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近於十年的時光匆匆而去,虞香草還是經常會從本就淺薄的睡夢中乍然驚醒,抹了抹額頭,一手涼薄的冷汗,潮溼而冰涼,如同她寂冷的心境。
夢中除了有師兄持刀刺殺爹爹的那一刻凜冽的血意,還有他教她調香時的場景。無論幼時腦子愚笨的她如何辨認錯這樣那樣的藥草,他的嘴角總還是噙着一抹暖融的笑容,和煦如拂面春風,似乎永遠不會感到不耐煩一般。
狹長的眼角風雅,薰着淡淡雞舌香的白衣勝雪,寬大的袖口時常被窗外透進的風吹鼓出一個大大的包,而後又逐漸地溫軟下去。繡着忍冬的月白袖口顯現出的十指修長,微微屈起拈藥時,彎折姿態如精心栽培的蘭草。
初見到他時,大概是在九歲的年紀。
記得那時是藥谷裡新一批藥人入谷的日子,她對此並不算驚訝,這樣的事情每年都會發生一次,即使最先看到的時候新奇,後來也便厭倦了。那時她對這樣生死的概念算不上清晰,只隱隱知道定不是什麼好事情,因爲那些被用各種途徑選進來的藥人腳上都拴着沉重的精鐵腳鐐,一個個都是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的模樣。更有甚者,睜大着眼睛怒瞪着她,似乎她是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一般。
先前也是有幾分委屈的,後來見怪不怪了,便再不欲理睬。這次她正折了一捧開得正好的桃花,準備回去插在新燒製的青花玲瓏瓷瓶裡頭供着,未曾想回去的途中,卻猝不及防地就與今年進谷的藥人打了個明晃晃的照面。
她直覺回身想避開,然而卻來不及,隊列中有人早已從她非同一般的奇特服飾中看出她的身份來,只撇頭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霎時便被走在前頭面容兇惡的領隊人一把推倒在地。那個人霎時扭曲着一張痛苦的臉,喉嚨低沉地嗷嗷着,再動彈不得。
隨行的侍女阿珠說,小姐莫要與他們置氣,那些都是生了惡氣的藥僕,早已服下了軟骨散了,又加了腳鐐,成不了什麼大氣候,若是小姐實在覺着委屈,阿珠便過去替你教訓了他。
她本也是個不安分的嬌縱性子,但在原地糾結着眉了半晌,終究還是沉着一口悶氣,冷聲道,“算了,阿珠,待他們過去了我們再回去罷。”
阿珠本已然走前了幾步,忿忿地挽起了袖子,露出箍着鎏金鐲子的半截曬成蜜合色的手臂來,聽到此,只威懾性地擡起下頷,鼓着眼睛瞪了那個多話的人一眼後,便隨即諾諾着退到了她的身後,不再說話。
她漫不經心低頭撕扯着手上嬌豔的桃花瓣,儘管早已對他們惡劣的態度習以爲常,卻還是覺得心裡鬱郁,忽然一陣風吹來,她本便沒有拿穩的桃花順着風在空中飄搖了幾下,便打着旋兒墜落下來,灑了一地,她直覺想追上前去撿,卻只見一隻白玉般的手代爲撿起。
這顯然不是阿珠的手,她的手
早已也是與手臂一般曬成的密合色,因爲勞作的緣故,還帶着幾許薄繭。也不是那個領頭人的,且不說他早已走在前頭,他的手她偶然有瞥見過,黑黝黝的極爲粗糙,虎口和手指有用過刀後的粗繭和傷口。
那會是誰的?
她皺了皺眉,擡眼望去,卻是一張明媚的男子笑臉。跟她所見過的文人墨客、劍士俠客都不一般,那些人要不太過拘謹,要不然便太過豪放,都令人難免生幾分疏離之感。然而瞧眼前的這個男子,狹長的一雙桃花眼眯成了兩個彎彎的月牙兒,彎起的嘴角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弧度,既不輕佻,也不造作,顯然受過良好的家教,使得本並不算出彩的五官熠熠生輝起來。
“你……是誰?”她不禁停了拾着桃花的手,有些怔怔地出聲。
剛說出這句話,她便覺得自己有些犯傻,因爲男子所穿的儼然是一件極素淨的白袍,僅在袖口繞上一圈忍冬的暗紋圖樣。這是藥人入谷時統一換上的服飾,然而換在他的身上,卻偏生生拗出了幾分出塵的味道。
這還是第一個對她那麼友善的藥人呢!
