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我娘是父皇的側室, 可是她的地位極低,雖然服侍了父皇,又有了我, 臨死也不過只得了一個八品才人的封號。

我娘在世的時候也不受寵愛, 我經常看到她癡癡地站在含春殿側殿的門旁等候父皇前來的身影。從日出開始, 她就裝扮的齊整, 可是直到日暮, 也只能看到她孤零零一個人映在夕陽斜下中的影子。

父皇不喜歡我娘,我從小就知道,據說是因爲文貴妃。

文貴妃是六公主蘇錦瑟的生母, 也是父皇最爲寵愛的女子。她最得寵的時候,即使是位居正宮的皇后, 也不得不避其鋒芒。可是文貴妃並不是張揚的人, 她溫婉和煦, 對待宮中的每一個人,都彬彬有禮;即便是下人奴婢, 她也很少大聲呵斥。她性格溫良,可身子卻並不是很好,總是喜歡靜靜地依坐在宜蘭殿東廂的窗下,或是拈着針線繡那繁複華麗的牡丹鴛鴦,或是握着管豪潑灑山水丹青, 又或者, 她會和父皇一起, 端坐於琴前, 撥弄琴絃, 唱和詞曲。她的殿閣裡始終燃着淡淡的蘇合香,在香爐裡飄飄渺渺, 顯得她本人也好像仙子一般。而那些蘇合香中,又混着常年經久累積下來的淡淡藥香,使得她的殿閣充滿了迷幻的風情。

可是她不喜歡我娘。那是因爲,我娘曾經是她的侍女。即便是侍女,也是最低等的。可是不知道我娘用了什麼法子,竟然使得文貴妃在孕有皇子的時候被父皇臨幸,繼而又懷上了我。

文貴妃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說什麼,她那時候已經懷有五個多月的身孕了,身子很是不方便。卻只淡淡笑笑,將我娘送去皇后娘娘那裡,又請封了淑女,並撥了含春殿的偏殿讓她居住,安心養胎。

然而就在她說完讓我娘安心養胎的話後的第二天,她就小產了。那個本來應該是皇子的男胎,已經成了形狀。父皇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急瘋了。他衝過去看文貴妃的時候,一向溫婉恭順的她竟然沒有允許他進入自己的殿閣,而且,直到她死去,也沒有再見過父皇一次。而這場小產,也耗盡了文貴妃本來就孱弱的身子,在三個月後,她在對父皇含着怨恨和病痛的折磨中,留下才三歲不到的六公主錦瑟,撒手人寰。

我出生的時候,這些事已經成爲往事,而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聽那些勢利眼的宮人們內侍們竊竊私語過來的。

宮中是世上最爲繁華高貴的地方,也是最爲骯髒勢利的所在。我帶着我娘對文貴妃的背叛,父皇對文貴妃的愧疚和對我孃的遷怒出生,自然不會得到多少公主應有的尊重。我自小就只有一個乳母,而不像別的公主那樣有四個;我的婢女內侍也是最少最差的,所住的殿閣也是樑國皇宮中最爲角落的地方。而父皇,似乎是完全忘記了我這個女兒,將我丟到那樣冰涼的角落中,不聞不問,直到我十五歲時的那場變數。

我娘似乎不是一個認命的女人,然而命運卻使得她不得不低頭,在終日以淚洗面,和哀怨地看着門外的太陽升起落下後,她的身子也被這樣的折磨垮掉。於是,那個曾經我熟悉的,時常摟着我用着哀怨的眼神看着我的,會將自己的淚水落在我臉上的那個瘦弱憔悴的女子,終於在我四歲那年消散在我的記憶中,帶着曾經留在臉上的那種淚水的苦澀,再也不復存在。

也是在那一年,我見到了我的姐姐,六公主錦瑟,而那個時候,她已經有了封號——這個本來是應該在公主出降的時候才應該有的尊榮,她已經因爲父皇對她母親的愧疚和對她的寵愛,提前了這麼多年得到了。

她的封號是永樂公主。

而我還沒有正式的名字。

可多年後,我想這個封號實在是莫大的諷刺。或者是得到它太早,以至於蘇錦瑟的後半生,一直活在痛苦和淚水中,不可自拔,終究也將自己送上了絕路。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御花園中玩耍,周圍是衆星捧月一般的內侍,尚宮,和她的乳母們,正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舉着一隻紙鳶在庭院中放飛;而另一旁,是含笑端坐着的父皇,還有我們的兄長,後來成爲太子的蘇銘。

