侯,及全體靖南軍將士,
必誅之!”
靖南侯話音剛落,
街面上的數百靖南軍甲士和其親兵衛一起舉起手中兵刃連聲高呼:
“虎!”
“虎!”
“虎!”
靖南侯走到自己的貔獸身前,翻身上去。
貔獸四蹄直起,鼻息噴吐出灼熱的白霧。
靖南侯看向還跪在那裡的鄭凡,
開口道:
“現在知道本侯下面要去哪裡了麼?”
單膝跪在地上的鄭凡有些渾渾噩噩。
靖南侯揚起手中的馬鞭,貔獸提起前蹄猛地一跺,腳下的青磚直接碎裂。
“靖南軍,接本侯軍令!”
“唰!唰!”
所有士卒全部單膝跪下,肅殺之氣凜然!
靖南侯面沉如水,道:
“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