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八月 (一)

“妹妹,出來坐會兒吧。咱倆好幾天沒見了。”劉建軍電話裡的背景聲一如既往的喧囂嘈雜,不知道又在哪裡燈紅酒綠呢。

許諾白天剛去新東方上完課,一個星期下來,她的新鮮勁兒已經過去了。老師講的太快,她唯一跟得上的是大多數人覺得最難的聽力,因爲詞彙和語法都要靠提前做題,她上學的時候都沒那麼用功過,何況現在。還有教室太熱,身邊坐的那些同學好幾個人該洗澡了。中午也不得休息,把她困得亂晃。許諾咬着牙上了幾天課,抗不住的時候就出來到未名湖邊發發呆,看着周圍的莘莘學子們,覺得自己格外蒼老。

小葉跟她並不在一個地方上課,許諾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的,雖然兩個人一直沒碰過面,但是許諾知道小葉這次真是在發狠唸書了,因爲幾次許諾想約她出來見面她都說要在家看書,順便還給許諾傳授一下最新的背單詞心得。

“我念書念得怪累的,不想出來了。”許諾懶懶的推辭。忽然那邊電話裡換了人說話:“許諾,今天我生日,你來不來?”是小田。“來來來,我來,嫂子。”許諾趕緊在電話這邊換上笑臉,那邊果然滿意的笑了,“這還差不多。”對小田好就是對劉建軍好,許諾對小田從來不敢怠慢。劉建軍又搶過電話:“那你在家等着,待會兒老陳過去接你。”

許諾還沒來得及對着電話喊不用了,那邊就掛了。爲什麼這個人總是這麼陰魂不散呢。

老陳來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鐘就呼她說他到了。許諾下去果然看到那輛白色的寶馬停在小區大門口。她硬着頭皮快速坐了進去,儘量不去看周圍鄰居的眼神,但願沒有人去跟她爸媽搬弄是非,不然她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兩個人一路都很沉默,還是許諾先開了口:“我想先去給小田買個禮物。”她眼睛看着前方,聲音很輕,沒有表情。老陳嗯了一聲,說:“正好,我也順便給她買點什麼吧。”

進了燕莎,陳福裕問許諾:“你打算送小田點什麼?我先陪你看。”許諾想了想:“大概小田最想要的禮物就是我不再見劉建軍吧。”就笑了。她帶着毫無心機的笑容說了這樣一句洞若觀火的話,讓陳福裕一時非常錯愕,這是個渾身充滿了矛盾的女孩。

這個禮物許諾當然是不能送的,她並沒有愛小田超過愛自己。劉建軍也許不是個好情人,卻絕對是個好朋友,許諾朋友不多,異性裡的更少,她內心對劉建軍的珍惜遠超過她所表現出來的,她只是爲了讓小田好過一些而已。

許諾給小田選了一條絲巾,很漂亮,包裝也很精美,價錢並不是很離譜。她很擅長給人選禮物,過去宋閔給客戶送禮都是她一手包辦,練出來了。宋閔對許諾大約有點皮格馬利翁情節,非常樂於□□她。經常帶她出去見完人回來跟她講這些人都是什麼人,有什麼背景,有什麼目的,應該怎麼相處,許諾在這方面是個好學生,宋閔教她的那一套,她學得非常快。

宋閔選擇帶許諾出去應酬的原因很簡單,他女人緣很好,獨自出現的話,對那些帶女伴的客戶來說,多少是個威脅,讓人心生不快。而許諾,既不美到讓男人惦記女人妒忌,又夠聰明,跟宋閔相得益彰。重要的是,她的年輕和學生氣,削弱了宋閔的鋒芒畢露,讓很多人不那麼心生防範。許諾經常恰到好處地說些貌似天真的話緩解緊張的氣氛,還常幫那些道貌岸然的客戶玩笑着要來心儀的小姐的電話號碼,使很猥瑣的一件事,因她的存在,而順理成章冠冕堂皇了起來。

有時候許諾會悵惘的想,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年輕過,到底在哪裡丟掉了青春,大約就是在陪着宋閔應酬的飯桌上,聽宋閔對人性剖析的對話中,以及自己對宋閔意圖的執行裡。

只是這樣聰明的兩個人,還是沒有算計到在北京做生意,不但需要生意頭腦,還要有攀附權貴的定海神針,否則這麼深的水,隨便就能淹死過江龍。而他們自己,這本來亦師亦友的一對,卻在這個浮躁的城市裡產生了真感情,相依爲命又傷害彼此,最終萬劫不復,分手收場。