她那時不過總角稚齡,頭髮歪歪地紮在頭上,身上穿着是嫩綠的繡金撒花小襖,襯得她膚色雪白。她拽着紙鳶,清脆如銀鈴一般的小聲迴盪在春日的御花園中:

“父皇,你看它飛起來啦。”

我有些眼饞地看着那在內侍的幫助下飛的高高的紙鳶,想要伸手過去摸一下。然而就在我掙脫了乳母的手蹣跚着走過去的時候,那紙鳶忽然一頭栽了下來,恰好落在了我的腳前。

我低下頭,從地上拾起它,它還太大,不是四歲的我能夠抱得起來的,但是我卻不知道自己當時哪裡來了那樣大的力氣和膽量,竟然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將那紙鳶狠狠地抓在自己的懷中,不再放開。

“大膽!”有怒斥的聲音傳來,我擡頭看過去,是錦瑟身邊的內侍,他正瞪着眼睛看着我,問道:“你是什麼人,竟敢偷盜六公主的東西?”

我有些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乳母卻在身後指責道:“放肆!這位是十公主,你纔好大的膽子!”

我回頭看了看乳母,她目光中是堅定和怒意,可我卻看到了她垂在身側的手在隱隱地顫抖。

“怎麼回事?”一行人匆匆走了過來,發話的是我的父皇,他的身邊,是哥哥蘇銘和牽着他的手的錦瑟。

“陛下恕罪。”內侍已經先行跪了下去,“奴婢未曾認出是十公主,誤以爲是小宮女想要偷盜六公主的紙鳶,冒犯了公主,還請陛下恕罪。”

偷盜。我想了想,這不是一個好詞,雖然我才四歲,卻也明白這句話說的並不是什麼好話。我有些生氣,擡起頭,卻正好對上父皇的目光。

他似乎有些迷茫,看向一旁的乳母:“十公主?”

乳母叩首行禮後回答:“陛下,是曾經的何才人所出的十公主。”

“何才人——”我看見父皇將孃的封位默唸了一下,然後目光隨着這三個字一下子冷了下來。他看着我,厲聲問道:“你爲什麼要偷拿你姐姐的東西?”

“我……我……”我一下子慌了,因爲很少見到父皇,所以,一時之間,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在面前這個冷峻的男人面前辯駁,只是用手揉着衣角,連一個“我沒有”都說不出來。

“父皇,”錦瑟掙開哥哥的手,走了過來,拽住父皇的袖子,說,“這個就是十妹妹啊,我還沒有見過她呢。”

她睜大眼睛看着我,目光中帶着好奇和欣喜,完全沒有盛氣凌人的嬌寵公主模樣,又低頭打量過我的衣服,最後停留在我的衣角上。

那裡有些開線了,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雖然已經爲娘服完了孝,可衣服還是素色的衣衫。但是,孃的殿閣裡並沒有一件合我大小的素色衫子,乳母只好尋了娘曾經的一件衣服改了給我穿,卻還是被錦瑟看了出來。

我有些尷尬,有些扭捏不安,甚至連方纔被父皇厲聲問話時的緊張,都轉化成了現在的無助。我低下頭去,向後縮了縮,試圖想要掩蓋住那衣服的真相,然而卻是徒勞,因爲她走過來了。

“妹妹。”她看着我,笑了起來,臉頰邊有一個小酒窩,煞是可愛,“你叫什麼?你喜歡那個紙鳶麼?”

我還沒有回答,乳母已經向她行禮,並說:“殿下,十公主還沒有名字。”

她似乎楞了一下,將腦袋轉向父皇,問道:“爲什麼妹妹沒有名字呢?”

我聽見周圍的人似乎發出了低低的抽氣聲,我擡頭看了看父皇,他的臉色很不好,站在他身旁的蘇銘也帶了幾分擔憂的神色,將這目光投向我的乳母。然而,父皇那凌厲的眼神卻在觸及錦瑟的目光時變得柔和,問道:“阿梧覺得給妹妹起什麼名字好?”

