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單薄身,曾因月光寒
此時的吳痕,仍然沉沉睡着,可是看似平靜的睡眠,實則卻不平靜。
吳痕的意識海之中,滿目蒼夷、一片荒涼,記憶碎片猶如狂風暴雨一般正不斷地呼嘯洶涌,在這樣滿目絕望的景象中,卻有一人獨自承受着無盡的折磨——已被逼到角落的吳痕。他手拿棲霞劍,還在奮力掙扎着。可如今的棲霞劍早成了一柄破銅爛鐵,唯一的作用只有支撐着他不那麼快倒下。吳痕茫然四顧,眼前只有如海如天的不盡風雨,身上只有千絲萬縷的如割如絞,心頭只有縈繞紛飛的孤寂悽苦,他終於開始搖搖欲倒。就在吳痕再也不想堅持、再也無法堅持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風雨:“吳大哥!”這一聲呼喊,仿似跨越時空而來,吳痕內心驀地被震動一下,即刻舉目去尋:“林月?”同時盡力揮動手臂,想要撥開迷霧,可風沙漫天,哪裡能夠?
儘管探尋無果,吳痕的手臂仍然不死心的停滯半空。就在這時,迷霧中忽然亮起一道銀光,一柄金屬性法劍徐徐落下,吳痕擡手接下法劍,只覺劍上餘溫舒然,這份溫熱順着手臂傳至心扉,頓時感到數不盡的溫暖、溫馨。他深情地撫摸着手中的法劍,衝破迷霧的信念陡然升起,這一次,他的信念如此堅定,如此執着,吳痕身在無自困相久矣,從來沒有什麼時候像這一刻一樣,那般渴望能夠衝破囹圄。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在渴望已久的殷切呼喊到來後,吳痕終於重獲力量。只見他手持法劍,不斷地揮灑,迷霧中終於亮起了希望的曙光。
不知過去了多久,迷霧終於消散,吳痕整個意識海終於重歸明朗。他擡頭望去,一輪皓月當空而照,明月之上一個笑臉盈盈相望:“吳大哥!”
吳痕心中輕鬆坦然,他沒有辜負這輪明月的等待,可恍惚之間,又無比悽然,這將是他們最後的相逢,過往的沉重讓清高的他難以擔負,只聽他道:“我撐到今日,只爲了告訴你,林月,我願意,無論你身在何處,我都願意娶你。”
“吳大哥……”衛林月的聲音因感動而顫抖。
吳痕愧疚地低下頭去,明亮的月光下,他的影子清晰孑然,他不由道:“無論在哪,我都只能顧影自憐,我又何必走出去承受往事的折磨,擁有這一刻,我已足夠。”話落,風沙又起。
“你要做什麼?”
“沉淪纔是我願!”吳痕的語氣萬分愧疚,可他不得不如此,與其永遠承受這份愧疚,不如永遠不再醒來!何況說出那句話,他於願已足。
眼見吳痕剛剛平靜下來的意識海再度晦暗,衛林月的聲音變得驚恐:“你真地要逃避嗎?!”可仍然擋不住風沙蔽月。
“林月,對不起。”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隱瞞不了,如果非要有一個,那一定是善良,我知道你也是。”見吳痕於衷無動,衛林月差點哭了出來:“你知道我爹臨死前爲什麼說出那一番話嗎?”
吳痕想起衛子夫的臨終之語:“林月、林月就託你、照顧了,她看上去快樂自在,可我知道,我對她的關懷太少了些。”他的動作停滯下來,開口問道:“爲什麼?”
“在參加天心測試的時候,我不滿十歲,那一天,正好是我孃的忌日,所以爹沒能陪着我,等我一個人來到會場,卻聽說了一件事。人們說,我沒有資格參加天心測試,因爲……”
“因爲什麼?”吳痕顯然對衛林月的過往分外關心。
“我的頭髮,棕色的頭髮。”
吳痕早就注意到衛林月的頭髮顏色,可只覺其有另類的動人之美,因此從未放在心上,此刻聽聞,也生疑惑:“你的頭髮爲什麼、會是棕色?”
