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出來,吉美已經走了,葉赫少薇斜坐在貴妃椅上抽菸,淡淡的薄荷淺淺的玫瑰,她身上的香是多種多樣的。左邊胳膊上繃帶依舊纏得緊緊的陷進肉裡,卸了妝的臉上顯出點平時看不到的安靜,人前她總是張揚奪目,絲毫沒有文靜的樣子,現在靜靜的像月光下的女神,猜不透在想什麼。
自從被救回來以後她就安靜了許多,連葉赫少琦都有感覺。在香港她一度又活躍了,閒下來的時候眼睛裡往往帶着無奈的神色。她只是海水中的一條魚而已,再怎麼努力也遊不出命運這片大海,從前的回憶只能是疼痛時的一劑麻醉劑而已,慢慢的讓自己痛到麻木。只有在那時候她纔會發現原來自己還是忘不掉。
慕容昭在旁邊沙發坐下,兩各人一言不發的抽着煙。終於他忍不住說“這樣有什麼意思?”
葉赫少薇看了他一眼。眼神裡跳閃着他看不懂的東西。她說“的確沒意思。”
他們很久沒這樣安靜的說過話了,火車上因爲人多,他有婉儀,她身邊有吉美做着隔離器,兩人幾乎是不正視對方的。
房間裡很暖和,暖氣也開得很足,她只淡淡的說“我們離婚吧,再這樣下去大家都會瘋掉的。”
他大笑起來“怎麼,才見過老情人就等不及要離婚嗎?沒想到你這樣成沉不住氣,現在天下已定,你也該當幾天第一夫人再跟我提這個。”她嫁給他不就是爲了第一夫人的名銜?
她居然沒有生氣,臉上依舊平靜得像一張白紙。
“你應該說‘天下初定,我應該等到局勢完全穩定再跟你提離婚’纔對,不然依照葉赫的勢力,雖然不會對你再造成威脅,對於穩定局面也是十分不利的。”
她分析得很透徹,也很冷靜,就像面對雜誌社做採訪的時候那樣,連表情都是慣有的張揚。淺笑中帶着點不容置疑的肯定,但對於傾聽者卻是致命的威脅。
名利沉浮中她學會忍耐,沉不住氣的是慕容昭,他狠狠的把煙掐掉,冷笑着說“你怕瘋掉?是你把我逼瘋了,你要離婚,不可能。我倒要看看跟我離婚以後你還能嫁給誰。”
“我不需要依靠男人”她說“我不是歐陽靜芝,四十萬就能打發得一乾二淨。”原來她都知道了“你真的以爲你的勢力擴張到無人能惹的地步?你真是太天真了。”
“看來你在香港並不寂寞”
“別把任何人都想得跟你一樣”起身在梳妝檯的抽屜裡拿出份文件遞給他“你同意的話,這一切就都是真的了。”
她在香港建立人脈所帶來的外交利益,她的經濟手段帶來的財政利益,只要他同意簽字那麼所有的一切就都是他的,這對他的政權十分有幫助甚至可以扭轉時局讓他再更進一層。
她手上的文件薄薄的只有一張紙,上面卻密密麻麻全是能帶給他好處的條款。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是以文件形式拉開序幕的,結婚前葉赫少琦交給他一份文件,只要他答應她所開出的條款那麼婚禮就能照常舉行。她的條件很少,短短的只有三條,卻給了她足夠的生長空間。她可以用自己的名義在外交際,她可以有自己的私人秘書協助辦公,她所經手的事務不必接受漢軍情報處調查同時她不從屬於漢軍司令部。原來她早就在計劃這一切,兩年的分離教會她的不僅是成熟,還有運籌帷幄的智慧。
要他答應,他爲什麼要答應?他並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
葉赫少薇把文件放到他面前踩着高跟鞋出去了,房間裡安靜得只有座鐘的滴答聲。沙發上散亂放着她的大衣,梳妝檯上是她卸妝時候摘下來的耳環、戒指,一件又一件,都是鑲着鑽石的。她的首飾很多,戒指也很多,但是極少看見她真正的戴着戒指出現在人前,就連他送她的婚戒也不過在結婚那天戴過一次就緊鎖在櫃子裡面了。火車上吉美把戒指給她,她似乎想起來不該在家人面前露出破綻隨意套在中指上,僅僅只是一瞬間的事,婉儀開槍傷了她,她把首飾取下來讓人清洗,那枚戒指就又回到他的手上了。
她喜歡鑽石,唯獨不愛他送她的那顆。櫃子裡抽屜裡到處都有她的首飾,輕輕拉動抽屜,各色絲絨盒子並列陳鋪在裡面,她的東西滿滿的出現在面前,他必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連着幾天都跟吉美在一起,白天去二夫人那邊打牌,晚上回來跟吉美一起聽唱片。日子又回到過去了。大帥壽辰那天家裡熱鬧至極,提前一個月就有下屬開始送禮,到正日子的時候官車把花園水泥路兩側擠得滿滿的。葉赫少薇挽着父親的手迎接幾位老將,兩年不見那些人她還認得,該叫叔叔叫叔叔,該叫伯伯叫伯伯。午飯時候一齊向大帥敬酒,也有人拿着杯子要跟她喝,她都一一接過來喝下去了。到晚上
家裡面搭戲臺,將軍們一個個都爭着來灌她,喝多了胃裡面難受,趁着沒人注意獨自回去休息。衣服上被潑上了酒需要更換,開門,房間裡還是以前的樣子。她進浴室洗澡,本來準備再去聽戲的,可是沒等把頭髮吹乾她就已經倒在牀上了。胃裡面翻江倒海,牀上卻是異常舒適,軟軟的要把人都淹沒進去。
她睡得很舒服,朦朧裡感覺有人在推她,手指冰涼一下子就把她驚醒了。
