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盈領着蘇默梨到河對岸的一家小店吃罷飯後, 也不理會她吃不吃得消,又開始拉着她滿大街跑。
只是這次卻是穿街過巷,楊盈似想去找人。蘇默梨回頭看一下身後的楊瑾, 發現他與她們已相隔了一段距離, 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直到楊盈在一棟宅子前停下, 一直走神的楊瑾纔有了表情, 眉皺了皺。
楊盈自顧自地上前去叩門, 沒一會兒,一箇中年婦人走來開了門,卻見楊盈親暱地挽住婦人的手臂, 喊了聲“姑母”
婦人嗔怪地瞪了楊盈一眼,隨即笑不掩嘴地招呼着他們:“先進去吧, 別站在門口!”
蘇默梨遲疑不決, 楊盈已轉過身來, 挽住她的手臂,拉她一同進去。
路上活潑開朗的楊盈嘰嘰喳喳個不停。
“姑母, 表哥了?”
“他呀,在房裡看書呢。要不等下我將他叫出來,跟你們耍耍,這孩子一整天都悶在書房裡,也不出來透透氣……”
婦人將他們帶到後院, 給他們捧上幾盤小點心和茶水, 適才去喚楊盈的表哥。
後院裡種滿了花草, 純白的梔子花芳香四溢, 花瓣的邊緣呈鋸狀, 像女子雪白的裙裾。枝葉蔥茂的桂樹未到花期,翠碧色枝椏沐浴在陽光下, 在風中搖曳生輝。
坐定沒大會兒,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急急趕來,楊盈一見男子便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笑逐顏開。
“翰林表哥,你來了!我等了你好久哦……”
蘇默梨定睛看去,果然又是個俊俏的青年。再看楊盈的反應,心下揣測着,這可能便是自己外甥女的未婚夫吧?
青年男子見蘇默梨面生,臉上不禁籠上疑竇,朝楊盈問:“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們的小姨……”楊盈笑着解釋,隨即又向蘇默梨介紹男子:“小姨,他是我的表哥和……未婚夫——徐翰林……”
徐翰林見楊盈一副面帶嬌羞的模樣,卻不以爲然,落拓大方地轉向蘇默梨,再次介紹自己:“在下徐翰林,字思雅。”
蘇默梨見對方落落大方,也不扭捏,脫口便將自己的姓名報了出來:“小女子姓蘇,名黙梨,無字。”
“莫棄莫離……想來姑娘的父親也是飽讀聖賢書之人吧?”徐翰林聽罷,禁不住調侃。
蘇默梨抿脣一笑,不作聲。莫棄莫離,莫棄少了莫離便可解釋爲默棄,莫離少了莫棄便成了默離……連在一起纔會讓人心安。她實在摸不透自己的父親當初是怎樣爲自己起名的,真的是與自己姐姐合起來的寓意莫棄莫離,還是其他……?
在徐宅待了一二個時辰,一行人才離開。
楊盈戀戀不捨與自己的未婚夫惜別的情景,真是羨煞旁人,叫人眼紅。
蘇默梨注意了下楊瑾的神色,他依舊冷着臉,看不出情緒,只是隱隱覺得他似乎不怎麼喜歡看見自己妹妹這般毫無矜持的模樣。
回到楊家,楊盈便又興奮地把蘇默梨拉到自己房中,全沒了與情郎依依惜別時的傷感和失落。
楊盈一邊將自己梳妝盒裡的瓶瓶罐罐拿出來,一邊介紹着:小姨這個是嫩膚的……這個是祛斑的……還有這個是美白的……這些可都是我自己做的喲,比外邊那些騙錢的好用多了……”
楊盈獻寶似地將幾盒還未用過的護膚品塞到蘇默梨的手裡。
蘇默梨吶吶接過,心下卻黯然。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她塗脂抹粉又是爲誰?
