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與他想象中的場景不太一樣,他手裡舉着刀,嘴裡也跟別人一樣大叫大嚷,可是他看不到敵人,更沒機會交戰,放眼望去,全是自己人,密集地擠在一起,坐騎受困,焦躁地不停嘶鳴。
徐礎倒是很想跟隨在寧抱關身邊,可是身不由己,沒過多久就被硬生擠到另一頭去,他佩服那些衛兵,像岩石一樣包裹寧王,不許任何人靠近,哪怕是自己人,徐礎一旦離開,再想擠進去比登天還難。
少量騎兵大都圍繞在寧王身邊,坐在馬上的徐礎,眼前終於開闊,能夠望得稍遠一些。
事實上,兵器“閒置”的人不止他一個,寧軍步兵與敵軍根本就沒有接觸,全都舉着盾牌緩慢前行,賀榮騎兵則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持續射箭。
徐礎正在觀望形勢,突然被人從馬上一把拽下來,嚇了一跳,手裡的刀險些掉出去。
“笨蛋,坐那麼高,不想活啦?”有人喝道。
徐礎好不容易站穩身形,只見一名四五十歲的老兵正像看傻瓜一樣怒視他。
“我……”徐礎剛說出一個字,就被人羣裹挾着繼續前進,甚至沒記住老兵的容貌。
他再也沒見着自己的坐騎。
身邊一人不幸中箭,慘叫着倒下,被身後的人踩踏,徐礎這才注意到自己沒有盾牌,只有一口刀,高高舉起,即使臂膀發酸也不敢落下,怕傷到自己人。
這時候再想找盾牌已經來不及,只寄希望於運氣。
步兵的參戰並非毫無意義,賀榮騎兵受到牽制,羅漢奇率領的寧軍騎兵終於派上用場,能夠衝進敵軍羣中,發揮長槊的威力。
徐礎與大都數兵卒一樣,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跟着人羣前進。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停下,而且產生向後的推力,叫喊聲更加響亮——寧軍步兵與對面的中原步兵遭遇,戰鬥一下子變得激烈,好處是賀榮騎兵射來的箭少多了。
可徐礎還是什麼都看不到,被身後的人往前推,他也推前面的人。
多年以前,徐礎還是十來歲的孩子時,曾與十幾名年紀相仿的兄弟一同被大將軍帶進軍營,參加了一場操練,上千名兵卒排列整齊,進退有據,與現在的混亂場景沒有半點相似。
前方的壓力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人羣一下子散開,中間出現空隙,所有人都往前衝,好像晚一步就會失去某件極其重要的東西。
徐礎也往前跑,終於能將刀換隻手,休息一下右臂。
沒跑出多遠,徐礎腳下被絆,重重地向前撲倒,一次沒用過的腰刀脫手而出。
在那一瞬間,徐礎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自己要死了,身後蜂擁而至的兵卒會將他踩成肉餅,遺憾的是,他甚至沒機會與賀榮人交戰。
他的確被踩到了,還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腳,眼前一黑,對這場必將震驚天下的大戰,再沒有任何印象。
徐礎是被凍醒的,翻身而起,發現天已經黑透,伸手快速摸了一遍,確認自己身體完整,個別地方似有發粘的血跡,但是不疼,說不清血是誰的。
徐礎掙扎起身,雙腳麻木,連跺幾下才慢慢緩和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此戰誰勝誰負,更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原地轉了一圈,藉着天上的星光,看到許多屍體,他猜自己就是被其中一具絆倒的。
他又轉一圈,隨便選了一個方向,拖着僵硬的身體邁步前行。
寒風刺骨,身上的幾片甲衣不僅沒有擋風,反而讓他感覺更冷,徐礎脫掉身上的甲片,稍感輕鬆。
遠處似乎有人慘叫,也可能是風的呼嘯,徐礎心中一片木然,只知道邁步往前走,此時此刻,什麼天下大勢,什麼英雄豪傑,全都不值一提,他只記得自己有一件溫暖的披風,找到它,才能活下去。
數裡之後,徐礎驟然發現自己並不孤獨,夜色籠罩之下,另有一些人與他一樣踽踽獨行,奇怪的是,誰也沒想過要互相靠近,走的方向卻相差不多。
黑黢黢的身影像是一具具行屍走肉,徐礎真的懷疑自己已成鬼魂,直到凍得他牙齒打戰,才重新恢復活着的信念。
遠方出現一片移動的火光,所有身影都奔它跑去,嘴裡發出無意義的叫聲,只爲被“火光”聽到,即使來的是敵人,大家也會認命。
來的是一隊步兵,見面先問是誰的部下,別人都有回答,徐礎稍一愣神,就被兩名兵卒按倒。
“寧王,我是寧王部下。”徐礎馬上道,不再堅持自己到哪裡都是“客人”。
“廢話,都是寧王部下,問你歸屬哪位將軍?”
聽到這句話,徐礎徹底放心了,“昌言之昌將軍。”
兵卒鬆手,隨手一指,“跟着別人走。”
“咱們勝了?”