陳福裕很少見女人買東西如此痛快,並沒有細細比較深粉淺粉有什麼區別,這朵花跟那朵花有什麼不同。接下來她帶陳福裕去了一樓,一指化妝品櫃檯 –給她買個香水禮盒吧。

送女人香水,總不會錯,並不私人,也夠體面,最關鍵是,不用費腦子。導購小姐熱情地跟陳福裕介紹着,他卻看到許諾站在聖羅蘭櫃檯前對着一瓶鴉片男用香水發呆。

這是宋閔的味道,令人窒息的甜香,奢靡魅惑,就像他這個人。鴉片,讓人慾罷不能,□□,卻沉淪絕望。

開了票,卻被許諾一把搶過去交款:“我還欠你五百塊錢。”她簡單的解釋。

她立定心思與陳福裕劃清界限,不虧不欠。

他卻不想。

他還從來沒被一個女人這麼嫌棄過,作爲居無定所的河北人的時候還能得到她的笑臉和關懷,恢復了本來面目卻變成了討人嫌的□□瘋,開始他以爲她只是作態,不過是小女孩拙劣的欲擒故縱,現在才發現,她是真的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難道說錯了一句話罪過竟然這樣大,又或者他錯在太有錢,還是作爲男人他魅力不夠,劉建軍說過:這輩子她的心裡容不下別的男人了。

那是因爲她還沒見過他這樣的男人。

晚飯定在順峰,只有他們四個人,許諾有些彆扭,感覺好像劉建軍兩口子一直在撮合她跟老陳,索性埋頭苦喝龍蝦粥。劉建軍說她:“怎麼跟餓狼似的?”許諾說:“我白天上課累死了,中午也沒得吃,經常就吃點餅乾喝點水。”“該,你神經病,大熱天的去北大那麼老遠學什麼外語,你又不出國唸書。”劉建軍諷刺她。“討厭,幹嘛這麼說我們許諾。”小田出來做好人,“怎麼不在飯館吃啊,弄得那麼可憐?”“一個人吃飯怪傻的,也沒胃口。”許諾懨懨的說。“咱們碰一下杯吧。”陳福裕提議,“祝小田生日快樂。”“嗯,還有個喜事,”劉建軍附議,“我跟老陳合夥了,以後大家真成一家子了。”許諾心裡暗中翻了個白眼,誰要跟這個嘴裡沒實話的人一家子。

吃了蛋糕,送了禮物,總算可以走了,許諾鬆了口氣,陳福裕送許諾回家,兩人還是一路無話。

“下課了嗎?我在門口。”第二天中午,陳福裕構思了半天,讓呼臺小姐這樣留言,他點着一根菸,看着熙來攘往的北大南門,想像着許諾看到這條留言的表情。

手機響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話筒裡傳來許諾驚訝的聲音:“你不是在北大門口吧?”陳福裕蒙了,“是啊,你在哪兒呢?”“哎呀對不起,我今天逃課了,在家呢。”

陳福裕只覺得哭笑不得,算是老天對他今天忽然抽風的懲罰嗎?還是許諾提前預測到了他的別有用心?他爲什麼要跟這個小女孩這麼較勁,把自己搞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成心的,昨天玩得太晚了,今天一犯懶就沒去。你是不是在那邊辦事啊?吃飯了沒有?”許諾一疊聲地問,也聽不出來是幸災樂禍還是真的關心。

陳福裕忍住要吐血以及抽自己的衝動,強作鎮定說:“沒事,我正好路過這裡,想順便找你吃個飯。”

“那我們改天再約吧,好不好?”許諾的語氣倒是變軟了很多。

陳福裕還能怎麼樣,只好胡亂應付了幾句,掛了電話。他跟許諾氣場不合,他認了。

許諾在電話這邊發愣。看來這個陳福裕是真想跟她搞好關係,她還是別繼續跟這人較勁了,不然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麼時候,以後見面的機會估計不會太少,老這麼彆扭着劉建軍也難做,自己也累得慌。許諾向來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也很隨遇而安,於是就這樣把自己說服了。

第二天從北大回來,下了公車,許諾站在電話亭旁邊運了半天氣,給陳福裕打了電話:“晚上你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吃飯?”她實在是發怵主動約男人吃飯,但是如果不趁熱打鐵估計更沒勇氣打這個電話了,她不想就這麼僵持下去。

