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握着茶杯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着青白。她強自笑了笑:“這樣的事情一出,說什麼後面幾個小一輩的都是不敢給老爺守靈的了。可是給長輩守靈是千百年來傳下來的傳統。若是無人守靈,萬一長明燈滅了,老爺的魂找不到回家的路,豈不是要就此做個孤魂野鬼再也沒有辦法投胎轉世?再者若無人守靈,未免也太不孝了。”
“所以第三天一大早,家裡的老管家就帶着小少爺去了一趟殊像寺。寺裡的管事僧聽完管家的訴說之後。說寺裡的幾位大師去了西邊講法。此事惟有石廟裡的空塵大師能解。爲保小少爺的性命安全,給小少爺帶了一個符。那位管事僧再三囑咐,此事一定要在老爺的二七之前解決,否則家裡還將有血腥之亂。這頭七小少爺帶着符好歹是熬了過去保住了性命。妾身便張羅着到處派人尋找那石廟。沒成想誤打誤撞讓家裡兩個不成器的奴才給撞上了。還得罪了李公子。真是……妾身代下人給李公子賠不是了。”
二姨太說着就要起身。楠生慌忙擺手:“夫人太過客氣。想來也不過是場誤會。楠生未曾放在心上。”
“李公子心胸寬廣,真真讓妾身汗顏。”二姨太拿出腋下的絲帕,虛擦了擦額頭:“不知李公子打算如何做?可是要開壇做法?”
開壇做法?!楠生怔了一下。她如何會開壇做法?!腦海裡閃過空塵大師的話:“只要記住用心去看,就能發現隱蔽的東西。”
楠生沉吟了一下:“兩位少爺的屍身,可是葬下了?”
二姨太聞言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家裡一下子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一個女人家,哪還有什麼主意。只是合計着先把老爺的後事給辦了。等到了三七頭裡,再把姐姐的肉身同老爺合墓。至於幾個少爺,現下入了斂,在各自原先院落的正廳裡設着靈堂呢,打算等大少爺從京城趕回來再做打算。”二姨太說着又輕嘆一口氣:“家裡接連的辦喪事……唉……”
“楠生冒昧,可否讓楠生看看二位少爺的屍身?”
二姨太的身子微微一頓,略微一沉思,點了點頭:“這個自然……只是希望李公子看了,看在王家的臉面上,對外不要走漏風聲……”
二姨太的這話說得蹊蹺。楠生也沒有再做過多的深思。二姨太推說身體不舒服,叫來了府裡的管家領着楠生去了少爺們生前居住的院落。二少爺和三少爺的院落各在西北兩側相臨。此刻整個府裡都掛着白蒿,不過這兩個院落明顯又要尤爲重些。管家領着楠生先去了三少爺的院子。三少爺年幼尚未娶妻,只有幾個通房丫環。三少爺一死王家就給這幾個通房丫環給了名份做妾,作爲未亡人守在三少爺的靈柩邊。幾個小丫頭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可憐如此年輕就做了寡婦。看見她們茫然的眼睛楠生心裡禁不住便是一痛。他們的人生只怕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毀掉了。這一輩子,都要爲這樣一個早早就死去的男人守一輩子貞。
管家說請了僧人前來爲三少爺做法,請幾位小夫人迴避。又叫來了兩個家丁開了三少爺的棺木。這三少爺死去已經超過了五日。幸好現在天氣已經變得比較冷,屍身沒有劇烈的腐敗。饒是如此,棺蓋一打開,仍是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沖天而出。幾個家丁強忍着遠遠退到了一旁。楠生吸了口氣,這味道讓她的臉色也有些蒼白,鼓足勇氣上前一看,楠生的心裡便是咯噔一聲。
只見那棺木裡仰面朝天躺着一個少年。他的臉色青紫,大睜着雙眼,臉上還留有死亡的一瞬間那劇烈到極點的驚恐。那種驚恐被死亡永恆的凝結,便格外的深入人心。楠生匆匆看了一眼便讓幾個家丁合上了棺木。這三少爺,竟然是活活被嚇死的。
只是二姨太所說,那天晚上明明是平安無事的渡過去了。那到底他又是看見了什麼,會在無聲無息中被活活嚇死?!楠生滿懷心事的隨着管家到了二少爺的院落。二少爺已經有了妻室,也未曾有子嗣。管家依然藉故支走了夫人,才命家丁開了棺。楠生這次做好了十足的心裡準備方纔上前,卻依然被棺材裡的人所震撼。只見那鋪着上好錦緞的棺木之中,蜷縮着一具男人的屍體。他的雙手抽搐般前伸着,十個手指的指尖都血肉模糊。因爲死的時間久了,指端出現了腐敗的現象。他雙眼突出,紫色的舌頭耷拉在脣外有兩寸來長,皮膚上滿布深深的抓痕。死狀十分悽慘。楠生搖了搖頭,扶着牆退回到了廳門口。就是當年幫助父親面對那些重病的患者,也未曾有過這樣絕望的心情。這具屍體是把深深的絕望凝結在了死亡的一瞬間,這樣的絕望格外的森冷,只一眼便彷彿傳入到了旁人的身體裡。管家招呼家丁們把棺木合上了,上前來對着楠生做了個揖: “李公子,李公子可還好?”
