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設計工匠與邱五晏大概也是風流倜儻的如花美眷一對,在若干年後心靈契合終於達到了一個空前絕後的水平高度,要不然那廝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技藝怎會修煉得如此爐火純青。
平常我經常跑來邱五晏這裡廝混一番,但北面的暗房我從來未曾進去過,前一些日子曾好奇從外頭看進去,卻也只見得一片漆黑,偶爾走近時有馥郁的花香合着藥草的氣味傳出。我猜想大概邱五晏是在裡面安置了一個小型藥房,私營着什麼倒買倒賣的生意。作爲一個廚子都尚且上進積極如此,足可見這廝俊秀外表下隱匿的狼子野心非同一般。
我想到如今吃喝拉撒睡的米蟲生活,突然對自己的未來前景很是擔憂,心裡只思量着落魄時怎麼着也要涕淚橫流地去抱抱邱五晏的大白腿討口飯吃。正胡亂想着,邱五晏從暗房裡挑簾出來,“好端端的死盯着這裡作甚,莫非這麼幾年了你終於有興趣往裡頭走一遭?”
我撇嘴。誰要進那個鬼地方。
邱五晏聳了聳肩,把手中握着的一個青碧透亮的小瓷瓶在我眼前晃了晃,“噥,拿去,這可是最後一瓶,便宜你了。”
我歡喜地正要去取,卻撲了個空,“邱五晏!”這廝究竟是在搞什麼鬼。
他手疾眼快地捉住我的肩膀,微微皺了皺好看的眉,“你激動什麼,你自己又找不準位置。躺那別動,我來幫你上。”
我在他鉗得死緊的手上死命掙扎,“不用了!大不了我把一整圈腰全塗了!”
邱五晏自顧自地陰陽怪氣,手上的力道依舊未放鬆,“喲,那可是個大工程。你有那閒工夫,我還心疼藥呢。”
“那也不行!我可是個黃花大閨女!”眼看他那萬惡的魔掌又要伸來,我忙一個打滾躲過,腰卻撞上了擱置在牀一邊的雕花櫃,頓時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感襲來。
他倒是不再動手了,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一邊微哂,“黃花大閨女,你確定你還動得了?”
我想翻他個白眼,奈何有氣無力,只得壯烈認慫,“……那就麻煩您了啊。”
我還以爲他接下來又會笑我蠢笨得無可救藥,卻未曾想他卻輕蹙起眉頭,斂了幾分輕佻的笑意,沉聲斥道,“以後別再亂動了,免得又要白白浪費我一瓶藥酒。這次又傷到哪裡了?現在感覺怎麼樣?怎麼永遠這麼冒冒失失的……真不知該拿你怎麼辦纔好。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平日裡刻薄得讓人想自刎了之的語氣卻莫名的溫軟起來,柔和的燭光搖曳之下,連着他的側影也被勾勒得無比柔和起來。
我趴在牀上歪着頭看着他點沾藥酒時微曲的修長手指,心裡突然升騰起幾分暖意。縱使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嘴上欺負我,但是說到底卻還
是關心我的,畢竟,有他在旁,我便再未像以前流浪街頭時那般受過他人的欺負,也再沒人敢說我是沒爹沒孃的孩子了。
心中細細念及了一番他的好,正打算正正經經喚他一聲“邱大哥”時,只聽得他在一邊碎碎念道,“現在各大藥房裡的藥材都漲價了哩,這麼幾帖藥算下來……呀,把你賣了都買不起。不過,其實也無妨。”
見他吃了虧還笑得如此和諧,我心裡驟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種感覺在很多場合出現過,比如被他看到我在用他的玄鐵鍋鏟趕蒼蠅時,比如我不小心把煮開的魚湯撒在他衣襬上時,也比如我灰頭土臉地往他牀褥上滾時,更比如,現在。
我小心翼翼地使用自以爲最不會出錯的單音節,“……啊?”
他如斯淡定,“藥材錢自然是要從你工錢里扣的。”
果然……
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幾分感動在頃刻間煙消雲散,我扭曲着一張臉,拗着傷腰狂躁地扯過他衣襟猛搖,張牙舞爪得宛如一隻炸毛了的小獅子,“這不公平!明明我只要普通跌打膏就好的啊!邱狐狸你給我吐出來吐出來吐出來!”
“不用謝我,咱們同在一個客棧共事這麼多年,互幫互助心有靈犀是應該的。”他風騷地朝我挑了挑眉,張開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怎麼,被感動地說不出話來了?”