“桐桐。”她笑笑地道,卻不小心露出了有些漏風的牙齒,忙閉了嘴,正色說,“我叫阿梧,她是妹妹,當然是桐桐啦。”

父皇也笑了,很溫柔,然後是哥哥蘇銘,看着她說:“可是大名兒呢?”他擡頭看看父皇,問道,“父皇,妹妹總要有大名兒的。”

他是個溫潤的少年,這時候身子還沒有長大,卻帶着和煦的笑容看着我,這笑容忽然讓我覺得,曾經的文貴妃就應該是這樣子的,雖然他不是文貴妃的兒子。

當然,那笑容中,還有一抹不經意間流轉的,憐憫。

“大名兒?”錦瑟嘟嘟嘴,偏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卻想不出什麼法子。她只好看了看哥哥蘇銘,似乎是在求助一般,而父皇,始終是帶着微笑看着她,並不說話。

蘇銘笑了,伸手摸了摸錦瑟的額頭,說:“叫瑤琴,錦瑟的妹妹叫瑤琴。”

“好。”父皇笑了,這回是帶着幾分欣慰一般,看着他的一雙兒女,然後,又換上了嚴肅的面色,對着乳母說:“從今日起,十公主就叫瑤琴了,你們要好生服侍公主。”

乳母叩首應了。我看見她低頭的那一瞬間,面上閃現過的喜色,然而我卻沒有想法,名字,於那時的我來說,還不如手中抱着的紙鳶來的有趣。

“我……想要這個。”我看着錦瑟,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喃喃地開口了。

“好啊。”她笑起來,露出豁了口的門牙,又閉嘴,說,“咱們一起玩。”

她上前拉了我的手,軟軟的綿綿的,卻又因爲帶着幾分力氣,使得我的掌心,暖暖的。

自那天后,我叫她,六姐姐。

我不清楚她是否知道她幼年失去母親,是因爲我孃的緣故。可她一直待我很好。每逢父皇賞賜下來的新鮮物件兒,她都會先拿來讓我挑選,她會經常帶着我一塊兒玩,還有蘇銘哥哥。

我們曾經在花園中盪鞦韆,踢毽子,也曾投壺,顛錢。後來,來了徐瑛,她後來成爲了蘇銘哥哥的太子妃,她也同我們一起玩。可慢慢的,我卻不喜歡同他們在一起了。

父皇不喜歡我。我從第一次見他就清楚,他看向我的目光,不是一個父親看向女兒的眼光,而是一種厭惡,一種痛恨。因爲,是我使得他不得不一次次正視自己的傷口。

可他喜歡六姐姐,他也喜歡蘇銘哥哥,即使後面有七皇子和八皇子對於蘇銘哥哥的威脅,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其實一直沒有動過。

他喜歡帶着他們,和哥哥說說政事,看着六姐姐玩耍嬉笑。那種時候,他都是溫和可親的。可當那溫柔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我的身上的時候,便會轉爲冷厲,變爲漠然。

我不再同他們一起,即便是庶出的,沒有地位的公主,我也有自己的自尊,我不希望再看到父親厭惡的表情;甚至,那些時候,我也覺得,所有來自於六姐姐和蘇銘哥哥的關懷,不過是一種施捨的憐憫。

然而她卻並沒有因爲我的主動疏遠而同我疏離,而是更加細緻,她會喚我出來玩耍,同她一起習字,作畫,彈琴,只是避開父皇而已。

其實她和她的母親,除了外貌,僅有一點性格是相似的,就是待人。她們待人都很溫和,她很少責罵殿閣中的宮人,也很少同宮中的妃嬪們針鋒相對。縱然是不喜歡,也保持有應有的疏離,而不是絞纏哭鬧。

然而有一個人是例外的,那就是後來的劉貴妃。或者是這個封位同她的母親一樣,或者是劉貴妃本人的嬌蠻。六姐姐每次見到她,都會如同鬥雞一般的豎起羽毛,而那位劉貴妃的氣勢,也時常的咄咄逼人的。

我每每看到這些的時候,都會覺得好笑,明明是庶母和女兒,卻總會因爲小事爭得面紅耳赤,亂了輩分。不過也難怪,父皇后來寵愛的女子,大多年紀都不大,而劉貴妃死去的那一年,竟然恰好同當年的文貴妃同歲。

