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回返

魏國大正宮位於都城正中,佔地龐大,是一所華麗巍峨的宮殿建築羣,西北角爲御花園,其中奇花異草,美不勝收,半點也不比樑國皇宮差。如今正直盛夏,御花園中各色花朵均是爭相開開放,綠樹成蔭,頗爲生機勃勃。

錦瑟自被蕭桓帶入魏國以來,便住在御花園南側的一所宮殿長春宮裡,離御花園極近,卻離皇帝所居的正殿乾清宮甚遠。然而就算如此,宮中諸人對蕭桓帶回宮中的這個女子,還是充滿了好奇,流言同各種猜測一時瀰漫在這皇宮中,彷彿一股暗流,環繞在錦瑟的周邊。

“娘娘,不知那個女子,是什麼來頭呢?奴婢聽說,她昨日又將陛下送過去的賞賜給扔了出來?”侍女綠珠執着一柄繡金團扇,一邊緩緩地爲端坐在御花園涼亭中看景的皇后崔氏送去涼風,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誰知道呢?”崔氏有些怔忪,遙遙地看着錦瑟所住的長春宮,被重重宮牆遮掩,好像蕭桓的心思,沒有人猜透裡面究竟是什麼。她想起蕭桓歸來後不久的那一幕,心中隱隱有着幾分不詳的預感。

蕭桓自從樑國歸來後,先急匆匆去了停放先皇梓宮的殿閣拜祭,當下自然是哭的死去活來,好不容易被羣臣勸住了,才勉強更換了衣服,在太極殿上正位稱了皇帝,接受了羣臣的朝拜。然後,蕭桓又下令全國舉哀,衆臣百姓皆服斬衰三十六日,是爲國喪。在此期間,全國不得有任何婚喪嫁娶之事,同時,蕭桓自己也是麻衣素服,聽朝理政之時,所有硃筆御批均改爲藍筆。

錦瑟先時因爲國喪,並沒有進入宮中,待得國喪期過去,才由一頂青呢小轎擡入宮中。然而之前卻是在鄴城中的一所民居中調養,前段時間病的甚爲虛弱的身體,在蕭桓暗中派去的諸多御醫的精心診治下,已經好了大半,蕭桓得知這個消息,才放心地將她接進宮,又令宮中總管將她安排在較遠較偏僻的宮殿,示意其繼續修養。

這件事,蕭桓也只對皇后崔氏提及,令她平日裡好生關照錦瑟,崔氏面上應了,心中卻隱隱挑起一股酸澀,她心中也甚好奇,便抽了一日帶了些補品藥物,前去探視錦瑟。

然而她還未及進得殿門,就聽見裡面打碎東西的聲音傳出,有一個女子略微沙啞着嗓子冷淡地問:“這就是你的金屋藏嬌了?”

崔氏一愣,直覺避在門口,又聽見一聲脆響,緊接着是女子憤怒的聲音:“你滾——”繼而不久,便看見蕭桓帶着一個小內侍,怒氣衝衝地從殿中走出,見到崔氏,硬生生頓住腳步,語氣不善:“你在這裡作甚麼?”

崔氏一驚,忙行禮作答:“臣妾參見陛下。臣妾尋了幾枝上好的參,並着幾味補品,想來探視一下這位——”她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錦瑟,只好住口不言。

蕭桓冷冷地看着她身後捧着物品匣子的衆宮女,冷冷地揮了揮手,道:“皇后還是回去罷。”說罷,拂袖離去。

崔氏驚訝地看着蕭桓的背影,直到侍女提醒了自己好幾聲,才恍惚反應過來。又驚覺蕭桓這次過來,身邊竟然只帶了一個小內侍,連皇帝的鑾駕都沒有擺出,門口也沒有人提醒,難怪自己方纔也沒有意識到蕭桓在其中。幸好沒有進去,她想了想蕭桓方纔鐵青的面色,否則,還不知道該如何難堪呢。

“娘娘?娘娘——”綠珠看見她發怔,忙出聲喚她,“那邊似乎是李才人過來了呢。”

崔氏回神,遙遙看去,正是曾經的李儒人,現下的李才人,帶着幾名侍女,遠遠地走了過來。她忽然有些頭疼,想要避開,李才人已經看見了她,忙帶着宮女上前叩拜,口稱:“參見皇后娘娘。”

崔氏只好重新坐下,淡淡地開口令她起來,又賜座,還未曾說些別的,李才人卻故作神秘地屏退身邊侍女,又回望幾下,小聲地笑着:“娘娘可曾知道,宮中要新晉貴人了。”