楠生吸了口氣,轉身笑了笑:“有勞管家掛心。”
正說着話,遠遠打門口進來一個四十歲出頭的男子,雖然身穿白衣,卻依然是上好的綢緞所制。管家見了他,趕緊對楠生賠了個不是迎了過去:“二老爺。”
“小師傅有勞了。”
二老爺幾步便到了近前,上下打量楠生一番,眼裡露出了一絲讓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帶着幾分冰冷:“不知小師傅可有什麼頭緒?”
燦爛的陽光突然之間便失了溫度。周圍的景色與人開始變得模糊。二老爺的身後,頭頂的正上方,憑空懸着一團楠生曾經見過的黑雲。不過這次離得近了看得分明,是一個同樣身穿錦袍的男子。他垂了雙手雙腳直直的漂浮在二老爺的上空。感覺到楠生的注視,便緩緩轉動着頭顱,擡起了臉來。
楠生的心一緊,慌忙撇過了臉:“楠生……尚未有任何頭緒。只怕道行太淺,幫不了什麼忙。”
“小師傅哪裡話。”
二老爺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既然空塵大師推舉你來,想來小師傅必有把握,也就不要太過於謙虛。若是需要什麼,小師傅儘管同我知會一聲,王某必然竭力辦到。”
“是。”
楠生垂着頭。渾身陰寒。能感覺到對面的黑雲還在冷冷的注視着她。二老爺點了點頭,一拂衣下襬,邁過門檻進了靈堂。
後面二少爺的夫人從內院走了出來。看見二老爺便是泫然若泣,顫巍巍喚了一聲:“父親……”
楠生本欲離開的身子一怔。半轉過身子,見二老爺的雙肩跨了下來,彷彿突然之間便老了十歲,那團黑雲漂浮到了靈堂的正上方,越發的森冷。楠生不敢多看,迅速的回了頭,心臟蹦蹦直跳。一旁候着的管家見楠生停了步伐,便輕輕開了口:“也難怪二老爺傷心。老來喪子。無端端的,兩個兒子都這麼去了……”
楠生轉頭看着管家:“管家。這二位少爺,不是老爺的孩子麼?”
管家搖了搖頭,隨着楠生出了院落:“二少爺與三少爺是二老爺的親子。按照家裡的規矩養在當家的大老爺家裡的。大少爺和小少爺纔是老爺的嫡子。”
管家說着將楠生領到了偏院的廂房:“李公子就暫時在此歇下吧。若有什麼差遣,喚一聲外屋的春蘭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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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院與西院僅有一牆之隔。偏院不大,裡外裡也不過數丈長。晚間時分楠生吃了點春蘭送過來的齋飯便早早的歇下了。旁院的三少爺還在過頭七,許是因爲出了幾次事情王家即使到了夜晚也是燈火通明的。楠生躺在二樓的睡房裡,白紙糊就的窗戶擋不住外面透進來的燈光和女子嚶嚶的哭泣聲。楠生翻來覆去只是睡不着。好容易捱到二更時分,外面女子的哭泣聲終於弱了下去。楠生裹住了被子,迷迷糊糊的睡意終於襲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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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楠生摸了摸自己的雙臂。冰冷終於讓她緩緩睜開了眼睛。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楠生坐起了身子。發現眼前一片漆黑。莫非王家將長廊的燈籠全部熄滅了不成?楠生動了動身子想下牀,赫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坐在一方硬物上。從身下傳來的冰冷堅硬觸感彷彿是堅實的地面。楠生摸索着起了身子。沒有一絲風,彷彿空氣都凝結住了。四周圍充滿着淡淡的一種木頭香味,若有若無的縈繞在鼻端。
怎麼會這麼黑。伸手不見五指。無邊無際的黑暗粘稠的在夜色中延伸。莫非是自己睡得迷糊了跌下了牀?楠生靜靜的站了半晌,憑着記憶向放有油燈的桌臺摸索。沒成想剛邁出腳沒兩步,就踢到了一個什麼東西。讓她的腳踝生生的疼。楠生彎下腰,那物事猶在原地。這麼一摸上去圓圓淺淺,倒像是個瓷盆,還帶有餘溫。
楠生踢這一腳發出了嗡的一聲響。這響聲縈縈繞繞半晌不絕。黑暗中傳來了一聲輕嘆,緊跟着一個男子帶着幾分睡意的聲音響起:“小六,讓你去替我取衣裳,怎的還在這裡磨磨蹭蹭?”