我正戳他面前作目光渙散狀,見他如同跳大神一般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跳起身來找準機會一口咬住了他的虎口,從嘴裡嗚咽不清地吼道,“鬼才跟你心有靈犀,鬼跟你全家心有靈犀,鬼跟你全家上輩子都心有靈犀!”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死穴的話,那麼右手的虎口大概就是邱五晏的死穴,每次跟他吵架時因爲身高力氣懸殊過大,江湖上盛傳的鐵砂掌流星拳無影腳兼OOXX十八式……的山寨版皆對這廝不管用。但是在我看來那廝除了地溝油下得出神入化,還真沒有什麼太大本事。所以撇開其他既定事實差距不說,我對付他時唯有這招咬虎口屢試不爽,在能咬到的情況下,一旦有機會扣住,憑我的鐵齒銅牙,他是如何甩也甩不開的。
邱五晏右手的虎口上一直有一道深刻的刀傷,經年不褪,他一向是注重形象的人,連被蚊子叮了個包也要想盡辦法消下去,然而任他那私營的小藥店裡有多少修復傷疤的靈丹妙藥,也未曾見過他在這道傷痕上用過心思,只說是初次學廚時被菜刀切的,留在那是爲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錯。
我曾問過他還疼不疼,他只是輕輕地撫着那道傷口出神了半晌,苦笑着點點頭,低垂着的臉上難得流露出幾分侵骨的哀意。
然後我就一口咬了上去。
隨着邱五晏餘音繞樑的一聲淒厲慘叫,這招成功成爲了
我杜若享譽朝花鎮的武功絕學。雖然很卑鄙,但是如邱五晏之前所說的——兵不厭詐。
那廝大抵也知道此時掙扎無用,企圖以噁心我致勝,“我剛出恭沒洗手。”
我依舊不甘示弱地死死扣着他的虎口,一邊艱難地咧開血盆大口對他扯出一個鬼哭狼嚎天怒人怨的笑,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獠牙,“你是看到了的,我剛過來時沒揩牙。”
看見素來有潔癖的邱五晏瞬間面如死灰,本女俠甚是滿意。
讓我佩服的是,他此時分明痛得臉色發白,臉上卻還是保持着笑容,比起咧着大嘴五官猙獰的我簡直差了不是一點半點,若不是我可以明確地感覺到咬在嘴裡的那隻手顫抖得跟抽風的雞爪子一樣,我大概會認爲此時被咬的其實是自己。
邱五晏始終保持着一種“今天天色真是好呀月亮也好圓”的表情,又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可以儘管不鬆口,明兒晚上我就往你房間下銷魂香。”
“那又怎樣!我才十三你還真敢糟蹋我?”
他白了我一眼,不曉得是鄙視還是疼的,“你想的美。”
這廝平日裡爲人處事一向精明,怎麼這時卻忘記了“人在我嘴下,不得不低頭”的淺顯道理?我惡向膽邊生,緊了緊牙根,猛地加重了嘴上的力氣,聽得這廝一聲悶哼,從口齒間斷斷續續地掙扎出,“好吧……我委屈一點糟蹋你……”
“……”
上過藥後,正推拿間邱五晏冷不丁地冒出了句,“阿若,你覺得新來的那個人如何?”
我正俯趴在榻上玩他放在牀頭的琉璃九連環,聽得此話只漫不經心答道,“你說的是小黑?長得倒是不錯,但總是不理人,冷冰冰的一點也沒意思……誒,你怎麼停了?”
他站起身來轉到我面前,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終日均是笑着的面容上卻添了幾分嚴肅,“你能這樣想就好,你以後……還是跟他保持點距離爲好。”
終於解開了一個琉璃環,我如釋重負,看着他很是迷茫,“你剛纔在說什麼?保持距離?爲何?”
他舉着燭臺走到一邊點燃了一炷新啓封的沉水香,氤氳的白煙混合着沉水香郁鬱的香氣繚繞而起,瞬間瀰漫了滿室,他的五官半遮半隱在蒸騰的煙霧中,不甚分明。我正盼着他回答,他卻顧左右而言他,“總歸不會害你就是。”
這廝口風向來極嚴,我深知若他不想說,就憑我的段數是如何也套不出他的話來的,心中縱使疑惑竇生,卻也懶得浪費口舌,只應了句“哦。”便算過去了。
他滿意地摸摸我的頭髮,眯着狹長的眼睛笑得很開心,“真是個懂事的乖丫頭。”
我用力地翻着白眼,懶得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