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逯魯曾噗通一聲跪在甲板上,面向北方,涕泗交流。“老臣無能,喪師辱國,還害得萬歲您爲老臣擔心。老臣——嗚嗚——罪該萬死——嗚嗚——!”
“嗯?!”月闊察兒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着搖頭,“行了,我說老祿!這裡離着大都城好幾千裡地呢!你在這兒哭,皇上怎麼可能看得見。趕緊起來,趕緊起來。河上風大,小心吹壞了身子!”
“嗚嗚——嗚嗚——嗚嗚——”逯魯曾根本不肯聽他的勸,只是長跪在甲板上,放聲嚎啕。彷彿要把這些天來所受到的驚嚇和委屈,全都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你們都是死人啊,趕緊把船撐到岸邊,把老爺子給我扶上來!”月闊察兒被他哭得心煩,於是乾脆把頭轉向船上的家僕和夥計。瞪着後者,大聲喝令。
“是,這就劃,這就劃!”夥計頭目陳小二嚇得一縮脖子,趕緊撐起竹篙,將逯魯曾的座舟給靠了岸。四個祿府的忠心家僕攙胳膊的攙胳膊,擡大腿的擡大腿。在撐船夥計們的幫幫助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祿老夫子弄上了岸。擡到一匹臨時空出來的駿馬背上,讓他與月闊察兒並轡而行。
見逯魯曾依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月闊察兒笑了笑,決定使出一記狠招。“我說老祿啊,你就先別哭了!趕緊好好想想吧,怎麼把這一仗失敗的原因解釋清楚?我聽大都城裡的朋友說,眼下可是有不少人正在勸皇上砍你的頭呢!”
“嗚——!”像被堵了馬糞一般,逯魯曾的哭聲嘎然而止。蒙元皇帝下旨給月闊察兒,讓一定把他給帶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沒說過寬恕了他喪師辱國之罪。而光從損失軍隊的總數量上算,他此番戰敗之慘,遠遠超過了近十年來朝廷的任何一次失利。被判個抄家滅門都不爲過!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促成徐州紅巾招安一事,將功抵過。而月闊察兒的大軍已經馬上就抵達黃河渡口了,即便走得再慢,距離徐州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天半的路程,此刻想要讓他把大軍停下來,難度可比登天!
正呆呆地想着,卻又聽見月闊察兒嗤嗤地笑着說道:“老祿,不是我說你。你一個文官,攙和這剿匪的事情幹什麼啊?!三萬鹽丁,聽起來人數的確不少。可那跟三萬只羊有什麼區別?!帶着他們去徵繳芝麻李那種大寇,從一開始,你不就是找着送死麼?!”
“這——?”逯魯曾痛苦地**了一聲,心亂如麻。一開始組建淮南軍的時候,他也覺得朝廷此舉有失考量。然而男兒何不帶吳鉤的雄心,又燒得他硬着頭皮將隊伍拉了起來,並且一步步向徐州靠近。現在經月闊察兒一點撥,才赫然發現,此事恐怕另有蹊蹺。
“你雖然是個文官。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總應該懂吧?!那可是你們漢人寫在書裡邊的,不是我們蒙古人的說法!”月闊察兒的聲音繼續從耳畔傳來,像毒蛇一樣吞噬着他的心臟。“你去淮南征召鹽丁成軍,糧草、輜重、軍餉,這三樣,有人替你張羅麼?就淮南那個窮地方,朝廷不給你錢糧,你憑什麼讓鹽丁替你拼命?!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死了誰管啊?!”
“這——?”逯魯曾繼續痛苦地**,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連月闊察兒這個豬一樣的莽夫都能看出來的圈套,自己居然一頭就鑽了進去。逯魯曾啊,逯魯曾,你一大把年紀活到狗身上了麼?!
