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棲客棧冬日的新一天,由一聲“啪嗒”的瓷器碎裂聲引起的雞飛狗跳開始。
罪魁禍首小二囁嚅着看着一邊面無表情的蘇陌,嘴裡剛冒出了一個“我……”字,就再也說不下去,在蘇陌向來冷冽的青碧色眸光中羞愧地一點點低下了頭去。
今晨他照例熬客棧裡需用的醬湯,熬好之後,他先盛了一碗準備拿回房去給蘇陌,未曾想路過後院之時,不知是因爲手上端着的醬湯太燙,還是因爲天氣太冷讓手指不聽使喚,總而言之手上的醬湯就這般炸到了地上,連他自己也被這聲勢陣仗給嚇得摔了一個姿勢標準的狗吃屎。若是這樣也就罷了,然而那碗醬湯撒到的地方,好死不死的就是客棧裡昨日剛曬乾的棉被褥,眼看着今晚就要換上,然而此刻……卻成了這般慘烈的景象。
在差些要把腦袋埋到膝蓋之時,小二愣愣地看着眼前那雙墨色的皁靴,當機立斷地“嗚哇”一聲,來了一個華麗而標準的絕地反撲,涕泗橫流地抱着眼前蘇陌的大腿,幾乎要把一張漂亮的小臉扭曲在了一起,只痛苦地拼命打滾求原諒,“阿陌!我不是故意的!原諒我!我願意刷一個月的碗……不,一個半月!……哎哎,阿陌你別不說話嘛……我錯了就是嘛,誒,那我以後一定少吃飯來抵罪……少吃三大碗!阿陌我真的錯了!”
蘇陌本只想上前問上一句“有沒有受傷”,卻見得他如此生龍活虎的模樣,便也放下了幾分心來,正欲把腳下撒潑打滾的這廝提溜出門外再收拾殘局,然而見他嘴裡噼裡啪啦冒出的一大堆話,倒也覺得有趣,只依舊平靜地板着一張俊臉,好整以暇地看他還能想出什麼千奇百怪的花招。
小二見一計不成,只好裝模作樣地抹了一把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眼淚,裝作痛不能自已的模樣蹭在了蘇陌乾淨整潔的外褲上,正準備來一個認罪態度極良好的痛哭流涕,卻在蹭爪的時候無意識地掐了兩把眼前人精壯而修長的大腿,一時發覺手感甚佳,便又往上得寸進尺地揩油了兩把,一路再往上……
小二一時間沒心沒肺地忘了方纔自己造下的慘狀,正自顧自地扒拉在蘇陌的腿上玩得無比開心,完全沒察覺到眼前的蘇陌在他手胡亂遊移時那一霎的身子一震。
可不能讓這小東西再這麼放肆了……
蘇陌本不喜多言,就連在這時候,也只是緊緊地擰起眉起來,強自忍下心中被那小二無意識撩撥而起的一股烈火,乾脆利落地將像在他身上玩上癮了的小二一把提溜了出來,黑着臉默不作聲地出門走了。
小二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是有罪之臣,方纔卻不知不覺地玩過了頭,錯過了道歉的好時機。
蘇陌他……肯定是生氣了吧?怕是不會原諒自己了吧?自阿若姐姐隨那個喚作小黑的哥哥走後,這麼些年來,自己一直都是那般笨手笨腳的,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由蘇陌代勞,便是再有耐心的人,這麼三番四次的也應該到了個極限。經過了
這一茬過後,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肯要自己這個麻煩?
想到了這個被丟棄的可能,小二一時之間宛如失去了魂兒,只覺得比剛闖禍時還要難過,這般愈想愈委屈,一整天都是悶悶不樂的模樣,蘇陌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雖然面上依舊是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冷漠模樣,心裡卻深深地陷入了新一輪的憂愁之中。
這多疑的小東西似乎是誤會了,哪天得尋個機會跟他解釋清楚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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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小二自覺實在無顏面對蘇陌,只毅然決然地搬出了那個“傷心地”,然而在看到空空蕩蕩的牀鋪時,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自食惡果”。那些被褥統統被他今早一碗香氣濃郁的醬湯給潑了個乾淨,此時此刻又哪裡有保暖的物什兒?
外頭寒風獵獵,連裹着厚實冬衣的小二都隱約察覺到一絲寒意,若是這麼睡下去第二天必然要完蛋。蘇陌房裡倒是還餘了一條倖免於難的薄被,然而闖禍的是他,他又如何好意思去拿?
