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爭龍之復舊職

距離建康還有一天的路程。

徐度再一次把侯勝北叫來中軍大帳。

帳中只有這一老一少二人。

自從那次對話之後,徐度變得蒼老了很多,高大魁梧的身形佝僂起來。

從威風堂堂的將帥變成了一個患病的老人,肉眼可見地日漸衰弱。

“明日就回到建康了。咳咳,這場出征往返四月,時間竟是過得如此之快。”

徐度感嘆光陰如流水:“來,陪老夫喝上一杯。”

他指了指帥案上的酒壺酒樽:“你自己倒吧,咳咳。有些話今日不講,可能就再沒機會講了。”

侯勝北自從去了北周,酒品練得極好,當下倒了一杯,先乾爲敬。

徐度見他喝得爽快,也跟着幹了一杯,眯起眼睛陷入了回憶,慢悠悠地說道:“當初你父親寄書信於我,講了兩件事情。”

“當初?”

“天嘉四年,你肯定不會忘記。”

“!?”

侯勝北當然不會忘記這一年發生了什麼。

“侯安都說,他想拉上老夫一起做件大事。咳咳,事成之後,我們就可以一展武人宏願,肆意平生之志。”

徐度仰脖幹了一杯:“我沒有答應,反而奉詔進京,阻止了他。”

侯勝北默然,徐度反對,軍部分裂,阿父即便強行舉兵,也是混戰的局面。

徐度的表情似哭似笑:“誰知道僅僅過了四年,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咳咳,難道冥冥中真的有天命註定嗎?”

徐度說得隱晦,侯勝北心下已是瞭然。

許多條線索串在了一起,阿父一直拖延不去赴任、荀朗伯父的書信、馬樞的那支伏兵、加上勾連徐度……。

原來阿父當年就想奉立安成王爲主了。

侯勝北不知道是不是該怨恨面前的老人,要是徐度當年同意的話,軍部兩大巨頭聯手,勝算極大,可能就不會是那樣的結局,阿父也不會死了。

徐度又飲了一杯:“你父說還有一事,信中不便書寫。待上京之時,當面再另作詳談,卻被我一口拒絕,咳咳。”

“現在回想起來,老夫大概是對你父斷然處置主公之子一事,雖知於公理當如此,內心還是耿耿於懷,咳咳,恨他絕情無義,覺得他對不起主公,所以纔會如此吧……”

侯勝北大概猜到阿父想和徐度當面講的是什麼事情了。

唉,也怨不得徐度,換了任何人,都會這麼想的吧。

自己那時不也覺得阿父做得太過分了嗎?

不過侯勝北又有個疑問,爲什麼阿父打算奉立的是安成王,而不是陳昌呢?

章太后健在,若是立陳昌,她必定會配合,陳霸先的舊部也更能接受,豈不是更容易凝聚在一起?

阿父你留下太多謎了唉。

看着面前咳嗽不止,卻還是一杯接一杯,喝個不停的老人。

侯勝北猶豫片刻,湊到徐度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像是被火燙到,徐度從帥座上一彈而起:“此事當真!?”

見侯勝北點點頭,徐度頹然坐下,額頭的皺紋愈發深刻和扭曲,連眉頭也糾結了起來。

沉默良久後,徐度長嘆一聲。

“一切都是天命啊!”

他再飲一杯,放下了酒樽道:“侯安都也料到我可能會拒絕,還拜託了另外一件事。”

徐度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彷彿看到了那個被主公評論爲“傲誕而無厭,輕佻而肆志”的同僚身影。

我行我素,但當快意,旁人如何,與某何干。

“侯安都說我不同意也無妨。等他死了以後,若是我覺得他的兒子可堪使用,到了合適的時機,給伱一個重回軍中的機會。”

雖然阿父故世已經過去了好幾年,聽到此話,侯勝北還是眼眶一酸。

父親爲了兒子,都是會考慮那麼多的麼?

“侯安都在字裡行間,對你充滿了信心,就好像老夫就必定會認可你一般。”

徐度擺擺手,讓他徑行離去:“你果然很好,老夫自會對侯安都有個交代。”