然而父皇雖然寵愛她們,卻並沒有真正將她們放在心上,每每錦瑟同她們起了爭執,最終得勝的都是錦瑟。久而久之,整個樑國都知道,永樂公主,纔是這個國家最爲尊貴的女子。

可是她的婚姻,卻並不讓人開心。很多年後我回想起她前後的落差,依然會帶着幾分說不明道不清的幸災樂禍。

她的駙馬,是最愛她的父親爲她親自挑選而出,可不是她愛的人。

她愛的人,由她自己選出,卻成爲她的敵人。

我記得她那次出宮回來後掩飾不住的欣喜和嬌羞,我記得她從五姐姐府上回來後遮掩不住的情意和愛戀。我記得她會在那段時間彈琴作畫,曾經爲她所厭棄的毛詩,也被她摘選了段子出來,暗自誦讀,而眉目間的喜悅和羞赧,順着低聲吟誦的詩句,款款流出。

真是諷刺。在那個時候,我只是在想,是什麼樣的男子,會讓六姐姐這樣癡迷愛戀?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和她面對着同一個男子,針鋒相對。

她出降了,嫁給了自己不愛的人。那盛大豪華的婚禮,那奢靡精緻的嫁妝,沒有擋住她同駙馬周臻的冷漠,縱然他們在宮中,在父皇面前,總會做出一副恩愛的樣子。

而那些過往的奢靡,也沒有擋住,樑國毀滅的序曲。

我的父皇,在忽略了我很多年後,終於在國家大廈將傾的時候,想起了我。

和親。多好的詞彙,可這個詞語下,是多少深宮女子的血淚?爲什麼,同樣身爲皇帝的女兒,我所揹負的命運,就是這樣?爲什麼,在享有尊崇榮華的時候,我被人遺忘在角落,而承擔國家命運的時候,我卻要挺身而出?

那一瞬間,即使是蘇錦瑟,也沒有能力改變我的命運!

我的封號,是永寧。可惜,它帶來的只有毀滅,而不是他們曾經期許的安寧。我恨他們,我恨我的國家,我的親人,勝過了我即將要嫁於的那個男子。我坐在華美的車駕中,握緊手中的金簪。憑我一個弱女子,又怎麼能真正刺傷身經百戰的魏國太子?可是,我卻要衆目睽睽之下,告訴樑國,我恨他們!所以,越是他們想要得到的,我都會一一毀去!

在車簾掀開的一瞬,順着刺出金簪的光芒,我看到了他,那個註定同我、也同她糾纏一生的人。

他微微的笑了,問我:“公主是想考校爲夫麼?”

我的臉不爭氣的紅了,他的黑色眼眸,帶着溫潤的笑意,彷彿黑曜石一般,光芒直射進我的心裡,激得它砰砰直跳。

我想,我的心,自從見到蕭桓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淪陷了吧?

他待我很好,不像一個出生帝王家的男子,而是一個溫柔多情的夫君。

他會在每晚擁我入眠,會低喃我的小名,桐桐,帶着刻骨的深情;會在每天早晨起來,執筆細細地爲我描繪黛眉;我記得他捧着我的臉,眸色深深;記得他溫柔的吻,情深意切;他知道我的喜好,會每日讓人弄玫瑰荷葉露,即使這東西的材料,在北地魏國是如此難尋,他也會費盡心思弄來,微笑着看我喝下。

而那時天真的我,以爲他所有的所作所爲,都是對我的愛戀!

我卻不知道,他叫我桐桐,是因爲想着另一個名字,阿梧!是因爲這個桐桐,是那個阿梧所取!

我也不知道,他在描繪我的眉目的時候,只是在我的臉上努力想起他心中那個女子的樣貌,只是爲了尋找我們的共通之處!

我更不知道,那每日精心準備的玫瑰露,不過是爲了,不讓我擁有他的血脈罷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永慶十一年,就在我和親後不過半年多,那虛假的和平終於再一次被魏國打破,而且,碎的體無完膚。

我出生的國家滅亡了,被我愛着的人所滅;而我不知道的是,從那一天起,我的命運,也完全偏離了軌道,不再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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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離開魏國後不久,他的父皇就病了,愈發沉重。然而卻沒有多少人真正爲下一位皇帝擔心,因爲,蕭桓爲太子,並且會順利繼承大統,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這樣終究在魏國皇宮中,出現了難得的情景,衆人是真正爲了老皇帝的身體操心的。