徘徊躊躇了好一會兒,小二咬咬牙,忍下了跑回蘇陌臥房裡的衝動,緊了緊身上的襖子,便悶頭倒在了光板牀上。
清醒時還不覺得到底如何,然而意識昏迷的時候才覺得身上涼颼颼的,寒風從外衣的每個旮旯細縫裡毫不留情地灌進來,激得他全身泛起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想要起身,然而眼皮子卻是沉重的,如何掙扎也起不了牀來。
正當小二模模糊糊地在肉體和靈魂之間作最後一搏時,忽覺自己被一條溫暖的被褥包了起來,隨即被裹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球,被人扛在了肩頭上,小二還未反應過來,已然被那個不速之客丟在了一張牀上,咕嚕嚕地滾了好幾圈,才終於得以從那個球中探出一個腦袋來,在看到眼前一條黑影時,不禁慌了神,怯怯地喚了聲,“阿陌……”
蘇陌心裡一軟,“睡覺吧。”見他欲言又止的可憐巴巴模樣,知曉自己方纔語氣還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冷硬了,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他軟軟絨絨的髮絲,一邊暗暗在心裡演練了幾遍語調,方多加了一句,“我沒有生氣……只是擔心你有沒有受傷。”
小二愣了半晌,這才意識到,這是蘇陌第一次對他說“擔心”這個詞。還未等小二絞盡腦汁地醞釀出什麼矯情的話,蘇陌便已然熄了燈,在他身邊和衣躺下了。
外頭分明那般冷……小二扁了扁嘴,心下一片紛雜。
蘇陌只覺得剛熄燈不久,一個滾燙的肉體便已然自動地滾到了他的背後,笨拙地分了大半被褥與他,隨即瑟瑟地縮在他背後,就像是一團小小的、暖暖的火爐,偏偏嬌弱得好像是自己稍微一動身子,便要壓碎他似得。蘇陌心下覺得好笑,只裝作不經意一般,反身將那個微顫的身體嚴嚴實實地攏入懷內,安心睡去。
四周一片寂靜漆黑,小二半睜開眼睛來,懵懵懂懂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是那顆熱乎乎的心,在裡頭砰砰砰地狂跳,攪得裡頭一片紊亂的暖意。
似乎,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己已經很喜歡、很喜歡這個總是板着一張臉但卻默默對他好的哥哥了。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這樣一意孤行地做到底行不行,也沒有人告訴過他到底應該喜歡姑娘還是少年。小二隻知道從小到大,在他的生命裡,陌哥哥便是與他綁在一起的,只有他的陌哥哥對他最好,而這種感覺就如同阿若姐姐對待小黑哥哥一般,如同鎮裡那個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對待邱叔叔一般……大抵就是叫做喜歡罷?既然感到喜歡,就必須要付諸於行動,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意纔是好的。
然而想得容易,等到真的要行動之時,小二卻還是糾結地望而卻步了。
直接表明心意?可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若是這麼冒冒失失地就闖到他面前表白,指不定還會被他當做戲弄他,不妥。又或者是讓別人先向他委婉地轉達一下自己的心意?可若是太委婉了那個木頭臉反應不過來怎麼辦?不妥不妥。再不,若是那傳話的人沒有表達出他的意思怎麼辦?不妥不妥不妥。
小二左思右想,只覺得似乎皆是不妥,索性來了個鴻雁傳書,捨近求遠地虛心請教上一位反撲成功的追愛經驗。
前任杜掌櫃……哦,現在或許應該稱之爲杜王后了,此刻正在那金碧輝煌的皇宮裡閒得慌,聽聞這自小被自己帶大的小孩兒終於春心萌動,心中自是歡喜,不消半日,便已然極有效率地大筆一揮,派信鴿撲簌簌地傳回了究極答案——
“追愛秘訣有三,一撒嬌,二春藥,實在不行上腳踹。”爾後,樂見其成的杜王后還極慈祥地在紙後龍飛鳳舞地附錄鼓舞了一句,“好好加油,世上沒有解不開的褲腰帶,只有不夠鋒利的剪子!”
小二:……
臉被這句沒羞沒臊的話羞得通紅過一陣後,小二又開始極認真地對照着這張薄薄的紙條思考人生。她建議的第一顯然不太符合他,這第三嘛……話說得倒是輕巧,然而小二當時年幼,卻也不傻,一雙眼睛看得分分明明,掌櫃的她自己對那小黑都從未忍心蹬過腳丫子,而小二託着腮幫子對着蘇陌那張天神共憤的臉瞅了半天,在心裡天人交戰了半晌,到底是沒敢擡起臭烘烘的腳丫子這麼踹他臉上去。
冥思苦想一刻鐘之後,小二終究還是決定將第二建議作爲首要計劃。
至於這春藥嘛……
蘇陌被小二不時投過來的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裡一陣虛,雖然面上還是毫無表情的模樣,卻已然偷偷溜去妝鏡前暗暗正了好幾次衣冠,在反覆確認不是自己在小二眼中的形象受損的緣故後,終於確信是自己魅力使然。想到這裡,蘇陌不禁微微上彎了嘴角,極輕、極輕地淺笑了一下。然而便是這樣難得見到的寡淡笑容,都如同怕被人分享心中歡喜一般地一閃即逝,讓人無論如何也捕捉不到這位青碧色眼眸的英俊年輕人方纔任何竊喜的痕跡。
這小東西……總算是開竅肯吃窩邊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