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將軍應對的沒錯,應該說,應對的很好。”
源破羌和其他是使臣在聽完了賀穆蘭的描述之後,紛紛表示出讚賞之意。
魏國使團現在最大的麻煩,就在於主使的缺失。而副使賀穆蘭畢竟是武職官員,對於這些外交上的事務並不熟悉,這一點是極大的缺陷,很容易被北涼利用。
所以這麼多天來,所有使臣吃的吃,拿的拿,到了真要有什麼表態的時候,紛紛都把皮球踢到賀穆蘭那裡。
“哎呀,這個我做不了主……”
“這個等我回去問問我們花將軍……”
而賀穆蘭雖然不是什麼長袖亂舞的人,但也謹慎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北涼的官員們在他身上根本得不到什麼明確的保證。
這一次也是如此。
看似似乎答應了什麼,其實什麼都沒答應。
主動權還是在魏國人手中。
“現在就不知道孟王后接下來會做什麼。”劉震開口說道,“孟家的勢力多在軍中,總不會兵變吧?”
賀穆蘭已經在鄭宗那裡知道了劉震名義上是文書,實際上是級別不低的白鷺官,恐怕一路上都在監察使團人員的動向,早已經通過自己的渠道發往了平城。
素和君難怪能知道這麼多事,恐怕和這位白鷺官大有關係。
使團裡的人都不知道這個平時表現低調的文書官是個白鷺官,要是知道的話,這段日子吃拿要扣恐怕做的就不會這麼狠了。
不過賀穆蘭也沒想過要提醒,有這麼一個白鷺官在,很多事情都變得很容易。
她可不相信素和君沒有在北涼安插探子。連平城都有北涼的探子,沒理由天下聞名的魏國情報系統在北涼沒人。
“不會兵變。”源破羌搖了搖頭,“孟家能得到尊重就是因爲他們不攬權,不放肆,如果他們逼宮兵變,不會有人支持沮渠菩提。孟王后大概有什麼自己的法子讓沮渠牧犍倒黴。別小看這些後宮的女人,尤其是孟王后這樣護崽的母獅子。”
“我們現在最好還是把送嫁的事情先做好。”一個魏國使團的官員搖頭。“這些內政已經不是我們可以干涉的了,到時候推波助瀾一把可以,明面上的事情還是不能做。”
“關鍵的還是要把興平公主迎回去,否則真逼急了他們,說不定就撕破臉開戰了,先穩住他們纔是關鍵。”
劉震下了結論。
“若是興平公主那裡有什麼不妥……”賀穆蘭沒有把興平公主可能德行有虧的事情透露出來,只是換了個模棱兩可的說法。
“有沒有法子替換個人選?”
“你是說興平公主會暗地裡行刺陛下?”
幾個使臣對視一眼,駭然地開口。
“將軍是在孟王后那裡聽到什麼消息了嗎?”
源破羌意外地看了賀穆蘭一眼,大概是覺得她到現在還沒對興平公主的人品和危害下個結論很是奇怪。
賀穆蘭心中並不想爲難興平公主,雖然說這位公主並非陛下良配,但她原本在北涼放浪無羈是她自己的私事,爲了一國的安寧犧牲她的安危千里前往平城卻是北涼做出的決定,而不是她的。
只要她沒有什麼惡毒的心思,最多不過就在魏國冷宮裡過一輩子,算起來,她也是個無辜的犧牲品。
但現在衆人問起,賀穆蘭也沒辦法明說。因爲和孟王后沒有正式結盟,賀穆蘭並沒有請求孟家想法子證明興平公主不適合和親的事。
對於北涼來說,從上到下都是希望和親能成功的,孟王后恐怕也不會願意魏國和北涼撕破臉,導致戰爭提前。
“不是孟王后那,只是在外面聽到了一些不好的風聲,在私德上的……”
衆位使臣鬆了一口氣,不以爲然地說:“北涼王室信妖僧的事情傳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在平城都有所耳聞,這件事原本就是北涼巴着我們,興平公主若有什麼不對,讓她回京後水土不服‘暴斃’或者思鄉‘鬱鬱而終’是很容易的事情。算不得什麼大事。”
糾結了賀穆蘭許久的問題,在這些使臣口中卻是這麼的“輕鬆隨意”。
一位公主的生死,只不過適應魏國需要的工具。因爲北涼現在形勢不如魏國,所以只要拓跋燾一句話,她就會成爲“得病而終”的公主,連個泡都會留下。
賀穆蘭頓時恍然大悟。
爲什麼那麼多和親的公主都早夭,難道真的都是體弱多病之人嗎?哪怕環境再艱苦,能登上王位或首領之位的貴族身邊,難道環境能艱苦到哪裡去?