陳福裕其實晚上已經約了李菲菲,現在開口拒絕只怕許諾當他賭氣,聽着電話裡許諾聲音小小的,很沒有底氣的感覺,讓他又有點好笑。“好啊,你在家嗎?我過半個小時去接你。”“我現在沒在家,咱們六點半東湖別墅門口見吧。”“行。”

許諾跟家裡說不回來吃飯的時候,媽媽很痛快的答應了,只是囑咐她早點回來。自從她畢業,家裡對她就像對成年人一樣了,行動自由了很多,嘮叨卻少了很多。一直不贊成她讀書時談戀愛的爸爸忽然找她進行了如下的談話:“你今年也23了,算是個大姑娘了。雖然我們許諾長得不算是貌似天仙吧,也是個小美女。工作之後,沒準追求者還挺多的。遇到合適的,只要身家清白,沒什麼不良嗜好,可以考慮交往一下。到時候一定要帶回來給我們看看,我們會尊重你的意思,但是有什麼事不要瞞着我們。”也許是因爲爸媽有了這番默契,最近對她外出見朋友基本上不管了,有時候還勸她:外語什麼時候都能學,愛念書是件好事,不過馬上就要上班了,趁這段時間多玩玩吧。

許諾覺得自己很幸運。

那邊李菲菲卻有點不高興,說好了一起吃飯,臨時又有什麼推不掉的應酬。但是她還是表示很理解很不介意的接受了,象她這樣出來混的女孩子,太知道的一條規則,就是要笑不要鬧。眼淚是女人的最後一道衣服,只能讓最親最心愛的人看到。好在陳福裕答應明天一定跟她晚飯,李菲菲決定順便帶他去國貿購物,算是對今晚爽約的罰款。

陳福裕還沒到東湖別墅就遠遠的看到了許諾,白色的上衣和牛仔短褲,站在路燈下正在吃冰激淋。待她坐到車裡他才發現那是件男人當內衣穿的圓領汗衫,可是青春無敵,穿在她身上就那麼妥帖和性感。

“Hi。”她笑着跟他打招呼,嘴角沾了一點冰激淋。他有種衝動去幫她擦掉,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車子上了二環,他沉默的開車,她沉默的吃冰激淋,他沒有看她,但是似乎能感覺到那冰激淋正在她的手裡、脣邊慢慢的融化,他被自己這種聯想折磨的坐立不安,動作過大的轉過臉去看她。

許諾被嚇了一跳,舉着半個蛋卷楞着,樣子有點傻。像極了那天在他面前流淚的樣子,他忽然很想吻她。

“你是不是不喜歡別人在你車裡吃東西?”還是許諾先開口。

“沒關係,你吃你的好了,前面有紙巾。”他恢復了平靜。

“嗯,我不吃了。”許諾用紙巾把蛋卷包好,擦了擦嘴,謝天謝地她把那點冰激凌擦掉了。

“你是不是有潔癖?”許諾忽然一臉壞笑的問他。

“呃。。。談不上,有時候多少有點。”他儘量專心開車。

“嗯,本來我打算坐在路邊等你來着,後來想着你車裡這麼幹淨,就堅持站着了。結果還是做的不徹底。”許諾有點遺憾地說。

“沒關係沒關係。”他不想許諾把他當成個娘娘腔。

“我聽說有潔癖的人特別受不了別人到處掉渣。”許諾咭咭笑了,“如果我在你車裡吃薯片你會瘋吧?”她很幸災樂禍的說。

“薯片還好。”他很想笑,還是一本正經地說。

許諾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繼續挑戰他:“龍鬚酥呢?就是一咬就到處掉白色糖面兒的那種,細細的象土一樣,都撿不起來,放射狀掉得到處都是。。。”她興高采烈的形容着。

“好了好了,你饒了我吧。”陳福裕終於撐不住笑了。“什麼人會跑到別人的車裡吃龍鬚酥?”

