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空寂。一大早楠生便聽見旁邊的木門吱呀一聲響,隨即外面便傳來了刷刷的清掃聲。楠生起了身,捋了捋自己的頭髮,隨手在頭上挽了個髻用一方細木別住,找出大哥的一身衣裳換過了。這寺廟裡的用度極簡陋。晚間歇息的炕也是從山體之上鑿出的一方大青石,寺裡的僧人看來都是苦行僧。不過比起初到雲來鎮流落街頭,情況已經好了許多。
楠生推門出屋。山裡潮溼露重。此刻也就寅時三刻,天依然深藍,雨後的夜空格外的清明,依稀掛着兩三顆星辰。遠遠的看見空塵手執笤帚,順着空地沿着小道一路清掃了下去。難不成他每天都要清掃這一座山的小道不成?楠生心裡暗忖,轉過長廊到空地一側的井裡打了一桶水。肌膚接觸到冰涼的井水身體不自主的便是一抖。昏暗的星光透過漸漸平息的水面隱隱映出自己的面容,削瘦蒼白的臉頰,因爲瘦而越發顯得大的雙眼。楠生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面頰,心下黯然,莫不是這一生都要這般女扮男裝的生活下去了?
前方的大道上傳來幾許人聲喧譁。楠生擡頭,不由自主地便輕皺眉頭。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日裡匆匆離開的尹二和關石。他們當先上山,身後隨着一大隊黑褂小帽的下人,手裡拿着肩上扛着的都是封了朱漆的禮盒。兩人上到空地與楠生打了個照面不由也是一愣,上下打量了楠生兩眼,二人互相交換了個眼色那關石就作着揖走上前來:“小哥。昨兒個多有得罪,是小的魯莽。小哥千萬別放在心頭。看小哥這模樣,莫不是在石廟裡待下了不成?”
“承蒙大師恩允,容我在此做了個廟祝。”楠生直起腰,淡然迎視二人。關石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上前兩步,從袖兜裡掏出一個錢袋:“小哥,這是小可的一點心意,也算是對小哥賠個不是。還望小哥萬莫將昨兒個的事情放在心上。”
楠生視線落到那個錢袋上,心裡越發的詫異。這二人昨日聽聞此處是石廟,態度便大變。今兒個更是對自己恭敬有加。這石廟到底是什麼來頭?
關石見楠生看着錢袋不語,以爲是嫌少,復又從袖兜裡掏出一袋:“小哥,你就不要同我等無知之人計較了。”
“楠生,你收下吧。”
空塵的聲音從小道上傳來。他收了笤帚,拂了拂身上粘上的幾片落葉,先是對着衆人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隨即慢步走了過來:“你是寺裡的廟祝。這些個施主施的香油錢,不可不收。”
楠生應了一聲是,接過了錢袋。
“大師。”
從大路上姍姍來遲一頂軟轎。轎未落,聲先到。正是江南女子軟糯的口音,溫溫柔柔:“大師請留步。”
垂蘇紅簾被隨轎的丫環撩開,裡面伸出一隻纖纖玉手,由得侯在轎外的丫環虛扶了一下,慢慢出了轎。兩旁的尹關與一衆下人均恭敬的彎下了腰:“夫人。”
打轎子裡出來一個美人兒,雖然披着麻,臉色略有些蒼白,卻也掩不住盈盈雙眼中顧盼的風情,可不是傳說中王家出殯時哭暈過去的二姨太是誰?
二姨太輕輕柔柔的上前福了一福,軟軟的開了口:“大師。小女子家門不幸。先夫促亡,而今又不知道招惹了什麼妖物,先夫一走,家裡少一輩的幾個便接連出事。他們雖不是我親兒,卻也是我孩子。若再如此下去,只怕王家就要斷子絕孫了。大師,還求您出一次山,就當保住王家這最後一點血脈也好。”
空塵看了看天色,略略沉吟一下:“勞得夫人親自上山一趟。折煞貧僧。只是貧僧當日出家之時發過毒誓,從今往後斷然不可離開此山一步。夫人還是請回吧!”
“大師。”二姨太擡起了臉,楚楚可憐:“大師,佛家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師難道見死不救麼?!”
空塵聞言雙手合十嘆了一聲阿彌陀佛。擡眼看見一旁的楠生,微微一笑:“不若就讓楠生與夫人同去吧。”
楠生一驚,擡頭看着微笑的空塵,尚未開口空塵已經打斷了她的話:“楠生。你雖是廟祝,卻也成了我石廟的俗家修行弟子。既然如此,你替貧僧去一趟也好。只要記住用心去看,就能發現隱蔽的東西。”
楠生愣了愣,隨即垂了眼應了一聲是。尹關二人驚疑不定的互看義演,卻也不敢多說什麼。二姨太見事已至此,只得柔柔向着楠生福了一福:“小師傅有禮了。請小師傅上轎吧。”
那日清晨驚鴻一瞥,王家給她的印象是高門大戶。今兒個坐着轎子到了院裡,才發現絕對不是普通的高門大戶這麼簡單。王家當中的正廳大堂上高懸着一幅畫,落款是中部侍郎四個字,原來還是官宦人家。二姨太領着楠生進了大院,在正廳裡坐下讓丫環奉上了茶,方纔悠悠的開了口:“師傅恕罪。妾身而今還在守孝中。多有不周之處還望小師傅擔待。”
“夫人太客氣了。”楠生客氣的回了禮。房間裡空餘茶香寥寥。靜默了一下,二姨太揮了揮手屏退衆人,只留一個貼身的丫環,方纔斟酌着開了口:“不知道小師傅怎麼稱呼?”