恐怕大多都是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最終“鬱鬱而終”了。
“不過興平公主要是確有劣跡,倒是一個開戰的好理由,我們可以多打聽打聽。”幾個使臣商量之後對賀穆蘭獻策道:“目前還不清楚情況,最好不要打草驚蛇,我們多打聽一二再做結論。”
孟玉龍的到來給魏國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而在沮渠牧犍那邊,也很快從忠於他的官員那裡得到了孟家接觸魏國使者的消息。
換句話說,孟王后真的開始向他宣戰了。
其實沮渠牧犍根本不願和孟王后對上,他幼年時候也得過這位王后的許多照顧,和其他王子一樣,他們都嫉妒羨慕恨兩位兄長有這樣強大而瀟灑的母親,可以做到他們的母親做不到的許多事。
然而他們總是要離開宮中的,童年的溫情很快被利益拋之腦後。
他天生聰穎,過目不忘,每個漢臣都誇獎他有成爲“賢王”的天賦,他卻不服氣,他想做“賢王”,此“賢王”卻非彼“賢王”,他想做真正的王。
他知道許多人都覺得大王子和二王子是他暗算死的,因爲最終得到最大利益的人會是他。可只有他知道,做出這一切的不是他,而是時勢。
大王子傾向漢臣,想以漢家法度治國,所以佛門出了手。柔然貴族幾乎個個信佛,有他們牽線搭橋,柔然又想得到物資,大王子死於暗算之中也是正常。
正是因爲大兄的死亡讓他爲佛門的力量而戰慄,從那時起,他一面結交大儒名士,一邊表現出自己對佛門虔誠的信仰,在敦煌和天梯山開鑿佛窟,小心翼翼的不得罪到這羣無冕之王。
信仰實在太可怕,一個僧人的幾句話,就可能讓他父王最忠心耿耿的屬下爲了“佛祖”而倒戈相向,更別說影響朝臣們的立場了。
正是他的態度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兩方開始接觸、合作。
到了二王兄死的時候,他已經沒有了選擇。
人人都認爲是宋繇做了手腳,卻沒人發現後勤補給的隊伍裡有許多的僧官。這些人是防止軍隊出現疫病而帶的僧醫,也是爲了安撫可能會有的俘虜,一向是北涼軍隊中的特色。
兩個王兄都死了,他被捲到了風口浪尖,只能被裹挾着前進。
只要他能登上王位,能成爲他們口中的“天王”,他們就會出動自己的所有力量,將西域諸國貢獻到他手中。
高昌、鄯善、樓蘭……
哪怕魏國出兵伐了北涼,他依然還有許多選擇。
他還是天王,西域之王。只要佛門不滅,就會有前赴後繼的北涼遺民不停叛亂、起義、反抗……
直到他再次奪回北涼。
沒有人能正面撼動魏國的鋒芒,就算佛門也不可能,這是他們數次推演後最好的結果,哪怕有一天魏國真的出兵了,他們也不是沒有生存的可能。
他的父王不懂,大王兄不懂,二王兄也不懂,他們只會拼命想着保住北涼的疆土,卻沒想過還有一招叫做“以退爲進”。
可在此之前,他必須當上世子、涼王、天王,然後才能讓所有人信服他,聽從他的命令。
他不想和孟王后爲敵,因爲這個女人和他之間根本沒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恨,他充其量不過是沒有把佛門的目的告訴她罷了。
他不相信她一點都不知道背後是誰下的手,父王將小弟的名字改爲“菩提”,已經是對佛門的一次示好和對小弟的保護。
若是她不出手,他絕對不會爲難小弟。
可是爲什麼……
沮渠牧犍仰頭看着面前的嫡母,不甘心地恨道:“您爲什麼會在這裡!”
率領着宮中侍衛的孟王后雖然年華不在,可氣勢依舊。
一張對女子來說稍顯剛硬的國字臉上,看不到任何嘲諷、憤怒或者是仇恨的表情,有的只是絕對的平靜。
正是因爲這樣的平靜,讓沮渠牧犍的一顆心沉了下去。
她已經將一切都不顧了。
丈夫的愛護和尊敬,國家的生死或存亡,王室的名譽和聲望,甚至於她自己會有的下場,她全部都已經不放在心裡。
光裸着身子的沮渠牧犍瑟縮了一下,看向塌尾同樣衣不蔽體、正在痛哭流涕的大李氏。
“你……你算計了我是不是?我說爲何你這幾天這麼頻繁的給我口訊想要見我,一見我就這麼熱情……”
大李氏什麼都不說,只低着頭哭,哭的婉轉動聽,甚至還帶着一股淫靡的味道,就像無數次她在他的身下,被掐住身上的要害,細細軟軟的輕嚶低泣一般。
以往他聽到這樣的聲音,只覺得全身熾熱難當,如今再聽,只覺得說不出的煩躁。
“你別再哭了!”