“我呀。”許諾得意洋洋地說。

“你好像很愛吃啊。”似乎每次看到她,她都在吃東西。

“嗯,我就這麼一個愛好。”她倒不避諱。

他們去了王府飯店旁邊的海清府,很清淡的粵菜。陳福裕示意部長把菜牌給許諾,“你來點菜吧。”部長趕忙熱情的推薦:“今天的海鮮很新鮮。”許諾搖搖頭:“豉椒牛柳。”繼續看下去,部長試探:“魚翅湯?”許諾笑眯眯的:“涼瓜排骨盅。”又點了兩個家常小炒,部長作最後的掙扎:“女孩子吃點燕窩很養顏的。”許諾把菜牌一合,遞給他:“椰汁西米露。”

部長垂頭喪氣地走了,陳福裕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不用特意給我省錢。”許諾淡淡一笑:“魚翅燕窩這種東西也不是不好,但是要不就天天拿來漱口,不然靠這一頓半頓的也補不到哪去。我第一次吃雞煲翅的時候也很激動,吃第一口覺得哇魚翅這麼好吃,後來發現好吃的不是魚翅,是裡面的雞,我馬上很羞愧。”

陳福裕笑了:“其實我也不覺得魚翅好吃,跟粉絲差不多,只是好像現在請客不吃個海鮮魚翅什麼的,總顯得沒有誠意似的。”

“場面上的應酬是沒辦法,自己吃飯還是順口爲主吧?不過我也沒問你,不知道點的菜合不合你意?”許諾笑着問他。

一向是他照顧人,替人拿主意,難得遇到個不麻煩不扭捏的,他怎麼能不合意呢?

“你快上班了吧?還沒問你新工作在哪裡。”陳福裕問許諾,她正在認真的喝湯,擡頭看他,有點提不起勁來的樣子:“君和人事部打雜的。”君和集團他知道,做的生意很龐雜,規模很大,但是集合了國營企業和家族私企的所有缺點,不是個好選擇。許諾知道他在想什麼:“應屆畢業生,第一份工作沒得挑,我這樣學心理學的,不想進醫院搞臨牀,就只能做做人事和市場之類的工作。找不到太像樣的。”

“做心理醫生不好嗎?美國的心理醫生收入很好的。”陳福裕感興趣的問。

“美國是美國,中國這裡人還沒有看心理醫生的習慣,行業也不夠規範,弄得跟居委會性質差不多。”許諾苦笑,忽然想起來,問他:“你去過美國嗎?”

“是啊。經常往那邊跑,有些生意往來。”陳福裕點起一根菸。

“美國有那麼好嗎?”許諾皺着眉頭問他,“我們託福班上全是要去美國的人。一個個義無反顧的。”

“呵呵,美國有美國的好。”陳福裕笑着看她。

“我是鄉下人,哪兒都沒去過,可我覺得哪兒也沒有北京好玩。”許諾的眼睛亮晶晶的。

“沒錯,要說好玩,還是北京。”陳福裕很同意,再沒有比這個時期的北京更精彩的地方,太多的矛盾,太多的可能性,太多的選擇。

有一件事陳福裕不明白,“只是你又不去美國,幹嘛去上託福班啊?”

許諾悲痛地說:“被人煽動的。”又加上一句,“又不給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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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福裕哈哈哈笑了起來,許諾繼續懺悔:“我很留戀在校園的感覺,所以跑去念外語,後來我發現,我留戀的只是校園,不包括唸書和考試。早知道,就只是經常在北大那裡走兩圈就好了嘛。”

陳福裕點點頭:“北大校園確實挺讓人留戀的,不過你有機會可以嚐嚐北大的飯,比你們學校應該強不少,不願意去食堂,你可以去勺園的餐廳吃,水準不比外面酒樓做得差我覺得。”

許諾瞪大眼睛看着他,意思是你怎麼知道,難道你。。。

陳福裕很抱歉地說:“是啊,我是北大畢業的。”

許諾很想讓他把畢業證拿出來驗一下真假,還是忍住了。

八月的晚上,已經略有涼意了。兩人走出喧囂的酒樓,暑熱已經褪去,身上覺得一陣清爽,北京最好的季節,就快到了。

許諾要下車的時候,陳福裕忽然問她:“以後還能約你出來嗎?”許諾有些意外,下意識的說:“可以啊。”但是馬上又補充:“可是白天我要上課。”陳福裕步步緊逼:“北大那邊我也熟。”

許諾不置可否,笑了笑,向他擺手:“謝謝你請我吃飯,bye-bye。”