衛林月娓娓道來:“我當然沒有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仍然排隊等候着天心測試,可他們仍然在說,說我自生來就帶着邪惡之力,若是我通過測試,說不定也會被我那不近人情的爹親手殺死,像殺死我娘一樣。我聽了這一番話,頓時心神不寧,想着想着,再沒有耐心等天心測試到來,便去質問我爹。
我以爲他會在皇家學院後山我孃的墳前,像每年的這天一樣,可在墳前卻沒看到他的身影,我又跑回家裡,這才找到他,那時,他正在批閱着似乎永遠也批閱不完的文案。我找了他那麼久,眼看連天心測試都要錯過,心中的委屈一併發在了他的身上,我問他,我娘是怎麼死的。聽了我的問話,他罕見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可卻遲遲不語。我再問道,娘是不是你殺的。那一刻,我多想聽到他否認,可等來的卻是‘不錯’兩個字,聽了這兩個字,我頓時瘋了一般,再也顧不得其他,跑去了外面,在外流浪了三天三夜後,才被常伯伯找到帶回家裡,可自從那一天起,我再沒有和爹說過一句話。”
吳痕靜靜聽着,衛林月長嘆一聲後,接着道:“常伯伯見我父女的感情到了如此地步,也不忍心,可每次想要說什麼,都被我爹擋住。這麼多年了,我其實也很想問爹,到底是爲什麼,可每次想到,無論什麼原因,事實就是事實,便無法開口,何況,自父女關係決裂後,每次孃的忌日,墳前我再沒見過他,於是我也賭氣不去。可到了半夜,又忍不住揹着他偷偷前去。你見到我的那個晚上,我也以爲他不會去,便在夜半時分去往祭奠,可我還未到孃的墳前,卻聽到人聲,我細細聽去,是常伯伯的聲音。
常伯伯道:‘老爺,這裡四下無人,你就哭出來吧。’接着我爹的聲音響起:‘哭了又能如何?’常伯伯道:‘長此下去,只恐悲苦積壓成疾,老爺若倒下,讓萬千黎民依仗何人?’
多年來,爹一人承受這般辛苦,再強大的意志也有脆弱的一面,在常伯伯的勸導下,他終於哭了出來,我從未見過他哭過,還是那般傷心的哭。哭聲持續一會便戛然而止,我心中一驚,探頭去看,才發現爹竟然哭暈過去。這時,常伯伯看向我所在的方向,我才知道,他早就發現了我。我閃身出來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他一一告訴了我。
二十年前,我爹剛入而立,不僅早坐鎮辰坤院,高居文臣之首,更接掌皇家學院。可那時,世風早已日下,邪惡之力又有死灰復燃的跡象,爲防患於未然,他恩威齊下,賞罰並施,這才杜絕了邪惡之力的蔓延。可如此一來,自然得罪了不少宵小之輩,那些人一直在伺機而動,但我爹有常伯伯的日夜保護,他們久未得逞。直到我娘有了身孕,那羣人才找到了契機。他們暗中對我娘下毒,毒性在她體內蟄伏六月後,大夫才發現此毒,並告訴我娘,肚中的孩子無法保下。
我娘既不想見胎兒夭折,又不願爹爲此分心,因此自己私下尋找解救之法,也或許天可憐見,真讓她找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修習邪惡之力——水土木之妄。水土木之妄會吸收這三種元素的生命力,來中和體內的毒性,以此保下胎兒,可能夠稱作邪惡功法豈會無由?我娘作爲掌院夫人,本該以身作則,可那時肚中已有胎動,她如何狠心捨棄骨肉,因此,她選擇找藉口避開我爹,去郊外苦修,爲免被人發現,她不斷更換地點。
三個月後,終於到了孃的生產之日,爹一向親民勤政,旰衣宵食,爲了能在娘生產時一直守護陪伴,他十個時辰未曾閤眼,才忙完政事。當日,他守了四個時辰,終於等到了我的降臨,可爹孃還沒來得及收穫喜悅,一羣人就來興師問罪:‘掌院大人,令嬡平安得保,真是可喜可賀呀,只是苦了這一方土地遭受無妄之災。’
我爹問道:‘這是何意?’
他們回道:‘哦,衛大人國事繁忙,可能未曾注意到這裡的異象。’說罷,指了指林外:‘您何不問問尊夫人,那裡爲何會成爲土不生木,水不再來之地呢?坊間已給這裡起了一個名字,好像是什麼望月小溪。’
爹將目光投向孃親,見她垂下頭去,心中已覺出不妥:‘柔兒,發生了什麼?’