“你們這些男人,只知道在女人身上耀武揚威。”孟王后終於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表情,那是一抹哀痛。
“你不必問東問西,你只需知道你今天栽了就行。”
“王后,我自問對你恭恭敬敬……”
“然後,你就侮辱你大哥的遺孀嗎?”
孟王后目光冰冷地望向沮渠牧犍,“這座王宮裡,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你也好,大王也好,對我恭敬有什麼用,我需要的從來都不是恭敬。”
年過五十的王后穿着一身鳳袍,猶如當年她身披戰袍一般。
“經宮人舉發,三王子沮渠牧犍與大王妃李氏通/奸。本宮身爲王后,不得姑息淫/亂宮闈之事。將三王子送往內府聽由宗室發落……”
她看了眼大王妃李氏。
大李氏哆嗦了一下,但依然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王后。
“大李氏暫時收押在東宮,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是,王后!”
沮渠牧犍頹唐的坐在榻上,他不是沒想過大鬧一場跑掉,可他知道自己不是孟王后和她身後那些孟家出身的侍衛對手。
宗室是支持菩提爲世子的,他一旦落在內府手中,宗室會如何將他的事情誇大其詞,可想而知。
“我真可憐你,有李敬愛那麼一位風華絕代內外兼修的王妃,卻偏偏弄出這樣的勾當……”
孟王后搖了搖頭。
“不過你也算是惡有惡報,等你和大李氏通/奸的消息一傳出,南涼那些遺民第一個就要反了你了。你該想想如何面對李敬愛的幾位兄弟,而不是考慮現在對我恭敬有沒有用。”
她擺了擺手,沮渠牧犍就像是被拖死豬一般拖下去了。
孟王后嚐到了久違的勝利滋味。
就像當初她披荊斬棘,隨沮渠蒙遜東征西討之時一般。
那時候雖然過的苦,天天都在朝不保夕之中掙扎,卻遠比自己這樣陷在後宮之中,每天爲了維持王后的形象和北涼的聲譽苦苦掙扎要好。
她爲何到現在纔想通呢?
那時候她便該伸手的……
“李氏,當初吾兒命喪柔然時,我曾問過你願不願意出宮,我會送你回孃家,繼續以宗室的待遇待你,甚至允你可以改嫁……”
孟王后俯下身子,擡起她的臉龐。
“你不願離開王宮,離開這榮華富貴,我如今問你,你可後悔?”
大李氏看着這肖似丈夫的臉龐,似乎像是被亡夫託着下巴在詢問,一時間竟停止了作僞的抽泣,直愣愣地看着婆婆出神。
“你爲什麼要死呢……”
她喃喃自語。
“你答應我不會比我先死的……”
“李氏!”
“你答應我不會死的!!!!”
大李氏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孟王后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話怎麼就讓大李氏陷入了癲狂,事實上,當初她這個的兒媳給她送信,願意幫她設下這個局,已經很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畢竟當她勾引了她的丈夫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將她當成了毫無干系的外人,再也不會爲她惋惜一分。
她給了她選擇的。
“罷了,看在你爲我……”
“政德是大王殺的。”
大李氏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臉。
“阿母,政德是大王殺的啊!”
“什麼!”
孟王后正準備安慰李氏自己不會殺她,猛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後退幾步,臉上繃住的平靜也一下子變得驚慌失措起來。
“政德意圖和魏國交好,聯合對抗夏國,分割夏國疆土,而大王卻希望聯合夏國抵抗魏國,兩人政見不合,其實已經爭吵了無數次。有一次,政德失魂落魄的回來說,大王訓斥他,若是他再生出親近魏國的念頭,就讓他死,就在那件事後一個月,柔然入侵,大王派政德抵抗柔然騎兵,他就出了事……”
大李氏擦着眼淚。
“大王在我這裡就寢時曾經說過夢話,他說,‘政德你不要怨我,我也不想讓你死’……”
孟王后聽着兒媳的哭訴,只覺得天地一片混沌,如同天上落下一個巨大的錘子,使勁地敲打着她,要把她錘到地底下去。
錘吧!錘吧!
最好將我錘到地府!去問問政德和興國事情的真相!
大李氏有沒有說謊?
沮渠牧犍到底是不是真兇?
孟王后失魂落魄地看着已經哭成淚人的李氏。
她還記得這女人被沮渠政德牽到她的面前,興奮地說自己要娶她時的情景。
那時候的她,有這麼妖冶嗎?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們,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究竟是怎樣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