許諾爸媽睡得早,只有門廳裡亮着一盞燈,進屋的茶几上放着一盤西瓜瓤,那是留給她的。

掙扎着上完了聽力課,許諾終於打算作逃兵了,她收拾着桌上的書本和隨身聽,想着先去風入松逛逛,然後回家呼呼大睡。旁邊的男生看她的架勢,忽然問她:“你下午不來了?”許諾被人看破,有些不好意思:“我實在挺不住了,估計我託福最多也就能考550,就不在這裡耗着了。”

“那你怎麼申請啊?”男生很納悶。

“哦,我沒打算去美國。”許諾趕緊解釋。

“你是要去英聯邦國家自費留學嗎?”男生又問。

“嗯?”許諾從來沒聽說還有自費留學一說。

男生看樣是個行家裡手,跟許諾解釋:“考託福GRE不就是爲了申請獎學金去美國嗎?你要考不了那麼多,只能自費了,英聯邦國家,象英國、澳大利亞之類的地方要求的託福分數都不高,550足夠了。”

“是嗎?”許諾思忖的說。看男生也要走,忙叫住他:“我們中午一起在校門口吃個飯好不好?”那男生臉紅了。

劉偉跟許諾在南門外找了家飯館,許諾搶先說:“今天我請你。”劉偉連忙阻攔:“怎麼能讓女生付賬。”許諾只好聲稱自己不餓,並點了個素菜。

劉偉跟許諾一樣,也是剛剛畢業,只不過他是鐵了心要出國的。跟他一比,許諾才知道自己有多懵懂,原來不只是要準備託福,選學校,要申請表,回大學翻譯成績單,真要出國,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劉偉問了許諾一個同樣的問題:“你不想出國留學來上什麼託福?”許諾非常沮喪:“我吃錯藥了。”

劉偉爽朗的笑起來:“一看你就跟別人不一樣,有的人中午都不出教室,就是怕別人佔了他的好位子。我發現你經常半天在半天不在,中間還老失蹤。”許諾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以爲託福班的人個個專心向學目不斜視,沒想到還是黃雀在後。

“其實你們女生蠻好的,不用考試也可以去美國啊。”劉偉感嘆,許諾奇怪的問:“怎麼去啊?”劉偉眨了眨眼,笑:“陪讀啊。”

許諾嗤笑:“好像沒規定只有女生才能這樣吧?你們男生也可以陪讀啊。”劉偉一時語塞,才發現這女生並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

吃過飯,許諾說:“我以後不一定來了,有問題還能請教你嗎?”

“好啊。”兩個人交換了聯繫方式,看着許諾離開的身影,劉偉倒也沒什麼失落,來上託福的,都是一心要去美國的人,哪有心情談情說愛,他的未來不在這裡,更好的,在大洋的那一端。

在上了半個月託福之後,許諾徹底的告別了她的學生生涯,開始了社會閒散人員的生活。

“我說你就是吃飽了撐的瞎折騰。”劉建軍用筷子點着她,兩個人單獨吃飯,說話也隨便些。“有這半個月乾點什麼不好?快要上班的人了,不說抓緊時間好好玩玩,去抽風上什麼外語,想表現得比我們高級,挺不住了吧?裝不下去了吧?你就是一好吃懶做的人,認了吧,別跟着那些傻冒假裝上進了。”

“滾蛋!”許諾被他說的臉有點掛不住,用桌上的口布扔過去。“我躲。”劉建軍嬉皮笑臉的一閃身。“你這幾天就跟我混吧,小田出差了,我也找不着人吃飯。”許諾撇嘴:“我纔不幹這種不招人待見的事呢,回頭她再說我趁虛而入。”劉建軍不愛聽了:“我操趁虛而入的是她好嗎,我認識你在先。要不是你不願意跟我,還有她什麼事啊。”

許諾哭笑不得:“別老拿自己當白馬王子行嗎哥哥?人家小田不錯了,跟了你這麼久,人雖然厲害點,對你可沒二心,你差不多得了,別來勁,準備秋天迎娶吧。”

一說結婚,劉建軍就泄氣了:“別跟我說這事,你讓我吃頓安生飯吧。你年紀小小的,別學的神神叨叨的,跟我媽似的。說說你自己吧,我怎麼覺得你跟老陳倆人有緩兒啊?”

上次跟陳福裕吃過飯以後,兩個人又見過一次,陳福裕中午到北大去接了許諾在校園裡兜了一圈,說了不少上學時候的事。在南門外吃了飯,又泡了半天風入松買了好多書,那次見面,居然還挺愉快的。

許諾白他一眼:“還不是看你面子,他不是你大哥嗎?我們倆老跟烏眼雞似的你多難受啊。”

劉建軍點點頭:“不烏眼雞最好,不過也別走的太近了。老陳不缺女人,什麼小明星之類的,咱別趟這混水。”

許諾又想踹他:“媽的成天拖着他見我的是你,攔着我的也是你,你認識的人裡是不是沒好人啊?”