我卻是個例外,那個坐在寶座上的人死不死,都和我沒有關係,甚至,我有一個惡毒的想法,希望他能夠早點死。這樣,我所愛的夫君,才能夠真正君臨天下。可她們,蕭桓的太子妃崔氏和其他的側室們,卻不這樣想。或者是真正有了感情,她們,尤其是崔氏,幾乎日日入宮去探望老皇帝的病情。然而即使是這樣殷切,也無法阻攔住死神的腳步,那一日終究還是來臨了。

然而就是這樣,老皇帝想要一統天下的心思依然勝過了對自己身體的關注,於是,他寧願付出自己到死都沒有再見上喜歡的兒子一面的代價,都不願意派人將自己病重的消息告訴遠在南國的蕭桓。只爲了,不影響戰局。

我只覺得可悲,帝王家,連這簡單的親情,有時候都是最難以實現的鴻溝。

老皇帝的夢想實現了,魏國統一了天下,可他也看不到了。坐在那個雕龍鑲金的位置上的,是他悲痛的兒子,當然,我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爲父親悲痛的同時,也在爲另外一個人傷神。

這個人就是我的六姐姐。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我會和她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上。

蕭桓出征之前的那晚,是在我的屋子中度過的。我很清楚,卻什麼都不想說,那曾經給我帶來傷痛和恥辱的國家,那名義上是親人卻帶給我只有冰冷和傷心的人們,和我有着什麼關係呢?我惡毒地想,快點讓那個國家滅亡吧,這一切,都是他們應該得到的報應。然而,他臨走時,卻看着我,目光深沉地問我:“桐桐,我要去攻打你的國家了,你不想說甚麼麼?”

我笑了,目光單純地看着他,只說:“桐桐只要太子能夠安然無恙地回來。”

我看着他的眼睛,深黑的眸子中映着我的臉,嬌豔如花。

他盯着我,似乎在思索我的話的真意,然後也笑了起來,嘴角彎彎,俊朗非凡。

“你就這麼不在意麼?”他又問,手指劃過我的面龐,停在耳際。

“我已經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了。”我笑笑,撫上他的手,將它貼在臉上,感受着那溫暖乾燥的氣息,然後又說,“所以,我只希望太子殿下平安。”

他的眸子閃了一下,似乎帶了幾分失望,然後很快恢復了笑意,又問:“那麼,你在樑國,還有什麼人放心不下麼?比如,”他用雙手捧起我的臉,說,“你的父皇,兄弟,姐妹們……”

我愣了愣,父皇,對於我來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會厭棄我的,將我像棋子一般利用的冷漠男人。“他是錦瑟的父皇,可不是我的。”我這樣告訴他,“兄弟,除了蘇銘曾經給予我的憐憫,剩下的人,都不過是路人而已。”

他笑了,這一次是真正到達眼底的笑意,深深的,然後卻又消弭,帶起來的,是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錦瑟啊——”

我不解地看着他,那個時候,我以爲,他只是好奇這個名字,卻不知道,他和她,已經有過那樣的牽絆。

“是我的六姐姐呢。就是我曾經告訴殿下的,給我桐桐這個名字的人。”我想着錦瑟的樣子,忽然覺得,如果樑國真的滅亡了,那麼她的命運將會如何地從雲端跌落?我忽然覺得她有些可憐,於是說,“如果殿下可以,請不要爲難她。”

他怔了一下,眸中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然後又恢復了笑容,說:“好。”

那時的我真傻,竟然以爲這樣的允諾,是給於我的寵愛所帶來的承諾。

他當然是勝利了,毫髮無傷。並且,帶着喪父的傷痛,和新登帝位的喜悅,成爲了統領整個九州天下的人。

同時,他還帶回來一個人,就是她,我的六姐姐。

她初進宮的時候十分隱秘,畢竟是老皇帝新喪,不能太囂張,蕭桓只將她安置在最偏北面的長春宮。又因爲她身子不好,蕭桓只得每日令太醫診脈問藥。但這一切也都做的十分低調,絲毫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沒有多久這種低調就被她打破,宮中開始隱隱流傳着那長春宮中桀驁的女子同皇帝爭執的傳聞,據說皇帝時常被氣的離開,並伴着瓷器打碎的聲響,歡送他走出殿門。並且皇后似乎都因爲這個,受到了皇帝的訓斥。