慕容昭本來在大廳跟葉赫少琦一桌打牌,二夫人那邊差人讓李媽去請七小姐來,李媽去了一陣回來說“七小姐都睡了,只怕喝多了今天。”
二夫人沒說什麼了。打完三圈慕容昭找藉口回來看她,果然睡了。頭髮還有點溼溼的,一隻胳膊搭在外面,半張臉都陷進了枕頭裡面。平時她都是吃安眠藥,沒想到這會兒倒能睡得着了。
房間裡暖氣太熱了及至醒來只覺得口乾舌燥連說話都不能發出聲音。隨手拿起牀頭的杯子喝了點水,入口才發現原來是涼的,冰冷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去,微微有些刺痛,人卻立刻清醒了。
黑暗中閃爍着煙火光點,窗戶外面冷風灌進來,帶着煙味飄散在整個房間裡。葉赫少薇咳了一下,她睡得很沉,絲毫沒發現有人進來。現在這味道提醒她有人在她房間裡抽菸。
“怎麼不去打牌?”
她的聲音又恢復一貫的冷漠,平靜得像結冰的湖水。
“我們好好談一談吧”
慕容昭坐在沙發上抽菸,面前菸灰缸裡面已經滿滿都是菸蒂了。他在這裡多久了?隨手點菸,葉赫少薇似乎也認爲有這個必要“好吧,你想問什麼,或者你想知道什麼!”
“你覺得我會問什麼?”
“很多。你的軍隊你的幕僚,你跟慕容景之間的君子協定,包括你給歐陽靜芝的四十萬,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狠狠的把煙掐掉“你知道的很多,不愧是特高科裡出來的人才。”
“你做過的比我知道的更多。”
慕容昭狠笑了一下。她說“收編慕容景的軍隊的時候你承諾他從前的部下全都停留舊職,收編以後你藉口改組軍隊把元老功臣全都排擠出軍部,楊督軍、宋督軍請辭回家鄉養老,你表面上答應,私底下卻讓人制造事故讓他們死在路上,好一個仁義之帥,這樣的仁義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她說“歐陽靜芝威脅你,你就又拿了二十萬給她。你怎麼不讓人直接殺了她?是不敢吧,人言可畏,其實你們的關係早就人盡皆知,安排她離開又有什麼用?歐陽蕭這兩年在上海風生水起的打着你的名義活動,你怎麼不像對那兩位督軍那樣也製造出一場事故讓他永遠閉嘴?還是不敢吧,你怕他一出事你和歐陽靜芝的關係就真的公諸於衆了!掌握着生殺大權卻只敢對自己人下手,你可真是明德。”
她說“其實這次北上你是想跟文敬候聯合對付葉赫吧?劃江而治,以您的野心怎麼可能滿足區區幾塊土地?您是想跨江而不是劃江,可是你也在猶豫,一旦跟葉赫開戰,外面一定會評價你‘忘恩負義’,就像兩年前說你藉着婚姻向葉赫示好。而且雙方勢力相當,打起來最終得利的不是你而是文敬候,等到雙方都進入疲憊狀態他再發兵南下,到時候他就平定南北了。至於你,好便罷,不好大不了再打一仗,等到那時候難道他害怕你不成?”
她的話是一把犀利的錐子挑開堅硬的外殼直接刺進他心裡最薄弱的一塊。他的計劃、他的顧慮以及他曾做過的事一件一件整理衣物般被清理出來展示在自己面前,每一件都是一張帶着血的照片在提醒他曾經他做過什麼。
“夠了”他惱羞成怒“你就這麼恨我,你一定要讓我死你纔開心是不是?”
葉赫少薇冷笑着重新爲自己點上一支菸“這你就受不了了?敢做不敢認嗎?既然這樣,你就不該來爭這個天下,也不該製造出這麼多的事端讓大家都痛苦。你的大業你的權力全是建立在別人的血和悲痛中的,我以爲你早就麻木了,原來連你自己都會被自己做過的事嚇到,既然這樣,你有什麼權力要求別人必須一心一意來對你,你配得到人心嗎?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哪朝哪代的基業不是用鮮血和人命洗出來的?’可惜人家能當斷則斷狠毒到底,你呢,你的自私膽小注定你做不了強者。”
慕容昭癱坐在沙發山死死的盯着她。她的話撕開了他一直以來的僞裝,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害怕,想到自己做過的那些事卻又不得已而爲之,他以爲只要他大權在握就沒人敢在他面前提這些事情,到頭來卻被離他最近的人狠狠傷了一刀。
“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讓你一定要至我於死地”
“還要再聽下去嗎?”她淺笑,黑夜裡調皮的幽靈,那笑容讓人不寒而慄。
“兩年前你迎合日本軍部鬆崗參謀長在海上炸船,從此贏得日本的支持讓你在選舉會議上擊敗慕容景,一舉成爲大軍閥之一,不知道在沒人的時候想到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你會不會做惡夢。”
“夠了”他歇斯底里的咆哮着“這纔是你想說的,你不就是爲武田不值得,當初是我讓人炸船的,我就是要他死,可是他死了嗎?他死了嗎?他現在好好的當着海軍總司令,死掉的那個是我,是你殺了我,是你殺了我!”