孃親身子虛弱,還未來得及回答,王朔率着手下也如約而至:‘衛大人無須責怪,我已替你抓住了罪魁禍首。’說罷,推上一人,讓他交待緣由。
那人道:‘衛大人,下毒的是小人,小人因一時嫉妒,竟做出了這等之事,實在無顏面對您夫婦。’說罷,便自刎而死。
王朔再道:‘此人罪有應得,只是今日尊夫人誕喜,實在不該血濺此處。可我尚有個疑惑。’說罷,又推出當日診斷大夫,問他:‘掌院夫人中的何毒,又有何影響?’
大夫回道:‘夫人中的是無花毒,中了此毒,必定胎死腹中,終生無後。’
聽了這些話,爹早猜到了來龍去脈,轉頭向娘求證,娘含淚回道:‘我爲保下孩子,修煉了水土木之妄。’爹雖知娘是被設計陷害,可下毒人已死,他還能向何人發作,只好道:‘諸位且回,這件事衛子夫必定給大家一個交代。’
王朔輕輕一笑,人羣中頓時紛亂道:‘衛大人您雖權傾朝野,可若是內外異法,恐怕不能服衆!’‘我等既知此事,恐怕不日會被滅口。’‘衛大人不如調來皇家學院高手,將我等就地解決了吧。’一時,他們大有逼迫之意。
常伯伯見狀,就要拔劍出鞘,可卻被娘按了下去。她對爹道:‘子夫,我絕不會讓你爲我徇私,他們想要什麼你應該知道,你若徇私,如何再在朝野立足,若那樣,你如何再庇佑黎民。’說罷,對屋外人道:‘我願爲自己所作所爲付出代價,你們動手吧。’
爹如何能眼看娘死,聽罷此言,頓時怒目窗外衆人。一羣人見狀,故作戰戰兢兢,悄聲道:‘這件事誰敢去做,不是找死嗎?’此話一出,屋外頓時鴉雀無聲。
娘苦笑一聲,對爹道:‘原來這纔是他們想要的。’
就這一會功夫,爹由喜到驚再到怒,加之休息不足,此刻腦力哪跟得上籌謀已久的衆人,他疑道:‘想要什麼?’
‘要你親手殺了我。’
聽了這話,爹怒髮衝冠:‘就算是恩師要我這樣做,我也不會,更何況他們?!’
‘那要是我呢?’娘淡淡問道。
爹一下子怔在原地:‘爲什麼?’
‘早在做出決定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不會有好下場的,我也從沒奢求過善終。’說罷,娘撩起袖子,接着道:‘邪惡之力會蝕人心智,你應該明白,我活着也是痛苦的。’
爹看向孃的手臂,只見青筋律動糾葛,其色已成棕黑,不由心中一慌:‘我會想辦法的,相信我。’
娘搖了搖頭:‘我替你誕下一女,已心滿意足了,若我還苟活於世,將來女兒看到我這個樣子,恐怕會嚇到她,現在離開,是最好的選擇,起碼可以讓她對我有一個美好的幻想。’娘說了這麼多話,早已氣喘汗琳,她歇了半晌後才接着道:‘只有我死了,他們纔會罷休,可我現在真的沒有力氣了斷,你若不願動手,我只能選擇絕食,可那樣的死法,連你也會討厭的,你真地要看到我那樣難看的死去嗎?’
見娘說的無比決絕,爹轉頭看了眼屋外衆人悻悻的模樣,終於不甘地接受:‘好,我答應你!’
娘欣慰地點了點頭:‘他們以爲你會因此一蹶不振,再不能與他們抗爭,但我相信,你不會讓我死不瞑目的,對不對?’說罷,擡眼看向梳妝檯後。
爹走過去,從臺下找到一柄法劍,對常伯伯道:‘常大哥,帶女兒出去。’
常伯伯聽罷,抱起剛剛出生的我走了出去。
爹含淚道:‘柔兒,我會記住你的樣子,一生也不會忘記!’
常伯伯給我講了孃親的死因之後,我好生難過,爹一人承受那麼多,可我還一直這樣對他,我早該知道,當我讀書深夜之時,站立窗外的是三更晚歸有苦難言的他,我早該知道,我枕上睡覺酣夢之時,滯留牀前的是五更早起無言關懷的他,十年間,一個女兒和一個父親沒有說過一句話,你知道嗎?可爹在昏迷醒後,卻只說了一句話:‘爹想喝酒,浮生夢。’在那一夜,我才知道什麼叫慷慨赴死易,忍辱負重難。我一直覺得你和爹是相似的,你也能將愧疚深藏心中,以一人之苦換萬千黎民之幸,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