隨着男子的聲音響起,黑暗裡漸漸透出了幽藍的光。這樣藍色的幽光下,人與景都顯得影影綽綽。楠生的面前,巨幅的白幡從屋頂上直落而下,白幡的正中停放着一具黑色的棺木。棺木前一盞長明燈。豆大的火苗虛弱的跳動着。楠生的腳旁,一個白色的圓瓷盆,裡面有些白灰和一些尚未燒盡的紙錢。一個男子背對着楠生跪坐在棺木正當前的蒲團上:“你出門的時候仔細些,別讓風掃進來將長明燈給刮熄滅了。”
“是,二少爺。”
楠生的身後傳來一聲應答。讓她渾身一顫,慌忙回頭卻只看見正好掩上的木門。楠生握緊了雙拳緩緩轉頭,前方二少爺還就着長明燈讀着自己手裡的書卷,明滅跳動的火苗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地面之上。
屋子裡安靜得出奇,只能偶爾聽見書頁翻動時暗啞的沙沙聲。楠生渾身緊繃,只覺身體裡血液奔涌,耳朵因爲這異樣的安靜而嗡嗡作響。
突如其來的一聲鈍響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彷彿有什麼東西從高空直直的墜落在地上。二少爺被這異響嚇了一跳,身子猛地一繃:“誰?!”
屋子裡一片寧靜。不知道那裡吹來的一股陰風引得白幡一陣飄動。那陰風捲起了地面上幾片紙錢,打着旋兒落到了二少爺的腳邊。二少爺慢慢站了起來,聲音有些走調:“……誰?”
有什麼東西在白幡後一掠而過。二少爺嚥了口口水,顫巍巍的開了口:“……小六,小六!”
靈堂正中黑色的棺蓋突然彈開,如猛獸一般向二少爺撲來,他到口的一聲驚呼被棺蓋猛地一擊嚥了下去,身子軟軟的便往後倒,顯是這劇烈的一下撞擊讓他失了神志。那棺蓋上彷彿有吸力,緊緊粘住二少爺軟軟下滑的身子,撲的又蓋了回去。這一來一去帶起的勁風讓棺木前的長明燈閃了閃,突地熄滅了。
楠生眼前於是一暗。她的心跳如鼓,怔怔的呆在原地,不知道是走還是不走好。四周的黑暗又開始變淡,透出那種幽藍的光。隱約是一個庭院,長廊下一溜排的燈籠在夜風中輕晃。一個女子嬌柔的聲音輕輕響起:“……過了這個彎就是了。”
隨着話音長廊轉角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風姿萬千一個錦衣華服。正是王府的二姨太與二老爺。二姨太站定了身子,往來路張望了一眼:“你這幾日倒是風流快活。聽說又新近找了幾個兒郎,端的是脣紅齒白,比那二八少女的風韻還要嬌上幾分。”
二老爺同樣轉身看了一眼,轉過頭來時臉上帶着幾分戲謔的笑,上前一步一用力便將二姨太不盈一握的腰肢摟在了懷裡:“春娘這是哪裡話。這世上哪有人能比的上你半分。”
“二叔。你可自重了。”二姨太寒了寒臉,推卻不開,於是半是怨恨半是無奈的看了二老爺一眼:“你還把我這個二嫂放在眼裡不成?”
“不放在眼裡。放在牀上。”二老爺低笑了一聲,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再過得幾日,那老頭子食用清心散到了一定時候便會一命歸西。到時你我怎樣的風流快活,他也管不着了……”
“李公子!”
腕間一緊。眼前的景色迅速退潮一般的遠去消失。楠生如大夢驚醒,眼前這才明亮起來。但見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庭院裡。身旁握着她手腕的正是二姨太。她的身後,幾個家丁正舉着燈籠,眼裡帶着幾分驚懼的看着她。
這一回神方覺自己整個身子如同從水裡撈起來一般都溼透了,風一過忍不住簌簌發抖。二姨太感受到她的顫抖趕緊叫過一個丫環給送上了一件長袍,這才放開了手:“李公子,你沒事吧?”
楠生緊了緊身上的長袍,身體裡寒意侵骨。擡起頭來正要回答,那句話生生的憋在了喉嚨裡。只見黑暗中二姨太的身後,飄蕩着先前見過的那團黑雲。黑雲的臉一點一滴從夜色中浮現出來,擡起了讓人心寒的眼睛,對着楠生微微一笑,正是王家二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