再不久,那桀驁的女子被封爲四品美人的消息就傳了出來。那個時候,大家都十分好奇她的身份。可誰也沒有猜到,她竟然是蘇錦瑟,已經嫁過人的寧國公主蘇錦瑟。

她愈發囂張起來,可她的消息卻始終被蕭桓壓了下來,儘管宮中時常傳出她又一次忤逆了皇帝,又一次氣走了皇后,又一次將皇帝賞賜的物品砸了個粉碎,等等,衆人的猜忌也是越來越深,可還是沒有幾個人,真正猜到了她的身份。而我,也不知道。

直到那一天。

景和二年方纔過了年,我就被封爲了淑妃。自從錦瑟入宮後,蕭桓幾乎很少在後宮流連,除了去長春宮,就是批閱奏摺。我的聖眷自然是冷了許多,可皇后她們也好不到哪裡去。因而我並不十分在意,甚至還很天真地想,蕭桓迷戀那桀驁女子的性子,不過是一時的熱鬧,等到他厭棄了,自然會回到我的身邊。於是,初初得了這個淑妃的封號的時候,我還十分開心,以爲這些是他給於冷落過後的補償。

然後我錯了,我的侍女告訴我,這個封號,是皇后因爲除夕夜皇帝宿在長春宮後爆發出的怨氣,爲我討來的。

蕭桓後宮不多,但也不差我一個。皇后崔氏平日與我並沒有多麼親近,爲什麼單單挑了我封爲一品妃位?我自然心中疑惑,然而這疑惑很快便被解開了。

我見到了她,我的六姐姐。

而且,是懷孕了的她。

我承認初見她的時候的驚訝,我想我那時候幾乎已經站立不住,若不是身邊的侍女扶住我,讓我在側目的一瞬看到了皇后面上頗有深意的笑容,我一定會帶着皇妃華美的九翟冠暈過去。

然而我沒有,我強自鎮定着心神,卻無法掩飾心中的痛苦和失落。我的腦海中只有四個字狠狠地敲擊着,震得我的頭暈的厲害。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她開口說話了:“桐桐,好久不見。”她在笑,可我聽得出她話語中的疲憊和無力。

我努力掙出一個完美的笑容,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說:“六姐姐,好久不見你了,沒想到你竟然在這裡……”

我握着她的手前行,我的心在抖動,卻要努力抑制住手臂的抖動,我的腦海一片空白,直到皇后離開。

“假正經。”我看着皇后的背影,喃喃地說,卻不知道這話是在說誰。

錦瑟回過頭來,她問我:“怎麼了?”

我避開她的目光,只吵嚷着令宮人送水上來,可手卻在袖中發抖。

待喝完了水,我終於平靜了一些。我想,我可以正視她了吧?

我回頭,恰好對上她的目光,關切,戀愛,一如小時候。我愣了愣,聽見她說:“怎麼就渴成這樣子了?”

她微微笑着,用長姊看幼妹的目光看着我,帶着,我最厭惡的,憐憫。

“是啊,今日冊妃呢。”我避開那目光,故作埋怨地說,“早早起來,忙了半日,這才弄完呢。”

她楞了一下,開始打量我的衣衫,目光茫然苦澀。

我看着她,帶着幾分得意,卻也有幾分苦澀,然而眼神中卻只能顯出關切和疑惑,問道:“六姐姐?”

她沒有聽到我的話,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宮人提醒了她,她才恍惚回了神,笑的勉強:“皇后怎麼沒有讓你換了這衣服?”

這就是她帶我過來的目的啊。我看着錦瑟,想。然而她又不自然地笑笑,說:“我還應當向淑妃娘娘行禮。”

我笑了,心中充滿了得意,我壓過她了,不是麼?

我拉住她的手:“六姐姐,你是我姐姐,哪裡有那麼多規矩?皇后想做什麼?我還不知道?”

她一愣,我繼續說道:“我們姐妹在宮中定然遭人妒忌,可我們合起手來,她們又哪裡是對手?”

“她妒忌姐姐在除夕夜侍寢,可姐姐,我明白咱們樑國人在這宮中的苦楚,所以,咱們才更要團結呢。”我看着她的眼睛,堅定的說。

說實話,那一瞬間,我是想過,如果我們能合手,也不是不能容她的,畢竟蕭桓除了我們,也會有別的女人,而錦瑟,卻是我唯一的親姐姐。

可她不同,她是多麼的愛國,多麼的崇高啊。

她支開侍女,對我說,“他待你好麼?”

