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是溫溫軟軟的,語調平緩,與情人之間親暱的耳語呢喃相差無二,在跟她說這些話時,嘴邊揚起的弧度也半分沒有收斂,引得偶然路過的人不免駐足觀看幾時,指指點點地道了句“大庭廣衆之下……斷袖……”便搖頭晃腦地走了。
扈姬心下一冷,隨即搬出了風月場上的那一套,只兀自拿下了頭上用以掩人耳目的小帽兒,露出被帽檐遮住的大半素淨卻依舊妖嬈的眉眼來,輕描淡寫的話語間便已然流露出風情萬種,“公子當真是在與我開玩笑,我一個弱質女流,又有何等能力能夠耍什麼陰謀詭計?確實只是傳個話而已。”
“你的身上,有馬血的味道。”他順勢將頭埋入她用肥大青衫罩住的脖頸裡,深深地嗅了一口,沒有半點防備的模樣。然而只有扈姬自己知曉,他的食指和拇指早已死死地扣住了她的風池穴。若他是個有武功的,只消手指頭稍微一用力,就有可能葬送她的性命,“告訴我,你這樣一個女子的身上,本不是應染些脂兒粉兒的香味麼,爲什麼會有馬血的味道?嗯?”
最後一個“嗯”字他咬字咬得十分漫不經心,彷彿是在談論喝花酒一般的風流韻事,卻透露出絲絲殺意。
她努力保持着平靜,不過三兩下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編出了應對的話兒來,“趕回路途中快馬加鞭,大抵是一次着急揚鞭時,失手沒了分寸,故身上難免多多少少地染上了馬血的氣味……說來,邱公子真是好嗅覺。”
“未曾想一個小小歌姬居然能得姜慕他如此青睞,想必關係定然與常人要不同些。”那個自稱邱五晏的男子收了摺扇,不慌不忙地便一語道破了她的身份,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早前便通曉一切。
“邱公子,你……”她有些訝異於他手上掌握的消息之靈通,一時尚未盤算清是繼續矢口否認還是全盤托出。
“最好不要對他有半點心思,否則……”他不客氣地截住了她的話茬兒,說到此又停頓了一下,嘴邊的笑容愈發和煦,然而口中說出的卻是極冷情的話語,摩挲在她
下巴的手指逐漸往下滑到了她顫動的喉嚨邊,轉而逐漸收緊,“否則……我也不介意替阿若好好收拾你。”
他下手的力道並非是玩笑,扈姬逐漸喘不上氣來,眼神也逐漸迷離,暈暈乎乎地只見得眼前的景物由清晰到模糊,唯有那個白衣男子嘴邊的笑容依然鮮明。
“邱公子,”她好不容易掙脫開他強硬的禁錮,趕忙彎下腰,劇烈地咳嗽着,待緩了幾口氣後才揚起臉來,艱難地對他扯出一絲嘲諷的笑來,歇斯底里道,“你分明也是喜歡那個喚作杜若的姑娘對吧,可她還不是一心向着將軍?你跟我……哈,你跟我也不過只是一類人!”
“是,我是喜歡她,然而……我跟你不一樣。”邱五晏面上的笑容半分不減,明明是那般溫文爾雅的面貌,卻時時刻刻都讓她想起吐着墨色信子的毒蛇。
“有什麼不同?有多大的不同?”扈姬倏然冷笑了一聲,三步並作兩步逼近他的面前,幾乎呈癲狂之態,也開始口不擇言起來,“難不成你要說我自私,而你大方,你善良,你願意放手給她幸福自由?笑死人了!這種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兒還是留在以後他們喜結連理後說吧!你不過就是得不到!你跟我有什麼不同?!”
是夜的緣故嗎,隨着深沉的夜幕降臨,扈姬只覺得她愈來愈控制不住自己全身上下涌動的情緒。明明平時再難聽的也曾聽過,再難以承受的也經受過,就連姜慕對她的冷言冷語她也不過是安然接受,怎麼來到此地,被一個陌生人盤詰了兩句話後便原形畢露了?
這不像是她。
“不單單是這個,”他面上沒有一絲惱羞成怒的感覺,只是微笑地扣住了她不斷亂動的後腦勺,暗自發力,強行制住了張牙舞爪的她,同時修長的二指也遊移到了她的後頸處,很是坦蕩蕩地演示了一遍兵不厭詐,“我可以決定你的生死,而你不能,這便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差別。”
他話說得直白,反而令人沒有了迴旋的餘地。扈姬放棄了掙扎,兀自咬脣不語。
這次卻是他主動放開了對她
的禁錮,依舊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姑娘雖然爲女流之輩,然而定然是個聰明人,不然也不會取得姜慕信任,然而聰明人也需得幹聰明事,再狂熱的賭徒在傾盡家財後也應當學會收手了,不然接着剁下來的,便是他的手指、胳膊,甚至是,腦袋。”
話音剛落,他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指甲在她的喉嚨上劃了一道淺淺的血痕。開始扈姬還不覺得有多疼,只覺得他的指尖帶來一陣酥酥麻麻的癢,然而不到半晌,便是一陣傷筋動骨的疼,從心口火燒火燎到喉嚨,連同額角的青筋恍若都要迸裂開來。
這定然不會是簡簡單單的一條劃痕所能做到的。扈姬忍痛擡起眼來,只見眼前的白衣男子正閒適地用帕子擦拭着手指,面對她痛苦的表現時也是春風拂面的模樣。
他居然在指甲蓋兒裡下了藥!
“不是什麼劇烈的毒,只是藥谷裡特別研製的蠱蟲,若是再妄圖近指定人一步,便得先受焚心之苦。”他又淺淺地眯起了眼來,看起來就像是山澗中一隻慵懶的狐狸,“姜慕喚你來朝花鎮,定然有他自己的打算,邱某不便違揹他意,然而也請姑娘……識得分寸進退一些。”
這個人,夠狠,也足夠絕。
她冷汗淋漓地捂住了脖頸上的傷口,強忍着疼痛,妥協道,“那你得先給我一筆錢,我……”
然而他卻是搖搖頭,一派從容淡然,“一枚銅錢都沒有,要知道你是死是活,皆與我毫無關係,不過是連帶着死了一條蟲子便是了。若你要想活着看姜慕凱旋,那旁兒便有一家花樓,你若願意重操銀箏,或許還足供溫飽。這世上笑貧不笑娼的道理,想必你的體會比在下要深刻多了。”
“……多謝。”她只能這般回答。
“不用。”邱五晏微笑着點點頭,對這句感謝來之不拒,照單全收。
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扈姬的眼前彷彿顯現了那隻浮沉掙扎在水面之上的蜉蝣。
癡夢醒時,生死不憶。
【蜉蝣癡夢】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