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胡大海的慷慨豪邁不一樣,耿再成這個人恩怨極爲分明。胡大海是他的朋友,所以在兩軍陣前他寧可舍了命,也不會丟下胡大海不顧。而逯魯曾竟然敢隱約地拿他的家人來要挾,那對不起,咱老耿即便不要你的命,也得拉着你一起做反賊!
只是心裡的彎彎繞到了嘴巴上,則變成了另外一種說辭。有情有義,並且還用心良苦。那胡大海明知道他在睜着眼睛說瞎話,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得。半晌,才咬着牙又說了一句,“眼下祿大人的家眷都住在大都城裡,他要是留在不歸,朝廷豈不是會拿他全家做法?!”
耿再成卻又搖了搖頭,非常自信地說道,“他要是留在徐州城內做了紅巾軍的官,朝廷自然不會放過他的家人。而他要是被扣下成了一個囚徒,朝廷那邊即便再不講道理,也得想想下次誰還肯帶兵過來吧!”
說着話,就拿眼神朝吳良謀那邊瞟。哪知道這回吳良謀卻好像突然變警覺了。笑了笑,搖着頭回應:“假如姓祿的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恐怕我們徐州軍還真的不會傷害他。至於留下不留下,得看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畢竟他在二十多年前就於崇天門下唱過名的,如今也算天底下數得着的大儒了。無緣無故把他扣在軍中,豈不是將天下讀書人都推到了朝廷那邊?!”
大元朝以弓馬取天下,以屠刀治天下。對科舉原本就視爲可有可無。一直到了統治中原四十多年後,才正式開了第一屆科舉。並且在此後時斷時續,全然沒個固定章程。因此想要榜上留名,難度不是一般的大。久而久之,凡是能考中進士的,無不在儒林中留下了赫赫名頭。
而逯魯曾這廝,天曆二年的進士。並且名字位列在左榜的第七,隨即授翰林國史院編修之職,此後仕途上一直平步青雲。如此既會讀書又會做官的全才,當然被儒家子弟們視爲爭相效仿的楷模。無數人願意拜於門牆之,成爲他的徒子徒孫。細算起來,即便是吳良謀的授業恩師楓林先生,見了此人都得自稱一聲晚輩,並且以師禮侍之。
就這樣一個燙手山芋,在吳良謀看來,如果紅巾軍一開始就沒想殺他,不如儘快送走了事。勉強將其留在徐州,纔是自討苦吃。且不說這老頭兒帶兵打仗的本事跟白癡差不多,留下來對紅巾軍也起不到任何幫助作用。萬一哪天老人家住得不高興了,發上幾句牢騷。傳揚出去,在天下讀書人那幾張嘴裡頭,紅巾軍就真的成妖孽了。以後恐怕幾千年都洗不清楚。
想到此節,吳良謀又笑了笑,低聲給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支招。“依我看,這位祿老夫子恐怕不是個輕易舉捨得死的人。二位不妨拿德甫兄剛纔的話說給他聽。如果他願意主動留下來輔佐李總管,想必徐州軍也不會硬趕他走!”
“倒是!”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輕輕點頭。跟吳良謀告了個假,轉身便回去找逯魯曾。誰料剛剛把利害關係分析完畢,先前還怕死怕得不成模樣的逯魯曾,突然又變得大義凜然了起來,“一派胡言!你們兩個自甘墮落,就儘管去。老夫只當最初看錯了人,不會攔着你們!可是要想拖老夫跟爾等同流合污,卻是門都沒有!老夫受四代陛下知遇之恩,這條命,早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即便回去後被朝廷按律治罪,也甘之如飴!”(注2)
“大人——!”一番好心全被當成了驢肝肺,胡大海氣得真想掄起巴掌來把逯魯曾給打醒。耿再成卻笑着拉住的衣袖,搖着頭說道,“正所謂人各有志,不能勉強。這樣的祿大人,纔是你我先前所敬服的祿大人。若是像你我一樣見異思遷,反倒是失了本心了!!”
“你也休要拿話來激我!”不着是烤火烤熱乎了的緣故,或者打了敗仗不甘心。逯魯曾煩躁地瞪了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一眼,大聲說道:“老夫回去後,朝廷不問則已。若要問起來,就說麾下將領差不多都當場陣亡了。具體名姓則見出征前留在淮南的名冊。只望你們兩個今後在這裡好自爲之,不要真的做了那害民之賊!否則,老夫即便做了鬼,也要日日纏着你們!”