“在下賤姓李,字楠生。”楠生放下了手裡的茶杯。憶起那日清晨二姨太頭頂上懸浮的黑雲,於是不動聲色的多打量了她兩眼,卻見並無甚奇特之處。反而是這兩眼看得二姨太面犯桃花臉飛紅霞。楠生才頓然醒悟此時自己是個男兒身,忙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二姨太輕輕的咳嗽了兩聲,軟軟的開了口:“李……公子。還容妾身慢慢道來。”
“我家老爺今年五十有二。王家是雲來鎮最大的茶商。託老天爺的福。王家衣食無缺。一家人過得還算是安樂。老爺一直身子不大好。年輕的時候曾經落入過冰潭,留下了病根子。一到秋冬季節就會犯病。這些年來一直是仔細調理着的。誰知道上個月染上了風寒,就此一病不起……一命歸西……”
二姨太說着聲帶哽咽,自是說不下去。旁邊的丫環趕緊給二姨太輕輕的拍着背幫她順氣,一邊拿過了一方絲帕。二姨太接過絲帕擦了擦眼角,止住了悲聲:“……老爺這一走,姐姐也是夫妻同心受不住傷痛,沒幾日就隨着去了。老爺未下葬之時便與姐姐的屍身一同停在這大堂之中。”
二姨太說着眼中透出了懼色:“老爺和姐姐的頭七,自然是要家裡小一輩的輪流守靈。這一守靈,家裡的怪事就開始層出不窮。”
“第一夜本應是長子,也就是大少爺守靈。可是大少爺身在京城,官拜中部侍郎。老爺與大夫人的噩耗,家裡快馬加鞭的差人送過去,這一來一回快也要一個半月人才趕得回來。於是就是二少爺守靈。想必李公子也是知曉的。我們這裡守靈的規矩,要在壽木前方點一盞長明燈,是替回來探望的陰魂指路,這燈下葬之前萬萬不可滅,守靈守的也就是這盞燈。二少爺守靈的那天,下午時分天氣就十分的不好。天陰得像晚上一般。用過晚膳之後二少爺就由貼身的小廝陪着來了靈堂。那晚上風大,二少爺怕大風吹滅了長明燈,就讓小廝將靈堂四周的窗戶門扉都給閉嚴實了。晚上也沒什麼話。那二少爺是個書癡。守靈也帶着自己的書卷,就着長明燈看。到了丑時左右說是天冷,要小廝回房替他取一件披風過來。那小廝是二少爺七歲左右就開始跟着他的,雖是下人,卻同二少爺感情極好。他應了吩咐就出了靈堂回二少爺原本居住的院子。這一來一回也就約摸半柱香的時間。回到靈堂之後就發現二少爺不見了。”
二姨太說到這裡眼裡的驚恐再也掩飾不住,臉色有些發青,嘴脣微微哆嗦着。此刻外面院子裡豔陽高照,秋風習習。屋子裡在她這樣的神情下卻讓人感覺平白的起了一陣陰風。二姨太強自鎮定的喝了口茶水:“小廝原本以爲二少爺是等不住他回來出恭去了,也就沒有太當回事情,小心的守着長明燈。等了約摸有兩刻的時間開始覺着不對勁。正打算出門尋找二少爺的時候,聽見……”二姨太的瞳孔一陣收縮,嚥了口口水:“……聽見老爺的棺木裡傳來抓撓聲。小廝當時就嚇破了膽,大吼着衝了出去,叫醒了家裡的人。妾身當時也睡下了,聽見外面喧鬧也起了身跟過來。到了靈堂之後棺木裡果然有刺耳地抓撓聲。”
二姨太面色青白,輕輕嘆了口氣:“我們當時都以爲是詐屍。那抓撓聲響了一陣子……總算是停了。等了一會兒也不再有動靜,有幾個膽大的就壯着膽子上前開棺。因爲那時候還打算等大少爺回來見老爺一面,所以棺蓋都是虛掩着的,並沒有固定住。幾個人這一擡開棺蓋,就……就看見二少爺躺在老爺的屍身上……已經死了……”
屋子裡一陣沉默。二姨太定了定神,強自笑了笑:“誰也不知道二少爺是怎麼進的老爺棺材。那棺蓋雖然虛掩,少說也有一百來斤。二少爺一屆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小廝離開靈堂的時候只有他一人在場,發生了什麼,任由我們怎麼猜,也猜不出來。”
“家裡沒敢聲張這件事情,將二少爺的屍身斂了,推說是得了疾病暴斃。第二日晚上,就由老三守靈。”
“因爲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大傢伙都心有餘悸。那老三平日裡雖然在鎮裡……唉,欺善橫行,有些兇名,骨子也就是一個害怕的孩子。輪到他守靈的時候是又哭又鬧死活不肯。妾身於是安慰他,同幾個下人一同陪着老三。這晚上倒是一直相安無事。大傢伙都不敢睡守在靈堂裡。長廊下面的燈籠也是一直點着的。妾身就這樣陪着老三撐到了卯時左右,天已矇矇亮,見沒什麼事情發生總算是鬆了口氣,就同丫環回了院落。下人們見天亮也各自散了去做各自的事情。老三半夜時分就撐不住在靈堂裡睡着了。大傢伙走的時候也沒敢驚擾他,就由他的小廝陪着。老三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妾身回房補了會子眠,起身吩咐下人作了午飯,差人去靈堂叫老三。這下人一去,三少爺和小廝還在靈堂的長椅上睡着呢。差去的下人陪着笑去喚三少爺,怎麼喚也喚不醒。斗膽輕搖了三少爺一下,誰知道人就仰面朝天硬邦邦的摔在了地上,和那小廝一起,竟然已經死去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