他?我心中濃濃的妒忌忽然又涌了上來。這樣簡單的一個字,卻分明顯出他們之間的不尋常!他們是多麼的熟悉,以至於她僅僅用這麼一個字,就能體現出所有?

我壓住心中的憤怒,笑靨如花:“六姐姐,你不知道,陛下他人很溫柔的,待我一直很好,比其他的那些人都好;就連我開始過來時,行刺於他,他都沒有降罪呢。”我看着她的面色轉沉,卻似乎沒有看見,繼續說着,“我一直都不願意嫁過來的,那天就有了念頭,想,如果悄悄刺死了陛下,或者就不用嫁過來了;於是就備了小金簪在身上,誰知道,誰知道……”我低下頭,掩飾着心中的苦澀,讓嬌羞的表情浮現在面上,輕聲說道:“陛下的人,竟然是那樣的溫柔英俊……一點兒,一點兒也不必哥哥們差……”

她的音調陡然轉冷:“這樣的事,以後不可以再做了,也是他沒有想着對你怎麼樣,要不,你便是有幾條命,也搭不起的。”

我愣了愣,擡頭看着她的眸子,那眼神中是一種關切,可這關切是給我的,還是給他的?我冷冷地笑了,卻低頭掩飾着,只說:“那是自然,陛下待我那樣好,我怎麼會捨得……”

她什麼時候才能不這樣裝下去?我想。然後她開口說:“桐桐,你喜歡陛下麼?”

喜歡?我心中憤憤,你還有臉問我這個問題麼?

“那你呢?”我反問,“你難道不愛他麼?”

她愣住了,半晌後纔回答我,理由在我眼中,竟然是那樣的可笑。

爲什麼,你不能?你既然不能,爲何又要這樣佔着他的心,這樣折磨他?爲了父皇,呵呵。我想冷笑,既然是爲了父皇,爲了生養你的樑國,那你爲什麼不去死?爲什麼還要跟着他來這裡?爲什麼還要將他的愛,從我身邊帶走?

你憑什麼要用你的觀點來壓制我?父皇是你的父皇,他從沒有管過我一天。那些百姓供奉的錦衣玉食,都是你在享用,憑什麼這時候要我來爲國盡忠?你口口聲聲的樑國,父皇,駙馬,可不也是剛離了周臻的懷抱就投入了蕭桓這裡麼?更何況,你根本就不愛他!

我憤怒極了,只想將這些話一股腦兒地道給她,然而,卻是她的一個耳光,使得我清醒了起來。

“也好,”我冷冷地看着她,說,“那我們便看看,從前在樑國的時候,我爭不過你;如今,我們便看看,是誰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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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了她那裡,帶着滿心的憤怒和嫉妒,還有,莫名的失落,離開了。

可我還是希望能夠麻痹自己,就好像當年錦瑟用不願意接受蕭桓身份的事情麻痹她自己一樣。我每天告訴自己,蕭桓,我最愛的丈夫,魏國的皇帝,他是愛我的。縱然是他愛錦瑟,可曾經同我一起的感情,也不是那麼簡單可以抹殺的……

然而我又一次錯了,自從我被封了淑妃以後,他來的反而漸漸少了,縱然是很久纔來一次,當我帶着滿心欣喜迎上去的時候,他又會擰起眉頭,口吻淡淡地說政務繁忙,然後,又會匆匆離去,彷彿,我這裡,他只不過一個陌生的過客。

他不再同我同擁鴛鴦被,溫柔的看着我,撫摸我的長髮,會允許我將頭枕在他的胸膛上聆聽他的心跳,也不再同我對飲聽琴,畫眉梳妝。我開始漸漸明白,漸漸認識,我失寵了,在他的心裡,我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該,退場了。

可我不服氣,我遙遙地看着他和錦瑟端坐在御花園的沉香亭中,我看着錦瑟在他面前使性子,而他始終忍耐,始終溫柔地看着她的時候,我忍不住了。

她懷孕了。我看着錦瑟已經隆起的小腹。心中滿是恨意。

爲什麼,爲什麼我不能也有一個孩子?一個他的血脈?