把東西交給蘇默梨後,楊盈才稍微安靜下來,在蘇默梨旁邊坐下,沒一會兒又開始娓娓不倦地抱怨今天楊瑾的陰沉臉色。
“今天哥哥也不知道怎麼了,好像我得罪了他似的……也不給人好臉色……真那麼煩陪我們去逛,乾脆在街上撇下我們便是……”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蘇默梨沒來由便將心中耿懷的問題問出了口。當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多管閒事時,她的臉頓時困窘地漲紅起來。
正當蘇默梨在心裡懊惱着自己的多事時,楊盈卻慢慢開始講述:“其實哥哥以前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雖然現在也挺好,只是與那時相比差天遙之別……現在的他變得很自卑……哥哥他一直都很自責,在如姐姐病重的時候卻做不了什麼,束手無策地看着她離開……”
楊盈的情緒被傷心的回憶觸動,不知不覺便流下淚來。“小姨,你知道以前的哥哥是怎麼樣的嗎?以前即便是路邊又髒又臭的乞丐他也會毫不在意地將他帶回家醫治,就算知道人家根本拿不出醫藥費……只是現在他不會了,只要遇到稍微棘手一點的病況,他便會退縮……他怕,怕再重蹈覆轍……連爹都說他若是克服不了如姐姐之死的陰影,便永遠也成不了大器了……”
蘇默梨的心頓時被揪住,如巨石壓心,呼吸有些困難。楊瑾竟爲自己的未婚妻之死一直自責至今……若她在豆蔻年華遇見楊瑾,也許便有幸一睹那個悲天憫人的男子當時的模樣,只是終是世事難料,譬如她的經歷……
芳草萋萋,風聲蕭蕭。又起霧了。漫天迷霧將蘇默梨的世界包圍,她看不清道路,朦朧白霧中似有一個依稀的身影,淡薄如一縷烏煙……
只是一會兒工夫,一個熟悉的面容驀然出現在眼前,少年噙淚的雙眼微微發紅,目光脆弱憂傷……
“姐姐、姐姐……”
少年急急喚着,每一聲都如尖錐鑿在蘇默梨的心上。
“姐姐,真的執意要走麼?你看這是錢,這是娘給我用來幫姐姐贖身的錢……姐姐,還是執意要走麼?真的不能留在興兒的身邊嗎?姐姐……”
蘇默梨強忍眼淚,盯着面前讓人生疼的少年,饒是故作冷漠地答道:“我既然這般出了林府自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既然這般出了林府自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既然這般出了林府自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
漠然冷淡的話語一聲聲、一聲聲……如迴音般,慢慢盪開……
晶瑩的淚珠終於滑出少年的眼眶,倔強地劃過臉頰。
少年執拗地再次問道:“姐姐,真的不願爲興兒留下麼?”
蘇默梨不語,只是轉身離開。有些事不是情願不情願,局勢所迫,她也不能決定。
興兒,興兒,你要知道姐姐其實並不想這樣,只是姐姐倦了,你就饒了姐姐!你就讓姐姐逃吧,讓姐姐一走了之,將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根斬斷……
身後的少年淚流滿面,而她也已是滿面淚痕。
如果離開是終結,那麼就這樣結束吧!
就這樣結束吧興兒,莫要再惦念姐姐……
……
蘇默梨睜開眼,眼前漆黑一片,重重的空虛感頓時將她包裹,黏稠的汗液弄溼了她單薄的褻衣,臉上也是黏糊糊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是未乾的淚痕……
房內燥熱不已,令人心情鬱結。
蘇默梨摸索着下了牀,披了件外衫,依着記憶想摸去把窗戶打開,許是未找準位置,膝蓋狠狠地撞上了紅木凳子……
最終還是忍痛摸到窗邊將窗戶打開了。窗外星光微弱,點點光芒映在窗臺上,讓漆黑的房間有了點點光亮。蘇默梨站在窗前微微嘆息,門外白玉蘭的馨香飄近鼻翼,竟讓心中悵然的她心緒安定了不少。
耳畔似有不時劃破長空的聲音,時有時無、時急時緩、時輕時重……
心下動容,蘇默梨禁不住將衣衫穿好,摸索着走出門去,尋着聲音走到院子裡。
淡薄星光下,一個英俊的男子正揮舞長劍,一招一式,瀟灑落拓……時急時緩,時輕時重……流光四溢,周遭的的裂帛聲,似空氣被凌厲的劍刃劈開的聲音。衣袍也在他的動作的帶動下,如蝴蝶般翩躚不止……
藉着闇弱的星光,蘇默梨隱約看見他面上凝結的寒霜,黑夜之中的雙眸如黑曜石般耀眼深邃,點點光芒散開……
這樣的楊瑾全無平日的隨和和溫柔,讓蘇默梨心生懼意。
蘇默梨禁不住屏息凝神,想在楊瑾未發現自己之前折身回房,然而一個躍身回劈,楊瑾便發現了她的存在。
蘇默梨吶吶地盯着停下動作的楊瑾,不知是走好,還是留好……
終是楊瑾先打破僵局,走到她面前,若無其事地問:“怎麼這麼晚了還不歇息?”
