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之前,秦延之來看過我一回,確切的講是來看看我有沒有生完孩子。
以我現在的樣子,如果被接回皇宮只會宮廷,做新嫁娘的話肚子又太鼓了,鳳冠霞帔的尺寸不好做,爲了不爲難織造坊的嬤嬤們,秦延之只好默許我在山中安胎。
他的攝政王做得風生水起,大概沒有閒暇來落雲山,上次聽說在大雪封山時來過一次,我卻沒見着面,只聽侍衛說是半夜趕上山,恰值我匐在案上打瞌睡,手裡捏着柄晶瑩剔透的玉簪。據說秦延之當即拂袖而出,連夜下了山,而後更是絕少來見我。這話我原本不信,後來某一日心血來潮找尋任墨予以往贈我的那柄玉簪,找了數日都未見蹤影,於是我方纔覺得秦延之大抵是真的來過,而且順走我唯一一件值錢的玉器。
他這次來看我的時候是清晨,風塵僕僕,推開院門時,帶着山澗的涼風撲面而來。
彼時,宋非晗的落雁劍法舞到一半,《過秦論》已經差不多誦入尾聲,將將正是“外連衡而鬥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那段……
我斜倚在窗前,恰巧望見秦延之的眉毛抖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到宋非晗的面上。
我打了個噴嚏,正要關窗,秦延之擡頭望向我,聲音涼涼的:“他是誰?”
宋非晗也望向我,目光落寞中透着期些許,憂傷中又帶着點希冀。
我埋頭仔細想了想,思索了一個最中肯的答覆,於是我指着宋非晗說:“他比你早兩年入門,是我的第二房,我瞅着他年紀也比你長,你便叫他一聲哥哥也使得。”
寨子門外有人“咕咚”一聲栽倒了。
宋非晗卻對這個身份很滿意,他乾淨利索得收了劍,入鞘前還挽了兩個瀟灑利落的劍花,而後便屁顛屁顛得跑過來扶住我,笑眯眯道:“小娘子,爲夫便留下來陪你守歲如何?”
我抖了抖,答曰:“你喜歡便好。”
秦延之站在院中長長得嘆了一口氣:“夕兒……”,之後便沒了下文。
晚間時分,宋非晗私下裡扯着我的袖子揣測道:“你白日裡說出那樣的話,是不是爲了故意氣死攝政王?”
我擡頭望他,不明白他何以會產生如此詭異的念頭,遂真摯得握住他的手說:“主要是我當真不知道你是誰。”這的的確確是句大實話,我只知道他叫宋非晗,是我十八歲那年三叔親自劫持來送我的七夕禮物,雖說後來這禮物自己咬舌自盡未遂,我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託師弟將他送下山,後來求醫療傷前前後後也花了我不少銀兩,說起來當真是個賠本的買賣。可這樣的話我怎好意思當着衆人的面說出口,白日裡那樣說,純粹是爲了顧及他的面子而已。
宋非晗看着我,好半天沒有說出話。
半晌一扭身走了。
我本以爲他要回屋睡覺,卻沒成想他徑直衝着秦延之的客房走去,我一吃驚,站起來問道:“宋非晗,你要幹什麼?”
他頭都沒回,氣鼓鼓道:“我去找攝政王探討一下誰的年紀大,誰應該當哥哥的問題。”
我更加吃驚,怕他當真想不開去跟秦延之排次序,現下的秦延之不比往日,吐口唾沫都能砸死人,萬一他一個不開心將宋非晗宰了,那我豈不是又枉害了一條性命,一念及此,我快步追出門,扯着他的袖子說道:“不用排了不用排了,就按進門的順序來吧,你當哥哥……”
宋非晗斜睥了我一眼。
迴廊的拐角處又有人“咕咚”一聲栽倒了。
秦延之緩緩從院落的陰影中走出來,回頭對倒地不起的小廝說道:“阿榮,山裡氣溫低,雪不容易化,地面的確很滑,以後走路當心些。”
那小廝終是掙扎着爬了起來,只是再三擡頭瞅我,瞅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一連幾日,那小廝都在跌倒與爬起間掙扎,頗是鬧心。
忽然一日午後,我越瞅他越覺得眼熟,最後恍然大悟,他竟是五年前那名眼神料峭、嗓門尖銳的小書童,這孩子長大了,褪了滿面的痘痘,倒也還是看得過去。
這一次,秦延之在山上住的日子有些久,守歲的夜裡陪我吃完年夜飯,而後守在我的牀前說:“大概就在這一兩天,我帶了穩婆上山,夕兒莫怕。”
我半倚在牀榻上,習慣性得伸手撫摸肚子,鼓漲得嚇人。
秦延之也握着我的手覆在肚子上,輕聲問:“名字想好沒?”
我支支吾吾,最終只能說:“叫我行吧。”
秦延之蹙了眉頭,好看的眉毛皺起,半晌才說:“會不會太狂放不羈?”
我說:“還行,男孩狂放一點好。”
“萬一是個女孩呢?”
“那多英姿颯爽。”
“……”
當天夜裡,秦延之沒有回自己的客房睡覺。
他說他怕我忽然之間產子沒有人照應。
第二天他還是沒有回自己的客房睡覺。
第三天亦是如此……
後來宋非晗說:“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北周的民風雖然開化,你們假鳳虛凰也就罷了,可你們還未婚產子;你們未婚產子也就罷了,還非要讓我在旁觀摩;你們讓我在旁觀摩也就罷了,還夜夜抵死纏綿到天明……”
我打斷他:“你怎麼知道我們夜夜抵死纏綿到天明?”