“快走快走。”兵卒不耐煩地催道。
這羣兵卒是來收拾戰場的,湊夠十幾名倖存者就派一人手持火把引路,將他們送回後方,能走路的人要幫忙攙扶或是擡送重傷者。
徐礎攙着一名左腿受傷的士兵。
慢慢地,這羣“行屍走肉”活了過來,開始說話,開始詢問,帶頭的兵卒大聲道:“勝了,勝了,寧軍大勝,我帶你們去賀榮人的營地,那裡有酒有肉,夠你們吃的。”
衆人歡呼。
可是帶頭兵卒接下來的描述卻讓徐礎覺得自己記憶錯亂。
“寧王一馬當先,接連挑翻五名蠻王、十名蠻將和無數蠻兵,賀榮人吱哇亂叫,不肯認輸,還想靠人多圍攻寧王,你們猜怎麼着?一條巨龍從天而降,一下子就壓死一千名敵兵,賀榮人這下子真害怕……”
“龍呢?”有人好奇地問。
“壓死敵兵之後就消失啦,跟你們說,巨龍就是寧王的法身,他是真龍天子……”
中途發生一件意外,倖存的士兵們互相聊天,居然發現一名秦州士兵混在其中,於是隊伍中多了一名俘虜,雙手被綁在身後,誰都能打兩下,還沒吃到賀榮人的牛羊,就感受到其中的痛快。
營地裡極其混亂,許多人在爭搶帳篷等物品,但是沒有打起來,只是吵鬧而已。
有人指了一個大致方向,徐礎穿行營地去找昌言之,不知爲什麼,雖然心中如釋重負,卻沒有多少喜悅之情,好像他也是一名混進來的敵軍士兵。
接連詢問七八人,徐礎終於找到昌言之的地盤。
“昌將軍陣亡了。”守衛地盤的兵卒回道,然後上下打量徐礎,“你是這裡的人?我怎麼沒見過,上司是哪一位?”
徐礎愣了一會,“遺體在哪?”
“不知道,現在是佟將軍管事——你叫什麼?究竟是誰的兵?”
“宋取竹宋將軍在哪?”
“先說你是誰。”
徐礎轉身走開,兵卒在後面叫了幾聲,卻沒有追上來。
昌言之在寧軍當中爲將不久,尚未培養出忠誠的部下,他的死波瀾不驚。
徐礎又問數人,很快找到宋取竹的地盤,同樣受到兵卒的質問。
“我叫於瞻,原與宋將軍同窗,現在是他的幕僚。”徐礎沒說真實姓名。
“於瞻?沒聽說過,不過你看上去倒像是讀書人,先進去吧,找地方休息,宋將軍在寧王那邊吃慶功宴,得明天才能見你們這些幕僚。”
徐礎別無所求。
整座大營雖顯混亂,進入各家地盤之後,查得卻極嚴厲,幾名軍官都沒聽說過“於瞻”這個名字,不由得心生警惕,將他送到上司帳中。
戴破虎正與一羣人喝酒,見到徐礎進來,不由得大吃一驚,立刻放下碗迎過來。
“書生於瞻見過戴將軍。”
“徐”字已嘴邊,戴破虎硬生生嚥了回去,“啊啊,於公子……沒事吧?”
戴破虎認得此人,軍官放下心來,拱手告辭。
戴破虎轉身交待一聲,立刻帶着徐礎來到一頂空帳篷裡,“委屈徐先生在此暫住一晚,查點人數的時候沒見着徐先生,還以爲……徐先生爲什麼……”
“我暫時不想讓別人知道我還活着。”
“明白,我不會泄密,我去弄點酒肉來。”
“多謝戴將軍。”徐礎的確已是飢腸轆轆。
戴破虎很快親自送來一些食物,大碗酒配大塊肉,徐礎又一次謝過之後,問道:“昌言之的遺體帶回來了?”
戴破虎黯然道:“昌將軍不幸陳亡,遺體被寧王收走,說是要與其他陣亡將領一同風光大葬。”
徐礎嘆息一聲,“戴將軍去喝酒吧,我自己吃過之後要睡一會。”
“徐先生好像受傷了,要不要我找人過來看看?”
“不必,睡一覺就好。”
戴破虎拱手告辭。
徐礎只吃了兩塊肉、一口酒,合衣躺在鋪上,很快入睡,再醒來時,帳外有光亮透進來,他的心仍如一潭死水,無悲無喜,他雖然活了下來,卻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遺落在佔場上,再也找不回來。
“徐先生醒了。”宋取竹掀簾進來,笑呵呵地說,身上無傷。
“宋將軍可得獨擋一面?”徐礎直接問道,已不再關心昨天的戰鬥如何取勝。
宋取竹微微一愣,“寧王允許了,讓我率兵渡江,前去平定湘、廣兩州,這是要將我支去不毛之地。”
“宋將軍必須先奪下益州。”徐礎道,至少有一樣東西他已經找回來——天下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