“天氣燥熱,睡不着,所以出來走走。”
蘇默梨心虛地解釋,並未將自己走出來的真正原因說出。
“莫要貪涼,夜深寒氣重,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好。”楊瑾皺眉,關切叮嚀。
蘇默梨點頭,不知作何回覆,也沒有馬上轉身回房。
見狀,楊瑾又開口道:“要不讓我送你回去吧?”
蘇默梨身不由主地點頭,點頭之後又馬上懊惱。
膝上撞傷的地方在夜風的影響下,隱隱刺疼,蘇默梨走路的姿勢也有些變了,微蹙的眉頭一直努力伸展,怕身旁的楊瑾會看出端倪來。
走了沒幾步,楊瑾卻驀然停下。
“你的腿怎麼了?”
蘇默梨愕然。只是走路的姿勢變了變,這麼細微的變化竟被他發現了!
臉上頓時多了兩抹紅暈,發燙的臉讓蘇默梨窘得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刻意躲避着楊瑾的目光。
“許是適才被凳子撞到了……”
過了會兒,蘇默梨才氣若遊絲地回答。在這個心細如塵的男子面前,她竟顯得如此狼狽和莽撞,真是可笑!
“把這個藥敷上,消瘀去腫會快很多。”楊瑾掏出一瓶用精緻青花瓷小瓶裝着的藥遞給她。
蘇默梨手足無措地站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臉漲得更加紅了。都怪自己多事,若是不出來,就不會又被人瞧見狼狽樣了!
“只是普通的消腫祛瘀藥,膝上若是留下印記就不好了……還是拿去擦吧!”
以爲她只是不想總是受人恩惠,在他們家也有寄人籬下的拘謹感,楊瑾無奈一笑。這個女子自小便寄人籬下,謹言慎行,但凡事事不麻煩人似乎已經習慣成性,在他面前也一直客氣疏離……
見他這般說,蘇默梨更是心生芥蒂,拗着性子不接藥,幽幽地回答:“只是一點小傷,無需擦藥,自會痊癒,還是不要浪費了你的藥……”
“藥本就是用來治病救人,若不用在此處,不也是浪費麼?”楊瑾目光炯炯地盯着鑽牛角尖的蘇默梨。
蘇默梨盯着他,不知作何回駁,心下動搖,倔強已是蕩然無存。
楊瑾見她被自己的話語哽住無言以對,不禁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微微躬身,將藥塞進她垂放在腿側的手心裡,只是她卻不攏手握住,眼見藥瓶便要滑出了她小小的掌心摔在地上,情急之下他馬上將她軟若無骨的手握住,硬生生將那不願合攏的五指合上……
蘇默梨未料到他會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身子一僵,呆若木雞。
這到底是怎麼狀況?男女授受不親,她的外甥此時卻正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涼意慢慢滲進手心,手背卻有一小塊肌膚被潺潺涌入的暖流煨化,細碎的汗液不知不覺沁在了那傳遞出縷縷溫度的手心上……
周遭的氣息似都被曖昧籠罩,兩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因兩手相觸時的那一瞬間悸動。
不!不該這樣的!心底驀生的慌張,剎時將蘇默梨的神智喚回,她猛地掙脫那隻手掌,不顧一切往自己的房間跑,餘下楊瑾一人,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