他簡直瘋了,狠狠的走到牀前去掐她的脖子。他要她閉嘴,要她不要再說下去。她掙扎,受傷的手不斷推開他,他突然狠狠的朝她左手上纏着繃帶的地方打了一下。
葉赫少薇幾乎痛出眼淚來,手臂上充血似的腫脹着。脖子上的力道在不斷加重,她只是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臉上仍是那樣不屑的表情。
她想死,她不就是想死嗎!芙蓉園裡爲武田自殺,她要跟他一起去。他偏不要她如願。
他把她推在牀上,狠狠的壓着她的手不要她動彈,脖子上還有他剛纔留下的指印,她恨他,既然恨他那索性讓她恨到底。她永遠也別想跟他脫離關係。她掙扎,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血痕,繃帶上隱隱透出血跡連睡裙都一併沾上了她的血,終於她放棄抵抗,靜靜的任由他折騰,手臂上的疼痛和身體的疼痛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痛在哪裡!
他覺得自己瘋了,瘋狂得只想要毀掉她,她的掙扎與抵抗在他眼裡都是對他的嘲笑。他只想把她撕毀,既然她一定要揭開他身上的傷將他置於死地,那他們就一起去死吧。
百合形狀的吊燈下狼藉一片,暖氣薰得人昏昏欲睡,房間裡一場安靜,可怕的沉默。
“珈珈”試着叫她,她不哭不鬧,出人意料的安靜。
慕容昭不耐煩的點菸又掐掉,房間裡燈光昏暗,因爲心虛他連牀頭前的小燈都關掉了。她安靜的在另一邊把衣服穿好,繃帶已經被血浸透,隨手扯下來扔在地上,她連看他一眼都沒有,穿好衣服就直接進浴室了,一切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寂靜的沉默中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這對他完全是一種無聲的折磨,他受不了,整理一下衣服趕緊出去了。
外面也是死寂一片,大概都在二夫人那邊打牌,用人們也都偷跑過去聽戲了,一路上竟然一個人都沒遇見。
走出別墅,冷風吹到身上讓他清醒許多。他在清醒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簡直是瘋了!手上還握着煙,拿出來隨手點了一支,銀質打火機左下角有一個明顯的凸起,是一顆鑽石。原來是她的打火機。他從遇難的航船上撿回來一直從漢都帶到葉赫!
她的打火機從來都裝飾精美,曾經他在出門時順手在她桌上拿了到辦公室,那時候才結婚她對他還沒有表現出冷漠,見面時也會淡淡對他笑一下。馬超來辦公室告訴他鬆崗對這次的合作十分滿意,承諾給他的事會兌現的,他滿意一笑拿出打火機點菸,馬超好奇問怎麼來的。
“珈珈的,早上隨手拿的”
她讀軍校又進特高科,竊聽獲得情報的手法十分高明。特高科並不是人人抽菸,但必定人手一個打火機,野外訓練時當作引火照明的工具,改裝一下也是最簡便的竊聽工具。她打火機中的竊聽器是德國進口的先進材料,小得足以藏在一個小盒子裡面,武田曾開玩笑問她是不是準備對誰都進行竊聽監控,她沒回答,只是世事無常,沒想到會有一天在那裡面聽見有關他生死的消息。
竊聽器裡讀出來的聲音或許有點機械化的僵硬,還是馬上就判斷出是誰在說話。
“珈珈大概還不知道,不過我也沒想過讓她知道,現在武田已經死了,這件事就成了永遠的秘密”
“告訴鬆崗參謀,答應他的事我也會兌現,以後大家還有合作的機會”
Wωω▲TTκan▲℃o
“船上炸藥這麼足,那一帶又是無人區,他別想再活命了”
慕容昭叫她“珈珈”很順口,她不反對他這樣叫她,機械化的聲音傳進耳朵裡只讓她覺得噁心,原來是他操控了她的人生,她以爲他們都是被命運捉弄的人在一起可以相互取暖,原來他纔是那個改變她命運的人!
他不可憐,是她可憐,可憐的居然躺在這樣一個殘忍的人身邊。
他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被竊聽這件事,她也不是故意的,一切只是偶然,偶然讓她想起打火機中還有一個竊聽裝備取出來聽一聽裡面都有些什麼,偶然的就聽到他的秘密。她冷笑一下,門外蹬蹬皮鞋聲,是他上來了,聽腳步他似乎很高興,她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