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對於這個孩子,我覺得秦延之比我還上心。

趙院正連夜趕來爲我號了脈,只說了聲“並無大礙”,回頭又開了些微劑量的催產藥草,秦延之親力親爲得熬了端過來,我實在是不能忤逆了他的意思,遂咬牙喝下去。

入口甘苦,澀進內心。

夜裡迷迷糊糊睡着,轉日清晨醒來,聽聞秦延之在外室低聲詢問朝堂的事情,攝政王在落雲山休憩的一個多月裡,每每早晨總有心腹文官前來彙報公事,大部分時候待我醒來那文官已經走了,偶然巧遇上一次,那文官只俯身向我跪拜行禮,並無別的話語。

今兒個我醒得委實早,只聽那文官低聲彙報道:“湘西王的大軍已經逼近遼東,近日便會攻城。”

秦延之沒有出聲,似是抿了一口茶。

那文官又道:“漢北跟城東結成姻親,怕是不會袖手旁觀。”

我聽聞這句話後整個心“突突”快跳了幾下,難不成任墨予當真娶了那勞什子的城東王嫡女,若是如此,我又該如何?

忍不住豎起耳朵來仔細聽,外室只有“噝噝”得炭火聲,秦延之並不說話。

許久,那文官又道:“如今已過去半年有餘,漢北王依舊不願送質子入京,王爺您的意思?”

我一驚,嘴裡竟又品出了藥草的苦澀之氣。

這次,我聽見秦延之緩緩地緩緩地說出一個字:“等!”聲音極低。

雖然只有一個字,我卻感覺似乎是千斤的重錘敲擊在心頭,整個人如置身在飄雪寒冬,從頭到腳嘶嘶的冒着寒氣,右手撫上高高隆起的肚子,左手攥緊被角,就那樣睜着眼睛躺了整整一個清晨,我聽見文官退出房間的聲音,我聽見秦延之起身倒茶的聲音,我聽見他翻看公文的沙沙聲……身子卻連動都懶得動。

我肚子裡的孩子是任墨予的,若是男孩,那便是漢北王家的長孫,而外面那個淡若春風、寒如嚴冬的攝政王要等的絕對不是漢北王畢恭畢敬得獻上質子,他要等的是我肚子裡的孩子平安降世。

山中的春風很料峭,颳起院中的物什嘎嘎作響。

我猶記得數月之前,秦延之在楊離的墳前對我說:“我要娶你,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其他都不重要了。這個孩子,我會視如己出,他會作爲嫡子繼承我的爵位。”

昔日的言語猶在耳邊,整個心卻忽然之間變得很空很空。

胃裡的草藥似乎又在翻騰,喉嚨一緊,我起身“哇”得一口吐出來,動靜太大,帶翻了牀頭的茶盅。

秦延之聞聲匆匆而入,平靜的面容少有的慌亂,他啞着嗓子澀聲喊道:“快將穩婆請來,夕兒要生了!”

門外候着的小書童似乎愣了一下,並沒動。

秦延之偏頭寒着臉吼了一句:“快!”驚得那小書童一個趔趄撲到迴廊上喊道:“穩婆……穩婆……要生了!要生了!”

這五年來,我從未見過秦延之發怒的樣子,現在看起來,他也並不是那麼高高在上了,發起怒來鐵青着臉的樣子當真是嚇人。

我撇了撇嘴角,秦延之忙側身坐在我的牀側,握住我的手柔聲道:“夕兒莫怕,穩婆馬上就來了。”

我的腹中絞痛,便也任由他扯着我的手,心口中似乎堵了一口氣,我望着他絕美的面容,輕輕說道:“秦延之啊,你能把宋非晗找來嗎,我有句話想要囑託他。”

“夕兒,乖……過些時候我便叫他過來,你先乖乖得。”秦延之輕拭着我額頭上的汗珠,柔聲哄着。

我疼得咬牙,只嘶聲道:“我現在就要見宋非晗,不然我不生了!”大概這是有史以來我第一次如此忤逆他的意思,我撥開他的手,恨聲道:“這孩子是他的,我緣何不能讓他進來陪我!”

秦延之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陰沉下來,眸光中似有萬千情緒一涌而過,最終只沉聲道了一句:“好,我在外面守着。”

待看到宋非晗,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秦延之就是有這點好處,內心裡即便有再大的不痛快,再多的不滿意,再重的疑慮,他都不會表露在面上,也不會貿然問出口,至於背地裡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捂着肚子在牀上打滾。

宋非晗愣愣得立在牀前,撓頭問:“你不會又要讓我觀摩你生孩子吧?!”

我咬牙道:“孩子是你的!你得陪着我!”