崔氏本來就不甚喜歡李才人,只因爲是從前一起在太子東宮的老人,不得不時常寒喧些,如今見了她這番模樣,又覺得厭惡,面上便冷了下來,開口道:“你身爲後宮嬪妃,還是賢淑些好,不要總是操心這些流言蜚語的。”

李才人面上紅了一紅,暗中咬了咬銀牙,又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對着皇后道:“娘娘教訓的是,只是,嬪妾想着,如今陛下後宮中也是應該添些人,這樣也熱鬧些。只是這事本是娘娘所管,嬪妾僭越了。”

這話其實也是,蕭桓自作太子的時候,於女色上就不是很在意,不過是太子妃崔氏和李儒人一人。後來樑國派了永寧公主和親,才又晉了一位側妃。如今方纔做了皇帝,宮中孤單單的也就只有三名后妃,是少了些。然而,崔氏回神,又冷冷地訓斥道:“你胡說些什麼?如今國喪剛過,陛下仁孝,豈能在這時候選美?”

李才人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又聽崔氏訓斥道:“你回去多讀些婦德,在這裡搬弄這些有的沒的也就被我聽到,若是回頭讓陛下知道了,看你如何擔待!”

李才人心中這纔有些懼怕起來,且不說蕭桓本身就不喜歡她管這些後宮瑣事,更驚的是,這挑唆皇帝在國喪期剛過就選美,可不是一般的罪名。她這才收斂了神色,吶吶地告罪。

崔氏看她這樣,也不再說別的。李才人坐了一會兒,只覺得尷尬,便起身告退了。

“娘娘,方纔李才人的那些話——”綠珠看着她在宮人的陪伴下遠去的背影,纔開口問道。

“她倒是靈敏啊。”崔氏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淡淡地望着遠方,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麼。忽然一陣微風吹過,吹得她耳畔的翡翠墜子跟着晃了幾晃,崔氏淡淡地嘆了一口氣,似乎是自言自語一般:“唉,風向要變了,回去吧。”

蕭桓下了朝又見了幾位朝臣,商議了些事情,用罷了膳,想要批覆幾份奏摺,卻覺得有些疲累,然而又不想小憩,就只帶着幾名內侍離了乾清宮,往御花園方向過去遊玩。

一路走來,卻遠遠看見崔氏正帶着人過來,他忽然有些不想見到她,便衝着內侍搖搖頭,轉向一旁的甬道避開。然而走過幾步,蕭桓卻忽然發覺,自己已經離錦瑟所處的長春宮不遠了。

“陛下?可是要過去?”他身旁最爲親近的一個內侍叫韓德利,爲人最是機靈,很會看眼色,因而也頗得蕭桓的喜愛。韓德利看到蕭桓踟躕在離長春宮不遠的地方,心中猜測蕭桓多半是想去看看,便開口小聲地詢問。

蕭桓看着長春宮藍色的門匾,在紅色宮牆的映襯下格外注目,想了想,最終還是開口:“你隨着朕過去,剩下的人留下。”

“是。”韓德利躬身應了,隨着蕭桓過去。

錦瑟雖然病好了,然而身體依舊虛弱的很,每日也只是呆在殿中,從來也不出去走走,文案看的心疼,想要勸說她出去散散心,未及開口,就看到蕭桓走了進來。

錦瑟懶懶地倚在榻上,看見他,瞥了一眼,面無表情,文案見狀,也不說什麼,就這麼僵着。

蕭桓笑笑,開口道:“你身邊的人好大的架子。”

他面上雖然在笑,眼裡卻沒有多少溫度,文案猶豫了半晌,才跪下行禮:“奴婢叩見陛下。”

蕭桓冷笑一聲,揮揮手,令文案出去,文案卻踟躕着不動,錦瑟看到蕭桓的眉頭微微皺起,便開口對着文案道:“你出去吧。”

一時間殿內的人都散去,只留下他們二人,卻都不說話,只靜靜地看着對方,氣氛詭異。

良久,蕭桓才嘆了一口氣,問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錦瑟略微彎了彎嘴角,冷冷地開口:“陛下就算是藉着打壓我的侍女來給我示威,也沒有什麼干係,只是不要自己氣壞了身子纔好。”

蕭桓語塞,看着她,又嘆了一口氣,自尋了一把椅子,坐在錦瑟身畔,語氣中頗多無奈:“阿梧,你何必如此爲難自己?”

“阿梧已經死了。”錦瑟靜靜地看着他,團龍常服,頭戴紫金冠,一派貴氣,面貌俊朗儒雅,眼睛深黑不可測,然而卻帶着幾許溫柔。她心中微微一顫,卻依然冷冷地繼續道:“在你帶着人殺了我父皇,毀了我家國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阿梧!”錦瑟滿意地看到他眼中的那幾許溫柔變爲痛楚,聽他開口道:“你何必這樣!”