劉建軍嬉皮笑臉:“有啊,我就是好人啊。”然後正色說:“我們這些人,不談感情,都是好人。不過跟你說真心話妹妹,你這樣的,就適合在單位裡認識個善良的小帥哥,家裡條件不錯,也別太好了,然後小兩口和和美美的過日子那種。跟我們這些老流氓混,早晚把對男人的信心都混沒了。”

許諾轉着手裡的茶杯出神,想起了家華,有些黯然:“你說的那種男人,也不會喜歡我這樣的。我是個壞蘋果,找不到好人了。”她眼圈一紅,低下了頭。

劉建軍覺得有些不安,趕緊說:“哎,都怪我,沒事瞎跟你得得這個。你還那麼年輕,想這些幹嗎,走吧咱倆,hard rock跳舞去,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涼水。”結了帳拖着許諾走了。

“建軍,你幹嗎呢?”陳福裕還在辦公室,聽到電話裡傳來的噪雜的音樂聲就估計他多半在樓下的HARD ROCK,果然。

劉建軍掛了電話問許諾:“老陳一會兒找我來,我沒說你在,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得了。”許諾不樂意地說:“幹嘛?我是老鼠他是貓啊?我還怕他吃了我不成。丫有那麼大魅力嗎,我還得躲着他。”劉建軍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閉嘴。

陳福裕進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熱舞的劉建軍跟許諾。他們這一對非常引人注目 -劉建軍外型不算出衆,卻也身材挺拔,衣着入時,許諾今天穿了很短的小花裙,身形靈活,跟他緊緊貼在一起,隨着節奏快速的扭動着身體,說不出的性感。

一曲終了,他們兩人說笑着回來,看到陳福裕,過去坐了。許諾用紙巾擦着額頭上的汗,臉紅撲撲的,有人說過舞蹈的原始形態不過是在模仿男女的交合,陳福裕看着許諾額邊晶亮的汗珠,忽然覺得她這從未讓他看到過的一面讓他充滿了貼近她的慾望。

陳福裕已經給他跟劉建軍要好了啤酒,給許諾要了湯力水,許諾看了一眼,跟劉建軍說:“我能申請也喝個啤酒嗎?”“少來。小姑娘家家的喝什麼酒。”劉建軍作家長狀。許諾白了他一眼:“給你面子問你一聲,你還來勁了。”自顧起身去吧檯了。

陳福裕印象裡許諾是不能喝酒的,不解的看了看劉建軍,劉建軍跟陳福裕說:“丫今天心情不太好,有點鬱悶。”陳福裕沒法把剛纔一臉舒暢的許諾跟鬱悶聯繫在一起,問劉建軍:“她怎麼了?”劉建軍一副很頭疼的樣子:“我嘴欠,一不留神跟她討論起她終身大事,杵着她心窩子了。”

陳福裕還要再說,卻見許諾舉着一瓶科羅納得意洋洋地回來了。

“你們倆神色詭異的說什麼呢?是不是說我壞話?”許諾特意坐在劉建軍這邊。“哪兒啊,我在說建軍的壞話,說小田一不在家他就出來瘋,回頭小田查崗的時候又該生氣了。”老陳隨口瞎說着。許諾一揮手,一臉壞笑。“咳,沒事,跟我在一起小田應該放心。我跟建軍是兄弟,我就算坐他身上他心都不帶跳快一下的。” “你丫閉嘴,說得我跟太監似的。”劉建軍去掐許諾的脖子,兩人笑成一團。

在陳福裕眼裡,這就是□□裸的打情罵俏,可是許諾和劉建軍做起來卻顯得很坦蕩。他發現許諾在劉建軍面前總是最放鬆的,行動舉止都很放得開,兩人無論多親密,卻絲毫不顯得曖昧,就像兩個小孩,顯得他格外的遲暮。

半瓶酒下去,許諾已經有些酒意,臉上總掛着一個恍惚的笑容,看人的眼神也是斜飛的,引得旁邊桌上的兩個老外不怕死的朝她拋媚眼,他們只好拉起許諾走了。劉建軍一邊數落她一邊把她塞在車裡跟陳福裕道別,看着他們遠去,陳福裕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她不會跟他回家了吧?”他立刻被自己這個dirty mind嚇了一跳。