“多謝大人成全!”胡大海和耿再成兩個聞聽,趕緊躬身施禮。逯魯曾卻懶得再看二人,從火堆裡抽了根一端燒焦了的樹枝,直接在地上寫起狂草來。端的是筆走龍蛇,翩若驚鴻。
不多時,徐洪三把千夫長徐達也給找了過來,安安靜靜地站在火堆旁,陪着胡大海、耿再成兩個一道看逯魯曾展示書法。只見逯魯曾越寫越流暢,越寫越自信,與先前那幅貪生怕死的猥瑣模樣偌判兩人。寫着寫着,竟旁若無人的大聲朗讀起來,用得是汴梁一帶的方言,徐達等人雖然一個字都沒聽懂,卻知道老夫子在吟詩言志,因此愈發不敢打擾他,滿臉都是佩服。
一首言志詩吟唱已罷,老夫丟下木棍,倒揹着手圍着自己的墨寶觀賞了一圈,有幾分得意地說道:“呵呵,老夫平生臨張長史的帖,總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今日受此大挫,卻終於窺得了其中門徑!”(注1)
說罷,又可惜手頭沒有紙張供自己繼續發揮。側轉頭,衝着滿臉佩服的徐達問道,“我記得你。你是徐州紅巾的頭目,箭射得頗準。你可識得老夫所寫的字?!”
徐達做了軍官之後,一直以曾經目不識丁爲恥,所以最不喜歡聽別人問自己到底識不識字。但面對逯魯曾這個成名二十餘年的老進士,卻一點脾氣都發作不起來。拱了下手,認真認真地迴應道:“讓夫子見笑了!徐某幼時家貧,無錢讀書。最近這半年才請人開了蒙。所以您老寫的字,徐某隻能認出其中三兩個!”
“家貧沒錢讀書?”逯魯曾愣了愣,彷彿第一次聽到居然有人窮到如此地步一般,“倒是可惜了。不過既然你已經做了武夫了,怎麼又想起請人開蒙來?”
“回老先生的話!”徐達又施了個禮,把自己的想法坦誠相告,“徐某之所以造反,是因爲餓得活不下去了。但老天爺不可能一直眼睜睜地看着人都餓死,這天下早晚得有重新安寧之日。到那時,卻不能用刀子來治國,也不能用刀子來教導自家的兒孫!”
“這.......?”這回,輪到逯魯曾欽佩了。瞪圓了眼睛,對着徐達看了又看。最後嘆了口氣,低聲道,“可惜,老夫遇見你遇到得晚了。否則,倒是也可以將你收入門下。唉,現在,說這些反倒是顯得祿某勢利,想借你之手活命了!罷了,罷了,紅巾軍中有你這等人物,老夫今天早晨輸得也不算冤枉!”
隨即,又搖了幾下頭,伸出腳,將地面上的狂草擦了個乾乾淨淨。
胡大海和耿再成見此,便知道祿老夫子是真的拿定了主意,寧願去給大元朝廷做一個忠鬼,也不會投靠徐州紅巾。因此,勸告的話,便不想再多囉嗦。徐達敬重老夫子的名聲和學問,也不想勉強此人。於是四下看了看,又叫過幾個熟悉的面孔,命令他們專門負責伺候祿老夫子,別讓老人家受到半點兒委屈。
此時此刻,逯魯曾的心境與先前已經截然不同。向徐達道過謝之後,便安安心心做起孤忠楚囚來,從此再也不給任何人添任何麻煩。
又過了大約兩個多時辰,紅巾軍全體將士連同輜重都過了河。芝麻李派出一支精銳去接應毛貴、彭大和魏子喜。其他人,則匆匆用了一些戰飯。然後再度邁動腳步,踏上了返回徐州城的歸途。
留守徐州的潘癩子早已得知大軍得勝的消息,親自帶領城中的將士們接出了五里之外。待把繳獲的輜重糧草入了庫,傷員都安頓好了,天色也就徹底發了黑。
在行軍長史趙君用的特別關照下,逯魯曾被非常禮貌地安排進了一處色目人遺留的院落。除了不能隨意出入之外,其他一切由他自己說了算。吃穿用度,筆墨紙硯,徐州軍也一概供應無缺。
如此又過了兩日,毛貴和彭大、魏子喜三人取了淮南軍老營裡頭的糧草輜重返回。對俘虜的處理也提上了日程。
正如當初續繼祖等人所說,芝麻李同樣對屠殺俘虜不感興趣。隨便訓了幾句後,就吩咐將被俘的鹽丁們全部釋放。願意留在徐州這邊的,可以選擇從軍當輔兵或者領一把鋤頭自行去開荒。不願意留在徐州的,則每人發了兩百個銅錢做路費,讓他們自行回家。
俘虜們聽了,立刻歡聲雷動。五千餘人裡邊,居然有四千多人選擇了留下。只有不到一千人家裡還有牽掛,才從司倉參軍李慕白手裡拿了銅錢,然後千恩萬謝的走了。
逯魯曾見此,心神愈發安寧。每日在軟禁自己的宅院裡吟詩作畫,日子過得竟是當官以來最爲悠閒的一段。這天正在窗下繼續揣摩草聖張旭的神韻,伺候他的四個家僕之一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俯身下去,雙手捧起一個名帖,“老爺,紅,紅巾軍二當家,趙,趙君用來訪。此刻就在門房裡喝茶,請問老爺您,您有沒有空見他一見?”
注1:張長史,草聖張旭,做過金吾長史,所以後世尊稱其爲張長史。
注2:因爲權臣和外戚把持朝堂,元代後期的皇帝都非常短命。逯魯曾1329年中的進士,到了文中所述的1352年,已經換了四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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