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的那位中年女醫師過來了,檢查了一下瞳孔,呼吸,脈搏什麼的,然後就捧着茶杯坐下來,跟人嘮嗑起來了。
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都瞭解了一遍。
中年女醫師看着一直跟自己說話的小姑娘,往後看了看,蹙眉道:“當事人呢?不是說一家人吵架嗎?把人弄成這樣了,她丈夫跟她丈夫一家呢?這大上午的吃飯去了啊?”
岑啓凡冷笑一下,低啞道:“大概沒有臉過來了,他敢過來,會直接揍得他渾身器官破裂而死。”
中年女醫師白了他一眼,捧緊了自己的水杯說:“你們要鬧事啊,記得約了去醫院外面鬧,你們在醫院裡邊兒鬧,新聞一出來不由分說就是醫患關係緊張什麼的,別給醫院添亂。”
岑啓凡這下閉嘴不說話了。
殷千城沉聲開口道:“她到底是什麼問題?能治得好病,纔是醫院最該做的事,除了這個,我不會以其他任何的理由跟你們鬧。”
中年女醫師一邊搓熱了手探進江慕水衣服裡,觸摸她的體溫和心跳,一邊戴上老花鏡,說:“那有些病就是沒有辦法根治的呢,你瞧瞧我,做了一輩子精神科了,有哪個是徹底痊癒了從我這兒出去的嗎?一個都沒有……”
中年女醫師眯眼聽了聽心跳,感受了一下江慕水手腕和腋下的柔軟,給她蓋好了被子。
“就像你們這個情況,倒也不是特別新鮮,精神疾病無非就是人的精神形態出問題了,突然瘋了傻了的人一大把,可是突然耳朵聽不見了,又昏睡不醒的,我也是第一次見……”
“該檢查的都檢查過了,身體沒有任何異常,一切指標都好,那就是精神問題了。”
岑啓凡聽不懂:“到底什麼精神問題啊?”
中年女醫師從眼鏡上方看了他一眼:“就是不願意醒過來,還能有什麼?”
“要麼是做了好夢了,覺得不願意醒;要麼就是現實太鬧心了,看見你們一個個煩的。”
這老太太怎麼說話那麼不中聽呢。
“這種病啊,俗稱就是抑鬱症,這種症狀算其中一種,別的我判斷不了,你們就得等她醒了,才能看到她精神狀態到底是怎麼樣,到時候再帶過來給我看吧。”
怪不得都說,去看精神科就是聽一堆廢話,什麼收穫都沒有。
一個人的心理防線跨了。
就誰也幫忙重建不起來了。
岑啓凡眼眶泛了點紅,語氣也好了起來:“還拜託您給好好看看了,這是我們律所年輕律師裡面最好的一個,您要是治好了,我給您掛錦旗。”
中年女醫師絲毫沒反應,工資就那麼點兒,掛個錦旗有屁用。
殷千城將江慕水的擔架牀輕輕拉過來,俯首輕撫了她幾下,啞聲說:“她醒了我還會來找您,麻煩多費心了,殷氏那邊的私立醫院您應該聽過,如果能治好她,我會高薪聘請您過去坐診,麻煩了。”
殷氏。
私立醫院?
中年女醫師這下張大了嘴巴,眼鏡後的一雙眸子瞪得老大,真能去嗎?那邊私立醫院的醫生坐診的至少一萬多以上工資啊,她精神科是個偏門,不像藥物麻醉那些的人,賺的更多,這真能這樣?騙人的吧?
等殷千城帶着人出去了,明朗留下來,對着老太太說:“剛剛那人是殷氏的長孫,老爺子很疼他的,這點兒事就是芝麻小事,大娘,真拜託了。”
中年女醫師還是好半晌回不過神來,推了推老花鏡,好似這才從飄乎乎的雲端上下來了,這是好事啊,千年不遇啊,這輩子的貴人可能就這一個了,瞧好吧就,那姑娘病情一點兒不嚴重,就看她怎麼給治好吧!!
***
江慕水醒來是在一個下午。
銘城雪化。
外面冷得厲害,房間裡卻能看到冬日陽光照耀在窗子上。
江慕水醒來的時候渾渾噩噩,一瞬間還以爲這是春天,她睡午覺睡過頭,起來趿着拖鞋出去,就能看見在廚房裡忙碌的老爸,和在房間裡煲韓劇的老媽。
她恍恍惚惚的,翻身坐起來,看到自己的手,瑩潤柔嫩,左手上輸着一瓶液體。
她覺得身體乏得厲害,肚子裡因爲太久沒吃東西而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她四處看了一下這安靜的病房,一瞬間就好像所有的事都想起來了。
這一覺睡得很長。
江慕水揉了揉臉,模模糊糊還記得一些夢的片段,她知道再過一會,這些夢的片段就消失了,不見了。
可她夢到了父母。
不想忘記。
江父江母一直以來感情都特別好,很少吵架,江母莫倚瀾,不說話的時候絕對是超塵脫俗的奇女子一個,相貌清美孤傲,一開口卻就變成嗲嗲的小公主,江父喜歡哄着她,也喜歡逗她,那種寵愛讓江慕水難以形容。
就好像莫倚瀾犯了天大的錯,江父都能原諒似的。
十七歲那年他們吵架,江父第一次對莫倚瀾發了脾氣,好像是莫倚瀾任性地想要去插手什麼事,江父開口罵她糊塗,罵她別因爲個人的私念,而把整個家都摺進去!!