他必須要做點什麼,不然千年道行,都要毀在許諾這個黃毛丫頭手裡了。

隔天劉建軍帶出來的卻不是許諾。

“你換得夠勤的。”小田一出差劉建軍就開始狂歡了。

“哦,你那意思是我怎麼沒帶許諾出來?”劉建軍現在很敏感,“許諾讓她們家關起來了,只能白天出來,晚上必須在家吃飯,出不來了。”

“怎麼回事啊?”陳福裕覺得有點好笑。

“昨兒回去的太晚,還敢喝酒,不等着給關起來幹嘛。我就說丫,別跟電影裡學借酒澆愁,借酒澆愁愁更愁,這不,折她媽手裡了。”

“她愁什麼啊,我看她天天吃喝玩樂挺開心的。”陳福裕現在立志往許諾問題專家的方向發展。

“小姑娘嘛,正是擰巴的歲數。咱今天別老說她行嗎哥哥,您這不拆我臺嗎?”劉建軍的女伴從洗手間回來了,劉建軍也不想再跟陳福裕繼續有關許諾的話題,他心裡有點後悔當初介紹他們認識,本來八杆子打不着的兩個人,怎麼現在有越湊越近的趨勢。

在劉建軍那裡吃了個軟釘子,陳福裕打算親自上陣了。

既然晚上出不來,就只有吃午飯了。他往許諾家裡打電話,沒人接。看來她也沒好好在家待着。呼她,半天才回,聲音懶懶的。

“嗯,我倒是還沒吃飯。不過我在學校辦事呢,還沒完事。”許諾倒沒一口拒絕他的邀約。

“那我去接你吧。”陳福裕覺得自己真賤。

“也行,要不你上南門那兒等我吧。”許諾磨嘰半天才說。她今天忙了一上午,到處問人陪笑臉,確實有點累,此刻有人表示關懷對她來說還是挺需要的,即使那人是陳福裕。

車子在三環拐彎,從通透沒遮攔的陽光下轉到林蔭道上,陳福裕的心也寧靜了下來。從他畢業後他就再也沒有靠近過任何一所大學,是許諾給他機會重溫,那大學校園所共有的世外桃源般的安祥。

許諾沒有讓他等,正靠在大門邊的石柱上發呆。入夏以後她一直梳馬尾,穿着深藍色的馬球衫,白的麻質短褲,打扮很利落,人卻是蔫蔫的。

陳福裕本想按喇叭,又覺得太唐突,只好把車停在路邊,走了過去。快走到許諾跟前她纔看到他,對着陽光她眯起了眼睛,神色有點茫然,不知爲什麼,他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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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找個蔭涼地兒待着?站在這兒多曬。”陳福裕想伸手去拉她,又忍住了。

許諾慢吞吞的撐起身子,拍了拍褲子:“沒事兒,剛出來一會兒,再說我也不怕曬。”許諾對自己的皮膚一直不大在意,白點黑點對她來說沒什麼區別。

“那趕緊走吧,找個涼快地方吃飯。”陳福裕轉身打算頭前帶路。許諾拽住了他胳膊,她的手熱乎乎的,雖然她很快就放開了,但是被她碰過的地方在這一天餘下的時間裡,一直在悄悄的發燙。

“就在這兒吃行嗎?我餓了,好不容易回學校一趟,想吃原來吃慣的東西。”陳福裕掃了一眼南門外那些簡陋的小飯館,他多少年沒進過這樣的地方了。可是許諾的眼神幾乎是懇求的了,他還能說什麼。

這是間小小的蘭州牛肉麪館,只有兩樣東西 –牛肉麪和五香牛肉。陳福裕按住許諾,說:“我去買。”到窗口排隊,裡面的夥計問他:“寬面細面?加肉不加肉?”他一時答不上來,只好求助的看許諾。許諾笑了,走過去替兩人要了面,面要自己端,筷子自己拿,許諾好像有了精神,像個主人一樣招呼他,問他要不要醋要不要辣椒,讓他吃那盤切得飛薄的五香牛肉 –上面只撒了層細鹽和辣椒粉,竟是十分的美味。