他嗤之以鼻:“猜也能猜到。”
我嘆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
誠然我跟秦延之當真是清清白白,從來都未纏綿過,何況還抵死纏綿。
現在我看秦延之跟看一根青菜蘿蔔沒什麼分別,只不過是一顆地位比較高的青菜蘿蔔,以前跟他同處一室總希望發生點什麼,那是因爲感情作祟,喜歡他的時候便靠近一些,怨恨他的時候便遠離一些,然而不管喜歡還是怨恨,終歸都要付出感情,可自楊離去世之後,我再見到他便覺得他也沒有以前那麼貌若潘安、毓秀儒雅了,恨意居然也消失殆盡。
我想:大概只有對待毫不相干的人,纔會不喜不悲吧。
除夕之後是上元節,肚子裡的寶寶依舊安安穩穩,毫無動靜。
朝中的文官已經陸陸續續將公文搬送到山上,外面也漸漸傳出落雲公主與攝政王未婚先孕的消息,攝政王還特意偕同未婚妻到落雲山闢了個清幽之所養胎。
宋非晗每每對我說起外面的傳言總是一副羞愧欲死的表情,再後來他羞愧了一個多月便麻木了,看來人果然是要經歷打擊磨難後才能成熟。
我個人認爲外面的傳言基本上是正確的,只是在事實的基礎上稍加潤色豐盈,使得原本枯乏無味的故事變得風情旖旎且引人遐思,史上著名的文藝作品大抵都是如此產生,就比方說那梁山伯與祝英臺,很可能事實上馬文才他是個斷袖,一開始迷戀祝英臺是因爲錯把她當成男人,知道她是個女人後又轉而思慕梁山伯,結果祝英臺卻活活將他們拆散,梁山伯在左右爲難的情況下釀就了一系列悲劇;又或者其實梁山伯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他固然愛着祝英臺,奈何表妹在常年的單相思中思維發生扭曲,認爲得不到的事物一定要將他毀滅,於是在某個月朗風清的午後,表妹熬了碗相思紅豆粥給表哥,順便加了點鶴頂紅當佐料,表妹表哥殉情了,而馬文才只不過是個倒黴的路人甲,連帶祝英臺都被炮灰了……
現實跟文藝作品的區別大抵就是如此,這也是爲什麼人們能夠在看戲時哭得肝腸寸斷,一轉身出了戲園子卻又打着扇子施施然去了煙花地。
而我跟秦延之的事實其實是這樣的,他夜夜處理公文到天明,而後臥在外室的榻上休息片刻,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去廚房,挽起袖子來爲我煲粥,換着花樣得煲,而且是色香味俱全,這樣一個月下來,連帶宋非晗對他的莫名敵意也軟化在香粥當中,他曾意猶未盡得望着乾乾淨淨的碗底,無限嚮往道:“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我啞口無言得瞪了他們倆半晌,忽然覺得這個孩子如果再不出世,很可能宋非晗要跟秦延之上演斷袖分桃的戲碼。
然而這個孩子死活就是不出世。
開春的時候,秦延之忍不住幫我算了一下日子,他說:“夕兒,我還是召御醫來給你看看吧,這孩子有些不對勁。”
他這話剛說完,寶寶便在肚子裡踢了我一腳,我頃刻間領會了孩子的意思,誓死捍衛兒子的尊嚴,我捂着肚子說:“寶寶怕冷,想在我肚子裡過冬,天暖了便會出來。”
“……”
宋非晗也說:“始皇之母趙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
我看見秦延之的眉毛輕微得跳了兩跳。
宋非晗繼續說:“呂不韋娶邯鄲姬絕美者與居,知其有娠,異人從不韋飲,見而請之,不韋佯怒,既而獻之,孕期年而生子政,異人遂以爲夫人。”
我擡頭茫然得望向宋非晗,問:“然後呢?”
宋非晗攤手:“沒有然後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史書上就這麼寫的,我只是有感而發。”宋非晗又攤了攤手。
“……”這位仁兄的話總是這麼不知所云,聽起來又好像很有深度。
片刻,宋大才子又想發表感言,一直沉默不語的秦延之忽然擡頭衝門外說了一句:“宋公子身體不適,你們馬上進來扶他看大夫。”話音剛落,安靜的庭院內忽然“嗖嗖”得冒出來兩個人影,而後“嗖嗖”得竄進屋子,畢恭畢敬得向秦延之行了禮,強行架住宋非晗,最終“嗖嗖”得竄出屋子,又“嗖嗖”得消失在院子裡,全過程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我目瞪口呆。
當官的就是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得欺壓平民百姓。
可憐的宋非晗,連最起碼的輿論自由都被剝奪了。
那廂秦延之悠悠然起身,挽起袖子將暖爐上的茶壺取下,徐徐爲我倒了一杯茉莉花茶,笑意暖暖:“夕兒,據說宮裡的趙院正醫術了得,不若讓他來給你看看如何?”
我轉頭望向院子,無限遠目……
有了宋非晗的慘遇,我還敢發表負面言論嗎。
於是我說:“你說怎麼樣便怎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