“是了。”錦瑟避開他痛楚的眼神,撐着身子起來,斂衽下拜,“妾蘇氏參見陛下。”

“你不要這樣好嗎?”蕭桓忙伸手去扶她,卻被她輕巧避開,揚着頭,微微笑着看他,問道:“陛下,想封妾一個什麼封位呢?”

“你——”蕭桓無奈,想說什麼,錦瑟又笑了起來,她病了多日,面色憔悴的厲害,然而這一笑綻開,依然帶着幾分豔麗,蕭桓微微一怔,錦瑟的聲音又傳來:“還是,妾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那——”她回過頭,嘴角微翹,長睫眨動,模樣俏皮,蕭桓愣住,似乎又看到她曾經那活潑歡愉的樣子,心中微暖,想要拉住她的手,又聽她說:“你封我做皇后,好不好?”

蕭桓一愣,直覺一般地開口:“這怎麼——”

“不捨的?”錦瑟冷笑了一聲,轉過身去,幽幽地開口:“你還是不疼我啊。”

蕭桓被她這語氣激的心中大慟,她今日穿了一件茜色薄紗的宮裝,卻襯得背影格外淡薄,在空寂的殿閣中,顯得分外柔弱,蕭桓硬生生地忍住想要說出口的話,從背後環住錦瑟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道:“除了皇后,你要什麼都可以。”

錦瑟沒有動作,似乎有一分恍惚,她不知道爲什麼,只覺得背後的這具身軀帶來的溫暖是這麼的令人沉醉,然而她依舊及時地推開他,轉過身來,問:“什麼都可以嗎?”

蕭桓看着她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閃動,忽然苦笑了一下,開口:“你想要我的命嗎?”

錦瑟一愣,似乎沒有想到蕭桓這樣直接的說出來,她低下頭去,蕭桓看不清她的表情,半晌後才聽見她的聲音傳來:“你……會給嗎?”

蕭桓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從她的形態上看出什麼,然而錦瑟終究沒有擡頭,蕭桓笑了,從袖中摸出一把銀色的小刀,遞到錦瑟的面前。

錦瑟微微驚訝,擡起頭看着他,他溫潤的眸子依舊是溫柔和寵溺,沒有半分猶豫和懼怕,她想伸出手去接過刀子,然而卻覺得自己在顫抖,終於一把打掉那銀刀,忿忿地開口:“你知道我下不了手,不是嗎?”

“阿梧。”蕭桓長嘆了一聲,上前環住她,錦瑟將手撐過去,想要推開他,卻被他抱的更緊,她的手正好放在蕭桓胸前,一時間房間中的靜謐之極,只聽得到兩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你怎麼下不了手的呢?”蕭桓輕輕地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錦瑟恍然憶起,那日在樑國自己的公主府內,自己正是握着金簪在他胸前狠狠地刺了下去。她不知道心中怎麼了,居然有一些抽痛,想要說什麼,又聽見蕭桓輕輕地嘆息:“爲什麼不能回去呢。”

錦瑟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她看着蕭桓握住自己的手,忽然想到了宮門被攻破那天,樑帝那浸染在他手上的鮮血,彷彿被狠狠地刺激了,她狠狠地推開蕭桓,冷笑道:“回去?”

她看着蕭桓微微詫異的神色,繼續冷笑:“你的手上沾滿了我父皇的血!你要我怎麼回去?”

“阿梧——”蕭桓上前,想要再次抓住她的手,然而被她狠狠地打開,無奈之下,只得說:“你父皇是自盡的,我——”

“你胡說!”錦瑟憤憤地叫道,“如果不是你,他怎麼會自盡!如果不是你——”她忽然說不下去,眼淚撲地掉下來,掉在鋪了織毯的地面上,洇開。

“難道你不知道?”蕭桓忽然有些動怒,看着錦瑟道:“你父皇做了什麼?他妄殺大將,寵信奸佞,自己奢靡無比,將國中百姓都逼反了,如今我還在幫他收拾那些流寇!”

“那又如何!”錦瑟哭道,狠狠地道:“就算他十惡不赦!他也是疼我愛我的父皇!就算他十惡不赦!也輪不到你來替天行道!”

蕭桓看着她,淚水依然無止盡一般從她眼中落下,神情是一種絕望無助的痛苦,他忽然不想再說什麼,惶然地離開,身後,是錦瑟撕心裂肺的哭聲,一聲聲地擊在他的耳中,心上,似乎只告訴他一個事實,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