待侯勝北走出帥帳,聽到身後響起一聲蒼涼激昂的長嘯。

嘯聲中似乎有喜悅,有憂傷,還帶着一絲悔恨。

……

徐度、淳于量返京,討伐大軍調整部署,改由吳明徹統領。

吳明徹率軍乘勝攻擊後梁的河東之地,一舉拔之,擒獲守將許孝敬。

另一路由程靈洗率領,攻打北周沔州。

北周沔州刺史裴寬因州城埤狹,器械又少,知其難守,向襄州總管宇文直求援,請增戍兵。

宇文直新敗,折損了大將軍元定,正在等待朝廷處分。

消沉之際,沒有及時派出兵馬。

裴寬擔心秋水暴漲,有利於南朝水師,申請遷城於羊蹄山以避水,總管府亦不許。

裴寬於是度量常年水至之處,豎大木於岸,以阻船行。

襄州援軍未到,程靈洗的舟師已開至城下,戰艦四面分佈,團團圍定。

此時水勢猶小,船艦不得近城。裴寬簡募驍兵,趁夜掩擊,挫其銳氣。

相持旬日,裴寬以寡敵衆,兩軍互爲攻守,程靈洗竟然一時奈何不得。

突逢大雨,河水暴漲,水位超過了樹立的大木。

程靈洗以大艦逼近城牆,拍杆打城,擊樓堞皆碎,弓弩大石,晝夜進攻。

苦戰三十餘日,女垣崩盡,南軍登城。

裴寬所部死傷過半,仍然率衆執短兵拒戰。

又戰二日,剩餘這半數殘兵終於力盡,方纔陷城擒之。

殺傷南軍甚多。

北周和後梁、叛軍的戰力、戰意差距,一目瞭然。

然而吳明徹一帆風順,勢如破竹,全然沒有想過收兵之事。

……

光大元年,十一月。

建康的朝堂之上,陳頊攜戰勝之威,聲望更加高漲,凡事一言而決。

越來越多的文武百官倒向了安成王一方,擔任了要職。

沈君理的第五叔沈邁,方正有幹局,除尚書吏部郎。

蔡凝,字子居,博涉經傳,尤工草隸,除太子洗馬、司徒主簿。

濟陽蔡氏。

連之前不肯拜官的張種,也出任了弘善宮衛尉一職,又領揚、東揚二州大中正。

以護軍將軍沈恪爲平西將軍、出任荊州刺史,不拜。

陳頊也不爲己甚,老將最後的頑強改變不了什麼,放置便是。

新帝一方,則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特進、左光祿大夫王衝過世,時年七十六。贈侍中、司空,諡曰元簡。(注1)

其子王瑒丁憂去職,卸任侍中和左驍騎將軍。

門下省和驍騎營出缺,落入了陳頊手中。

原來不肯就任司徒左長史的中書令謝哲也死了。(注2)

同族的謝嘏遷中書令、豫州大中正、都官尚書,領羽林監。

中書省更換了旗幟。

新帝之勢更衰。

陳頊一方,司徒長史袁泌卒,年五十八。贈金紫光祿大夫,諡曰質。

只不過這次,安成王應該不用擔心沒有人願意出任此職了。

……

荊州前線,吳明徹已經乘勝打到了江陵,距離討滅後梁的大功,只差一步之遙。

樑主蕭巋率衆出宮城,退守北面的紀南城避其鋒芒。

沌口戰敗之後,襄州總管宇文直免官。

幾個大將軍,元定被擒氣憤而死,權景宣論罪被赦,不久得病而死。

此時由江陵總管田弘、副總管高琳協助後梁防守。

田弘字廣略,高平人。

曾得賜宇文泰所穿鐵甲,曰:“天下若定,還將此甲示孤也。”

他以帥都督身份,從宇文泰復弘農,戰沙苑,解洛陽圍,破河橋陣,功居甚多,累蒙殊賞,賜姓紇幹氏。

尉遲迥平蜀之後,田弘在漢中、隴右一帶和南樑信州刺史蕭韶、西平叛羌、鳳州叛氐等作戰。

田弘每臨陣,必推鋒直前,曾身中一百餘箭,甲冑扎得如同刺蝟一般,其中破骨者九,其馬被十槊。

朝廷壯之。

副總管高琳字季珉,祖上乃是高句麗人,爲質於大燕慕容氏,歸魏拜第一領民酋長,賜姓羽真。

高琳起家衛府都督,從元天穆討邢杲,戰陳慶之,以功轉統軍。又從爾朱天光破万俟醜奴,論功爲最,除寧朔將軍、奉車都尉。

跟隨宇文泰之後,沙苑、河橋、玉壁、邙山皆有功勞。

宇文泰稱“公即我之韓、白也。”

高琳曾與北齊將領東方老單挑,兩人短兵相接,東方老連被數瘡而退,謂吾經陣多矣,未見如此健兒。

田弘與樑主蕭巋出保紀南城,高琳與後梁僕射王操鎮守江陵三城。(注3)