江父的生意做得沒有那麼大,只是幾個連鎖超市而已,跟陸家那種家族企業不能同日而語,但是江父說,不是他心小,而是有些幸福只能用小富來維持,大富要犧牲的東西太多,他不做。
包括陪伴莫倚瀾母女的時間。
包括他整個家的幸福感。
江慕水從小到大,嫌棄莫倚瀾的矯情,崇拜江父的一切,直到他們去世。
警察給那場高速車禍命案結案的時候,就說,從監控看絕對是車子出了什麼問題,輪胎和剎車同時的問題,纔會猛地失控撞上護欄,車子爆炸,兩人才當場喪命。
後來那個案子很多年都沒有破掉。
警察說有可能是江父忽略了要經常保養車這個問題。
又說,但不排除意外的可能。
——那到底真相是什麼呢?
——真相,對於那個時候江慕水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她從此再也沒有家了。
突然有人把門打開了。
走進來。
江慕水下意識地偏過頭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往前看去,她愣怔了一下,還在想爲什麼有人往門口走來她沒有聽見,這個人的腳步聲她也沒有聽見,這纔想起,她,好像是失聰了,她的世界裡一片安靜,只能看着那個人朝自己走過來,自己卻什麼都聽不見。
他張口,一張一翕地在動,她就是聽不見。
殷千城一推門,看到江慕水獨自坐在牀.上,愣愣看着自己打針的左手,看見他來了還趕緊擦了一下眼睛上的淚,他震驚一下走上來說話,她卻還是一臉的茫然,根本聽不見他。
“慕水?慕水?”他叫了幾聲。
江慕水神色茫然,最終反應過來,眼眶變紅,搖搖頭,擺擺手指指耳朵,表示自己還是聽不見。
殷千城看着她極力壓抑着委屈害怕的神情,然後嘴角慢慢露出一抹笑,在她額頭上親吻一下。
沒關係。
她能醒來。
就是最好的。
久違了。
江慕水。
殷千城俯身下去緊緊抱住她,把她抱在懷裡,親吻她的鬢髮和頭頂,已經是滿心歡喜。
……
中年女醫師小小的精神科裡,這天又來了人。
當初看到那個昏睡不醒的小女人時,中年女醫師就察覺到這小女人長得不錯,否則也不可能幾個男人都圍着她轉了,其中最親密的那個據說還是殷氏的長孫,這天醒了,被人推進來時纔看到正臉,這才感慨了一把還真是長得夠漂亮!
可就是這麼個漂亮的女人,耳朵暫時性失聰了,聽不見。
殷千城將輪椅推進來,關上門,俯身下去,拍拍她的肩膀。
用嘴型,放慢速度跟她說了幾句話。
“就是這個女醫師。”
“有什麼話,都跟她說說。”
“會好的。”
江慕水的注意力全部在他的脣上,頭一次覺得他的脣那麼性感好看,絳紅色的,吻上去的時候,柔軟又強悍。
他輕輕蹙眉,放她肩膀上的手力氣稍微大了一些:“嗯?”
江慕水迅速反應過來,蒼白的小臉微紅,點了點頭。
她扭頭看向中年女醫師。
中年女醫師難得地咧開嘴笑了笑,上前,翻着她的眼皮,舌下組織,耳朵,都看了看,最後試了試,拍了幾下手掌,她還真的不是裝的,是真聽不見。
中年女醫師坐在那兒,握住江慕水的手,一瞅就是沒幹過重活的,一邊順一邊獨自嘟囔:“這人的身體啊,說奇怪也很奇怪,什麼心緒都能反應在身體上,說睡不醒,那就是實在不願意醒過來,說聽不見,那就是有不願意聽見的東西……因果循環,準得很……”
她將江慕水兩隻胳膊都按摩了一下。
直按摩得血液通暢,兩隻肩頭到手都是熱熱的。
中年女醫師笑吟吟看着她,湊上去問:“熱嗎?”
江慕水愣了一下,接着嘴角勉強牽起一抹笑來,點頭。
中年女醫師訓她:“說話。你是聽不見又不是不能說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