這時候穩婆風風火火地推開房門撲過來,乾淨利索地爬上牀,一張圓圓的大餅臉興奮得油光鋥亮,她喊着口號道:“夫人噯……用力噯……加把勁噯……”然後整個人便完全沉浸在助產的喜悅當中。

宋非晗閉着眼睛湊到我的耳邊,恨聲道:“雲夕,你個變態!”

我說:“宋非晗你文武全才,快來給孩子起個名兒吧。”

這個乾乾淨淨的青年面容刷的一下紅了,他閉着眼睛,整個人卻因爲緊張而繃得僵硬,絮亂得氣息噴灑在我的面容上。我覺得眼前這個男子雖然已經有二十六七歲,此時卻窘迫得連話都說不出,彷彿是很害羞很害羞的樣子……

好半天,在我疼得幾欲暈過去的時候,他在我耳邊輕輕得說道:“如果是女孩就叫平安,如果是男孩就叫平闌……”

我說:“好!”

於是他又說:“孩子姓秦嗎?”頓了一下,接着道:“秦平安,秦平闌……都還不錯。”

我說:“不是!”

宋非晗的呼吸重了一下,問:“姓雲?”

我說:“也不是!”

宋非晗吃驚得“啊”了一聲,紅着臉大聲說:“不會真要姓宋吧,外面那位會殺了我的,雲夕你別鬧了!”

我說:“呸,更不是,這孩子姓任,叫任平安,任平闌!”

於是宋非晗更加吃驚,他又湊近些許,壓低聲音說:“任……似乎是漢北王家的族姓……”在他壓低聲音的剎那,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呆頭呆腦的青年也並不是他所看起來的那樣傻。就好像是一個傻瓜犯了再大的錯誤,所有人都會說“哎呀,他是個瓜娃,原諒他吧。”其實他是不是真的傻只有自己知道。

這會兒我倒是沒有心情思索宋非晗是真傻還是假傻,我只知道孩子落在他的手裡比落在秦延之的手裡要安全千倍萬倍,我幾乎將脣貼到了他的耳垂上,輕輕地輕輕地吐着氣說:“宋非晗,你記下了,這個孩子他姓任,是漢北王世子的親生兒子,待會兒孩子生出來你便打暈穩婆將他抱走,日夜兼程下山將他送往漠北境內,將來遇上孩子他爹,記得跟他說:任我行這名字實在是太難聽了,孩子娘忍了十二個月還是接受不了,至於改不改名字,讓他自己看着辦吧!”

宋非晗說:“啊?!”

我說:“你別擺出這麼傻的表情,你還記得要跟他說,我雲夕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始亂終棄,他棄了上官翎也就罷了,問題是他還棄了我娶什麼城東王嫡女!”

“啊啊?!”宋非晗的眉毛抖啊抖,一副想要睜開眼睛又不好意思睜開,不睜開眼睛又無法表達內心裡震驚的傻弱表情。

我默默包了一包眼淚:“我也知道你不靠譜,如果不是外面有秦延之看着,我是斷不會把孩子交託給你,況且孩子他爹也是個不靠譜的,但是好歹也是親爹,總好過外面那個!”

“啊啊啊?!”宋非晗徹底崩盤了。

好半天,在穩婆嘹亮的號角聲中,宋非晗幽幽回神,他將眉毛皺成一坨,很深沉道:“我聽說汗北王世子是個斷袖啊。”

我說:“謠言啊謠言,我在你眼中還是個女裝癖的變態男人呢。”

於是宋非晗又說:“你確定自己喜歡那個男人勝過外面的攝政王?”

我點了點頭,沉痛道:“這個問題我也是花了將近五年才搞清楚。”

結果宋非晗更加沉痛地拍了拍我的肩頭,語重心長道:“雲夕,我不得不承認你的審美眼光絕對發生扭曲,這個世界上我以爲只有豬纔會愛上漢北王家的那個世子,我曾經聽聞城東王家的小姐因爲拒婚投過湖,服過毒,跳過樓……最終還是被強行押上花轎……哭得啊,跟淚人一般……”他說得繪聲繪色,令我不免開始懷疑事情的真實性,按理說子虛烏有的事情一般都會通過以假亂真的描述來達到使人信服的效果。

於是我猶疑道:“你確定你知道得這麼清楚?”

“當然!”宋非晗挑着眉毛,洋洋得意道:“因爲那個小姐就是我表妹,她愛本少爺愛得死去活來……”

驟然聽聞“表妹”兩個字令我心中一緊,腹中更是絞痛異常,我一把抓過宋非晗的手臂死死掐住,然後送了他四個字:“你去死吧!”這是我暈倒前跟宋非晗說得最後一句話,而他在我昏迷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啊……啊……啊……疼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