……

紀南城爲春秋時楚之國都。

江陵三城,分別爲郢城、江陵東城、江陵西城。

郢城爲秦朝白起攻克紀南城之後,於東南五里所建,以此作爲秦楚對抗的前線要地。

江陵西城的舊城是楚國建築的水上宮殿渚宮,瀕臨江水,爲楚船官地,白起拔郢之時毀壞。秦朝統一六國後,在渚宮的基礎上重建,漢朝又加以擴建。

江陵東城乃是三國之時,蜀將關羽鎮守荊州十餘年,在秦漢舊城東南又築一城,治其城郭,成爲東御孫吳,北抗曹操的據點。

二百年前,桓溫鎮守荊州,大營城櫓,改建秦漢舊城與關羽所築之城,又在外圈擴建了面積更大的一城。

桓溫並未將兩城簡單相連,而是保留其間的城垣不予拆除,在作爲城中隔牆,再加高培厚外圍城垣。

兩城東、西錯落,形成了城中有城的格局。

江陵,雖然宏大不及洛陽、長安、建康,也是足可列入天下前十的名城。

吳明徹築造堤壩,灌水攻城。

高琳已經年過七旬,老而彌辣。

王操字子高,出身太原王氏,乃是蕭巋的舅公之親,親任僅亞於蔡大寶。

兩人撫循將士,屬下莫不用命,憑藉堅城,拼力抵禦吳明徹的進攻。

……

十二月。

以兼從事中郎孔英哲爲奉聖亭侯,奉孔夫子祀。

南朝自劉宋起,孔聖人的祭祀斷絕,式微廢爵。

蕭齊欲復奉聖之爵,都不知以誰爲嗣。(注4)

蕭菩薩更是隻管佛祖,不管聖人。直到末代敬帝蕭方智的太平二年,才下詔搜舉魯國之族,以爲奉聖之後。(注5)

這背後,不過是體現執政陳霸先尊儒的態度罷了,正如陳頊現在所做的一樣。

至於陳頊爲什麼放着孔奐這個號稱三十一代孫不用,而是用了孔英哲這個三十二代孫,其中別有講究。

孔奐這一支世代居於樑國,上溯到東漢末年,二十二代孔潛避亂於江左,幾代人下來,籍貫早就成了會稽山陰,若是由他來作爲聖人後嗣,只怕反而會大受詬病。

孔英哲則是出自二十六代孔鮮,元嘉十九年封奉聖亭侯,純正的魯郡人。

雖然之後魯郡成了北魏的國土,孔聖人還是受到尊敬,歷代封爲崇聖侯。

北齊天保元年,高洋改封孔英哲之父孔長孫爲恭聖侯,食邑一百戶,主持聖人祭祀。

這一脈根紅苗正,有據可考,更爲合適。

對於主持這件事情的安成王,士林的態度自然是好評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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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二年,正月。

安成王陳頊進位太傅,領司徒,加殊禮,劍履上殿。

周弘正終於亮明瞭立場,任太傅長史,加明威將軍。

陳頊封賞平定華皎叛亂的有功之臣:

徵南大將軍淳于量授侍中、中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徵南將軍、江州刺史章昭達進號徵南大將軍。

罷吳州,以鄱陽郡還屬江州。

章昭達已經用討伐昔日同僚的行動,表明了他的態度。

安南將軍、湘州刺史吳明徹以本號開府儀同三司,進號鎮南將軍。

雲麾將軍、郢州刺史程靈洗進號安西將軍。

新設荊州,治所公安。

智武將軍陸子隆授都督荊信祐三州諸軍事、宣毅將軍、荊州刺史。

信武將軍、南豫州刺史魯廣達授持節、都督巴州諸軍事、智武將軍、巴州刺史。

戎威將軍、定州刺史,兼西陽、武昌二郡太守周炅加員外散騎常侍。

除了褒獎,也有處罰。

中書舍人顧越,華皎謀逆時身在東陽,或告其有異志。

免官下獄。

陳頊拔掉了中書省的最後一顆釘子。

……

這個月,一位老人的死,不僅影響了朝堂和軍部的格局,更是改變了侯勝北的前途。

侍中、司空、車騎將軍、湘東忠肅公徐度去世,年六十歲,有遺奏表章一道。

“故司空侯安都之子侯勝北,暢曉軍事,高祖曾於國子學問對稱善,親口封殄虜將軍。”

“世祖誅侯安都,言明罪不及家人。高祖舊日之授,故此理當復職。”

“老臣不爲諸子幹澤,但以主恩未報爲恨。獎拔公心,特此奏請。”

隨即又有表功奏章一道。

“華皎平叛之戰,侯勝北出謀獻策,親冒矢石,助擒北周大將軍元定、後梁大將軍李廣,並有功勳,理當提拔。”

“軍部議功,奏請升任八品平虜將軍,領右衛司馬,許統領舊部曲二千人。”

徐度在他生命終結的最後時刻,送了侯勝北一程。

身爲陳霸先舊部,軍部首席,何況還是遺奏。

一個八品將軍的小事,誰也不會去駁了這位老將的身後面子。

有徐度出頭,陳頊無須承擔任何壓力,順勢便準了這道任命。

……

得以重回軍中,而且拿回了曾經任職的將軍號,侯勝北並不是那麼在意,也沒有過多的欣喜。

徐度過世的消息,讓他有些惆悵,更是感受到沉甸甸的責任和期待。

老人是希望他將來能在南朝軍中,發揮怎樣的作用呢?

不管怎麼說,恢復官身和部曲,又可以在軍中立足了。

侯勝北二十八歲,重新開始的感覺有些奇妙。

彷佛冥冥中已然註定,又彷佛等待他去改變。

“當初可是做到了六品忠義將軍的。”

他小聲嘀咕道。

“這一次,可不會再是同樣的將軍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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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

沔州:今漢川市東南

紀南:今荊州市荊州古城西北五公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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