小飯館裡沒有空調,兩人的頭上很快滲出了汗,卻也顧不得擦,都在埋頭苦吃,很地道的牛肉麪。“這面不錯。”陳福裕衷心的說。許諾咬着筷子,得意地笑了:“這家店的老闆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蘭州人,畢業沒能留在北京工作,又不想走,就在學校這裡開了這家店。收入也不比那些留京的同學差。”許諾一指後廚的位置,“他們在院牆上掏了一個窗口,正對着我們宿舍樓門口,特別方便。尤其是冬天,不想出門的時候,大家手心手背派人拿着飯盆下來買牛肉麪,剩下的人躲在被窩裡等着,那種感覺,特別幸福。可惜現在只能在牆這邊吃了。”許諾出神的樣子有點落寞。

陳福裕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她今天情緒有點不好,趕緊轉移話題問她:“怎麼今天回學校來了?有手續沒辦妥嗎?”“啊。”許諾回過神來,“回來查點資料,順便辦點事。”“辦完了嗎?還順利吧?”陳福裕問。許諾點點頭:“嗯,找了好多人,不過差不多辦好了。”她停了一下,好像在組織語言,表情有點困惑。“其實我今天回來,感覺一直有點怪。離開學校才一個多月,再回來,好像是哪兒哪兒都沒變,但是我忽然成了一個外人,一個遊客。明明是度過我生命裡最重要的四年的地方,我走了,這裡沒有留下我的一點痕跡。我就是覺得我被我的學校和我的過去給拋棄了。”

陳福裕看着許諾,她的難過與失落都寫在臉上。這是個敏感而脆弱的女孩,可有時她又會變得熱情而單純,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她,抑或這只是她性格的兩面,還是她有更多他所不知道的一面?

陳福裕想跟她講關於人要往前看,和人生會有不同階段的大道理,忽然又覺得詞窮。在這一刻,許諾把她的心露出一角給陳福裕看,他卻沒有準備好打開自己的,雖然他確實有這種衝動。

於是他選擇拍了拍許諾的頭:“別想那麼多了。等過兩年,你功成名就了,咱們在你們學校小花園給你立個雕像,把你名字鑲上金邊,讓新生們入學的時候都排隊來參觀。嗯,三鞠躬還要。看誰還敢忘了你。”

“討厭。”許諾嬌嗔的笑了。臉上的陰霾忽然就消失了。

待到坐進車裡,許諾忽然想起來,問陳福裕:“你怎麼這麼有空?公司不忙嗎?”陳福裕向她眨眨眼睛:“建軍盯着呢。”他得意的笑了:“我讓建軍來就是爲了我自己好脫身,忙點更重要的。”“對你來說還有比掙錢更重要的?”許諾促狹的問。“是啊,比如說見你。”陳福裕平靜地說。

許諾沉默了。陳福裕在追求她,在他說這句話之前她並沒有這麼想,現在她確定了。她不缺乏跟男人相處的經驗,不是那種約會一兩次就考慮結婚那天穿婚紗還是旗袍的女人,她跟她周圍大多數男人想的一樣,見面不一定是約會,約會不代表交往,交往不意味着將來,所以跟陳福裕的幾次見面,她都覺得只是相約一起殺時間而已,她想過也許這是陳福裕爲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唐突做的補償,爲了表示她不介意了,她也算是儘量配合,但是她並沒有想到男女之事上去,畢竟,他們不是一路人。

車裡的氣氛有點尷尬。兩個人都一直沒有說話。午後的二環路,交通並不繁忙,車子安靜的劃過安定門,雍和宮,上學的時候,遇到天氣好的週末,許諾經常一鼓作氣的沿着這條路騎車回家。路上遇到年輕小夥子跟她飆車,她從來都沒示弱過。現在面對陳福裕的表白,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跟家華在一起的時候,她是佔據了主動的,那是個一眼可以看穿的單純男生,跟他在一起,她覺得安全,即使那是一種乏味的安全,但是她知道她不會受到傷害。她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或者不發生什麼,她都可以全身而退。

而陳福裕不同。

她承認她跟陳福裕在一起甚至比跟家華在一起更開心,所以也更危險。得到的快樂有多少,失去後的痛苦就有多少,這是跟宋閔的那段感情留給她的最深的烙印。

那傷疤,還沒好。

“我知道你對我的印象不好,”許諾快到家了,陳福裕要趕緊把話說完,“我那時真是無心的,以後你會明白。我真的很喜歡你,許諾,給我個機會,讓我來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