那時我不明白,不論後面我用盡多少方法,我都不會再有他的血脈;不論我如何曲藝奉承,都換不回他已經冰冷的心。

我不甘心,我換上薄紗的宮裙,在香爐中放進我想盡辦法得來的帶着催情氣息的魅香,我賄賂他身邊最得用的內侍,只希望,所有的這一切,能爲我換來他的一絲回顧,讓我能夠,得到一個孩子。

可我失敗了,他沒有來,似乎已經淡忘了我一般,被丟在魏國後宮中,這另一個金絲雕鏤出來的籠子裡。

蕭桓要選美人了。

我看着日漸一日冷落下去的門庭,看着面上恭謹,心裡卻有着各種心思的下人們,心也一點點冷了下去。曾經的不甘心,只轉換成了,對她,蘇錦瑟,我的六姐姐濃濃的恨意!

可這恨意沒有持續多久,錦瑟失寵了。當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已經分不清心中是驚訝多一些,還是欣喜多一些。然而,我沒有悲傷和難過,畢竟,這種結局,是我想要的,不是麼?看着她失寵,看着她從雲端跌落,這些,是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想要的啊。

我梳好髮髻,令侍女前去打探蕭桓的消息,然而結果又一次將我推入了深淵。

他沒有再去錦瑟那裡,可也不會再來我這裡。他愛上的新人,是一個叫做蘇錦兒的少女。

蘇錦兒,蘇錦兒。我噙着冷笑念着這個名字,看着那不過及笄的少女,明媚的眼神,嬌憨的語氣,婀娜的體態。呵呵,我終於笑出聲來,然而淚水也順着我的面頰落下,心中一片通透。

她,也是一個替代品啊,正如曾經的我,也不過是這失意的帝王,拿來作爲安慰的一劑方子而已了。甚至,我冷冷看着她高高揚起的頭,嘴角邊帶着滿意炫耀的笑容,心中全是鄙夷。

你比我還要慘啊。甚至,連替代的安慰都不算,你不過是被他用來消除錦瑟身邊嫉妒利劍的一面盾牌罷了。你的效用,不過是使錦瑟腹中的孩子,能夠平安降生在這險惡後宮中的屏障而已!

我不甘心,我恨她錦瑟,也恨她蘇錦兒。我想盡一切辦法,用雲錦的事伺機對蘇錦兒和錦瑟下手,當我得知蕭桓憤怒地從蘇錦兒那裡離去,只因爲錦瑟腹中孩子的早產時,我想我的心中,充滿了快感。可實際上,爲什麼我還會感受到痛楚呢?

那孩子沒有什麼大問題的生了下來,六姐姐也沒事。我看着跪地回稟的小內侍,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是輕鬆?還是惋惜?我不知道,只是我卻有着一絲慶幸,幸好,她生的,不是皇子。

可即使這樣,蕭桓對那小姑娘的疼愛明顯越過了皇帝應該付出的感情,那小姑娘因爲母親的緣故,成爲了他的掌上明珠,他對那小女嬰寵愛的表情,似乎讓我又回到了曾經的樑國,看到了那曾經浮現在我的父皇面上的表情。

我又一次地憤怒起來,我不喜歡這樣。不喜歡看到這種溫和慈愛的表情,再一次在我所愛的男人面上出現,只是爲了我怨恨的女人生下的女兒!

我知道我的侍女背地裡和樑國故舊有所聯繫,他們暗中打算復興樑國。當珍珠兒被我喚到身前問話時那閃閃爍爍的眼神,讓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們想利用錦瑟,對蕭桓下手。

我的身體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我強自掐住廣袖中的手,才能使自己鎮定下來,平靜地讓珍珠兒離開。可當她的身影退出房門的一瞬,我渾身的戒備都已經全部崩潰了。

他們,我的故國,我的兄弟們,親人們,要利用她,我的六姐姐,我曾經最依戀的,曾經給過我溫暖的人,去殺了我現在深深愛着的,卻也深深恨着的那個男人!

我咬咬牙,似乎又看到了蕭桓溫柔的執着黛筆爲我畫眉的情景,然而這一幕很快覆滅,代替的是他同錦瑟的旖旎。我一下子站起身來,看着遠方,緊緊咬住了下脣。

蕭桓,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爲你殉葬的!

可我那時沒有想到,我確實是死了,卻不是因爲殉葬,而是因爲謀逆;真正殉葬的人,還是她!

後世記載,故樑國永寧公主蘇瑤琴,因樑國衰微,入魏國太子東宮和親,結兩國之好,並退魏軍於樑國。然而永寧公主心懷怨恨,在樑國滅亡後,竟然勾結故親族謀逆,陷害宮妃,於景和三年四月被奪去所有封號,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