那個藥人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思,站起身來,斂下了彎着的眉去,張了張口,似乎正欲說話,那頭便傳來了一聲雷霆般的暴喝,“在這拖拖拉拉的幹什麼!還不快走!”話音剛落,眼前便是劈頭蓋臉的一柄烏黑油亮的長鞭襲來,似是想要教訓一下這個不聽話的藥人。
“別……小心!”她清晰地感覺到耳邊鞭風凜冽,來勢洶洶,眼見的那個藥人還在原地,一時也躲閃不開,她心裡一急,下意識地便撲在了他的身上。
領頭人自然是知道谷主獨女的尊貴身份的,霎時慌了神,急忙收勢,然而卻還是未能全收覆回來,只瞧着她生生挨受了那一鞭,臂上的衣衫拉開了一個大口子,裡頭透露出長長的一條血色傷痕,很快顏色便轉深了,直至變成了一痕清晰的淤青。
她那時年紀小,又是當作掌上明珠養着的,從未經受過甚麼重責,這麼狠厲的一鞭下去,且不說到底疼不疼,也早被那架勢嚇得閉了眼,哇哇大哭起來。
阿珠雖然沒有多大本事,卻是個極護主的人物,又是侍奉小姐的,在谷中自然有些地位。見此忙急急上去甩了那個領頭人兩個火辣辣的耳刮子,口中怒斥了一句“大膽”,便又疾步過去半跪下,溫言軟語哄着仍在啜泣的她,“別哭了喔,小姐,別哭……阿珠回去給您做好吃的,雲片糕?豌豆黃兒?……哎喲,快別哭了喔我的小祖宗……谷主大人看到是要生氣的。”
這般哄勸了半天都沒有用,她越想心裡越委屈,耳邊只捕捉到方纔那個被她擋住的藥人倏地一聲低低的輕笑。她擡起淚眼,忿忿地望去,心裡原想着這個沒良心的,明明她替他捱了這一下狠的,他居然還在一邊兒取笑她,果然這些藥人沒一
個是對她真心友善的,虧她方纔還有一瞬間以爲他會是不同的。
然而剛擡眼,她便怔住了。眼前呈現的儼然是一個僅用幾根桃花嫩枝編好的草鐲,雖然是材料簡陋的小玩意兒,然而他編得卻是精巧,邊上沒露出一點粗粗糙糙的絲兒,好看得緊。
僅在方纔那麼一點兒時間,他便編好了?
她驚訝地看着他溫煦的笑臉,一時間連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由着他把那隻草鐲子戴到自己手腕上,又變戲法般從懷裡掏出一塊乾淨的方巾遞與她的手中,一雙笑着的眼睛似乎會說話,只示意她擦去一張花貓臉上斑駁交錯的淚痕。
阿珠這時候才反應過來此人的舉動已然算是偕越了,趕忙從中劈手奪過他手中的方巾,虎着張生着濃眉大眼的臉,礙於方纔他哄住了小姐,還是給了幾分薄面,降低了聲音呵斥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而後又緊皺着眉,軟語勸道,“小姐日後再不敢做這麼危險的事兒了。”
她剛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便被阿珠半推半哄地拉走,走遠後她禁不住回頭望去,驚鴻一瞥間,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他嘴邊噙着的那一抹明媚的笑容,白衣蕭蕭,桃之夭夭。
那時候她想,大抵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比他更般配白色了。
第二次見到那個總是笑眯眯的藥人,是在藥谷的毒房邊。
她正欲去草坡尋小陶玩兒,經過毒房時卻偶然聽到一聲痛苦的呻吟,似乎是從一邊的灌木叢中傳來。
那裡頭藏着人兒?她疑惑地走近了幾步,只看到一片素白的衣角隱隱透露在外,心中的猜測已然有了定論,這定是試藥過程中落跑的藥人,這樣的事年年都會有,並不算新鮮了。再擡眼,便看得了那人的模樣。他的容貌雖然並不算特別,但她看到那分彎起的嘴角,便已記起了他是誰。
她驚詫,“哎呀!你不是……”這可不是那天那個對她笑的藥人?
話還未說完,那倒在地上的藥人便已虛弱地豎起了食指在脣邊,示意她別說話。她立馬掩住了口,耳聽聞旁邊有人的腳步聲,忙縮着身子蹲在草叢中,又轉身看伏在地上的他,不禁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有些憂心地怯聲道,“那個……真的很難受嗎?”
他的面色青白交加,額頭上還冒出了細密的黑紫色汗珠,浸染了散亂的發稍,而後又逐漸滴落到身上的白衣上,看起來分外詭異。手腳顫抖着,在一身寬大的白衣下顯得孱弱無比,顯然情況並不算太好,但那臉上卻依舊是安穩地笑着的,似是想讓她放心一般,只低聲應道,“是有一點兒。”
“你逃不出去的,藥谷裡頭有崑崙奴層層把關,四周又都是石壁,便是我出去也要檢查過後才肯放行……”她好心勸慰道,然而看着他痛苦的面色,終究是不忍心再打擊他,便閉了嘴,不再多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