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與寇道孤不得不承認,強臂單于的計劃比他們二人的都要高出一籌。
進攻鄴城,天成皇帝得“報仇”之名,賀榮人得城池之實,與此同時,賀榮人得不入幷州之名,晉王得危機暫緩之實,各方都滿意,至少表面上滿意。
唯一不滿意的人或許只有樑王。
單于依然分出一部分騎兵返回塞外,以防萬一,他自己帶着皇帝與一支大軍,繞過漁陽,直奔鄴城,對沿途各城,全以皇帝的名義傳旨喻降,不從命者,必要屠城。
沒有任何一座城池敢於抵抗,甚至在皇帝的“旨意”到來之前,就有官員出城歸降,傾城所有以供應糧草。
數日之後,賀榮部騎兵與正在奉命撫循郡縣的淮州兵相遇,打了一仗,這支淮州軍兵力不多,只堅持了極短時間就開始潰退。
這就是在鄴城之前的全部戰鬥,各地淮州軍紛紛從已經佔領的城鎮撤出,逃向鄴城,甚至直奔更南面的淮州老家。
單于仍將徐礎與寇道孤留在身邊,曾經很直白地說:“將你們的想法全說出來,要多、要真,我未必用你們的計策,但是能借此瞭解中原人的意圖,這就夠了。”
寇道孤當時沉着臉,好像是受到了羞辱,但是此後每問必答,從不藏私,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不久前還是樑王使者。
徐礎每日只獻一兩計,然後再不開口,只是旁聽,偶爾微笑。
單于並不計較,但是每日閒暇時,與寇道孤的攀談日益增多,不止是問計,也問些中原的風土人情與學問流派。
這天中午,賀榮部大軍趕到鄴城外,單于親率百餘騎前去查看地形。
徐礎站在營中遙望鄴城的方向,從他這裡看不到什麼,只能想象其中的慌亂與恐懼。
身後有人走來,徐礎以爲是昌言之,開口道:“樑王肯定以爲自己被騙了。”
“你還有餘力關心別人?想想自己、想想我吧。”張釋虞走到徐礎身邊,也向遠處望去,“鄴城,唉,鄴城,原以爲這會是一處久居之地,日後返回東都,這裡我也會常來。我有許多修建宮殿的計劃,都沒來得及實施……”
張釋虞一臉沮喪,嘆息不已,又道:“你天天陪在單于身邊,能不能勸他將我放回去?整個天成朝廷都在漁陽,皇帝卻流亡在外,這算怎麼回事?”
徐礎搖頭,“單于可以放走任何人,唯獨不會放你。”
“所以纔要你想辦法嘛,你的神機妙算呢?你的伶牙俐齒呢?你不是最會勸諫嗎?”
“我若有這樣的本事,賀榮部騎兵此時應該都已返回塞外,而不是深入冀州。”
“至少得給我留下幾萬騎兵,沒有他們,我這個皇帝當得不踏實。”
“秦州尚有十幾萬軍隊,你爲何非要從賀榮部借兵?”
“不同,大大不同。”張釋虞不太願意說實話,等了一會才稍稍壓低聲音道:“秦州太遠,那支冀州軍能不能回來、什麼時候回來,都是未知之數,即便回來——他們也不是忠於我的軍隊。”
張釋虞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怨氣,遲遲不能擺脫賀榮人的控制,這令他對歡顏郡主的不滿日益上升。
“借來的騎兵會更忠心?”
“他們的老家在塞外,早晚還得回去,只要在中原時我給予重賞,他們不忠於我忠於誰?”
“嗯,有道理。”徐礎笑道,無心爭辯。
“你得到我妹妹的消息沒有?”張釋虞又問。
徐礎搖頭,“單于已向冀州各郡縣傳出命令,私藏公主而不交者,滿城不留活口,但是至今沒有消息。”
“可是你總能知道些什麼吧?”
“我能知道什麼?”
“我妹妹因爲你而逃走,難道沒有給你送個信?”
“公主被湯師舉擄走,這是你說的。”
“那是說給單于聽的。”張釋虞湊近些,“咱們心裡都清楚,你纔是妹妹逃走的原因,她向別人隱藏行蹤,對你不會。”
“但我的確沒得到她的消息。”
“得到了你也不肯說。”張釋虞小聲嘀咕道,也不告辭,轉身走開。
張釋虞太想討好單于,甚至想要出賣自己的親妹妹,徐礎看着他的背影遠去,輕嘆一聲。
單于傍晚回營,先與諸大人一邊吃飯,一邊商議軍務,二更之後才閒下來,依然精力充沛,命人將兩名“顧問”喚來。
單于看上去心情不錯,命人賜酒。
賀榮平山還在受罰期間,仍是單于身邊的“僕隸”,捧着酒囊倒酒,輪到徐礎時,多看他一眼。
單于看向寇道孤,“你對鄴城很熟吧?”
“很熟。”
“明日我就要攻城,依你之見,鄴城是會立即投降,還是堅守幾天?”單于相信鄴城已是囊中之物,“堅守不下”不是他擔心的問題。
寇道孤想了一會,“鄴城固若金湯,若得精兵良將守衛,可保一年無虞。”
“哈哈,你將鄴城看得太高,但這正是我想到的話。你說若得精兵良將,如今守城的人不算精良?”
“樑王佔據鄴城不久,民心未附,且他的部下又多是淮州人,乃是借來的軍隊,對樑王並無忠心,以這樣的兵將守城,頂多堅持一個月。”
單于搖頭,“一個月也太久,鄴城只是我賀榮部的一個落腳之處,不值得我花費太多精力。”
“單于無需耽擱,儘可分派士兵佔領郡縣,鄴城絕不敢開門出來挑戰。”
“此計不好,分兵終是一個隱患。”
“簡單,單于分兵佔據郡縣,立刻徵發當地民夫,全調至鄴城,兵力不減反增,讓他們攻打城池,所謂驅羊攻虎也。”
單于點頭,“嗯,這纔有點意思。”
徐礎插口道:“冀州幾經徵發,勝兵之民皆在秦州,哪裡還有剩餘的民夫?”
寇道孤馬上道:“不然,天成朝廷沒想到自己會失去鄴城,一直以來都在小心經營,冀州雖屢經徵發,民力卻未用盡,至少還有十萬人可用,旬月之間就能徵齊。”
“天成小心經營,單于卻一朝徵盡,必失民心。”
寇道孤冷笑道:“天成小心經營,也沒守住鄴城。徐公子若以爲天成朝廷得民心,當初何必刺駕?”
“天成想得民心而未得,並不意味着單于就該不在意民心。譬如天降大雨,一人舉傘而傘漏,見者可以嘲笑,但是自己至少要舉一把好傘,而不是連根傘柄都沒有。”
單于擺手,“下不下雨我不關心,我認可冠先生的說法,冀州還有民力可徵,何況他們不是爲我攻城,而是爲自家皇帝。連徐礎也承認,天成朝廷對冀州不錯,‘小心經營’,如今也該是冀州百姓報恩的時候了。平山,你記下這件事,明日提醒我一聲。”
“是。”賀榮平山應道,雖然做的是賤役,但是他能參與要務,與真正的僕隸不可同日而語,甚至超出一些大人。
寇道孤退後兩步,身板挺得筆直,目光微微低垂,在單于面前,他極少表現出對徐礎的恨意。
單于向徐礎道:“你今天還沒說一句有用的話。”
“我前天說過兩句,可以補在今天。”
單于想了一會,笑道:“嗯,的確,可以補在今天,明天就沒有了。”
“明天我會想出點什麼。”
“好,你不急,我也不急。”單于又轉向寇道孤,“這些天來,寇先生屢獻良機,我眼下還不能一一採用,日後當逐條施行。賀榮部獎懲分明,寇先生是要做官,還是要田宅金錢?儘管開口便是。”
“千里馬得遇伯樂,唯願盡情馳騁。我雖算不得千里之馬,所獻之計能得單于採納,心願已足。”
單于愣了一下,“伯樂是什麼?”
“伯樂是中原的善相馬之人,千里馬不遇此人,往往不得展示馬力。”寇道孤解釋道。
“哈哈,我們賀榮部人人識馬,不需要伯樂——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雖不提,我不能不賞,待鄴城攻下之後……”
徐礎又一次插口道:“單于賞我點什麼?”
單于斜眼看來,“賞有功,罰有罪,你有何功,敢向我索要賞賜?”
“我與寇先生不同,他只要‘盡情馳騁’就夠了,我卻是個貪心人,不見賞賜不肯立功。”
單于大笑,向賀榮平山道:“中原人奸詐,但是難得有這麼直白的。”
賀榮平山提醒道:“徐礎尤爲奸詐,說出這樣的話,後面必有所圖,單于小心。”
“你這麼一說,我更要領教了。”單于喜歡“迎難而上”,向徐礎道:“先說你想什麼賞賜?”
“不多,我要鄴城。”
單于笑得更大聲,“賀榮將士辛苦攻下的城池,卻要送給你——你想立的功勞一定不小。”
“我不要城池,只要鄴城活口,單于入城之後,約束士兵,不許騷擾劫掠城中吏民,便是對我的賞賜。”
“入城之後?”單于抓於這四個字,“你有辦法助我奪城?”
賀榮平山又提醒道:“不用他相助,咱們也能奪城。”
“可我不費一兵一卒,只憑這張嘴,明日天黑之前就能令鄴城歸單于所有。”
單于笑着搖頭,“我聽說過你與樑王交情深厚,但是樑王當初進攻鄴城時,你沒沒能勸退,如今卻能勸他投降?”
“樑王不會投降,所以他根本沒有留在鄴城。單于在此多留一日,樑王在別處便會壯大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