“走吧!?有些話,咱們哥倆紮營後再細說!”偷偷看了看逯魯曾的臉色,月闊察兒非常“體貼”地補充。
甭看他長得又矮又胖,言談舉止都像一頭蠢豬。實際上,此人心機深沉異常。自打見到逯魯曾第一眼開始,就已經想好了如何將後者綁在自己的馬尾巴上。所以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並非無的放矢。
逯魯曾爲什麼會被派去組織鹽丁?具體原因在蒙元頂級貴族的圈子裡,幾乎人人心知肚明!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脫脫一樣,巴不得逯魯曾早死。中書添設右丞哈麻、哈麻的弟弟雪雪,還有監察御史袁賽因不花等人,就暗中一直在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身邊遊說,勸其謹慎處置此事。
那妥歡帖木兒幼時親眼目睹自家母親死於權臣之手,繼位後又被伯顏操控多年。所以最忌憚大權旁落。而眼下脫脫兄弟一人在中樞爲相,一人在外統領大軍,已經隱隱有了第二個伯顏家族的趨勢。因此妥歡帖木兒在倚重脫脫兄弟之餘,也在悄悄扶持哈麻、雪雪、月闊察兒等人,試圖讓後者與前者分庭抗禮。
所以本着政敵想要做的,我一定要反對的原則。月闊察兒就不願讓逯魯曾輕易地死掉。此外,逯魯曾這個漢臣雖然在朝堂中影響力有限,卻素負剛正敢言之名。把他拉到自己這一邊,日後再想對付脫脫,此人就是跳出來點火的不二之選。輸了對哈麻、雪雪、月闊察兒他們這一派來說不會傷筋動骨,萬一幸運地一口咬到了關鍵處,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將脫脫、也先貼木兒兄弟打翻於地,永遠甭想再翻身!
此刻逯魯曾心亂如麻,哪裡想得到豬頭一樣的月闊察兒,正試圖將自己綁上他那一派的戰車?!騎在馬上,失魂落魄的走着,一邊走,一邊不斷地抹淚,嘆氣,直到中午紮營吃飯的時候,才終於恢復了幾分精神,試探着跟月闊察兒探討起招安徐州紅巾軍的可能性來!
月闊察兒正用刀子挑着一塊羊背肉大嚼,聽到逯魯曾吞吞吐吐的暗示,嚇得猛然一哆嗦,差點把刀尖直接捅進自己的喉嚨裡頭!“我說老祿,你沒被嚇糊塗了吧!紅巾賊抓了你,卻又可憐巴巴地請你幫他上奏朝廷,願意接受招安。這不是明擺着利用你來行緩兵之計麼?!!”
“不,不是緩兵之計!”逯魯曾臉色一下子就紅到耳根兒上,搖着頭否定,“他們用心頗誠,接連兩次大獲全勝,都把主動把被俘的官軍釋放了。明顯就是在給自己留後路。此外,當年方國珍擒了朵兒只班,不也是這樣做的麼?我記得朝廷當即就答允了他,並且再三原諒了他的背信!”
“方國珍是方國珍,芝麻李是芝麻李!”月闊察兒從羊肉上抽出刀子,用刀尖剔着牙齒慢慢迴應。
“有何不同?”此刻逯魯曾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只能耐心地向對方求教。
“這不明顯的麼?芝麻李手下的人太多,是方國珍的十幾倍!”月闊察兒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解釋。“方國珍再背信棄義,能波及的也不過是一縣之地。而芝麻李萬一翅膀硬起來的話,糜爛的就是半個河南江北行省!”
“呃——!”逯魯曾被噎住了,半晌都無言以對。芝麻李的實力太大,所以被招安了,朝廷也無法放心。不像方國珍,手下就幾千海賊,再怎麼折騰,也成不了多大的氣候。
道理是這個道理,作爲崇天門下唱過名的進士,逯魯曾一點都透。可如果不促成芝麻李的招安,他就無法洗清自己的罪責。再者說了,如果能把徐州紅巾牢牢地抓於手中,今後漢臣在朝堂上,說話的底氣就要硬得多。無論是脫脫一派,還是哈麻一派,都不會再把大夥當成擺設。
想到那個光明美好的未來,逯魯曾咬了咬牙,繼續做最後的努力,“芝麻李麾下的長史趙君用答應老夫,如果朝廷像對待方國珍那樣招安他們,他們願意替朝廷去攻打潁州紅巾。另外,凡是替他們奔走的人,他們都會將半年來在徐州所得,分一半兒奉上。絕不敢讓大夥替他白做人情!”
“嘶!”月闊察兒一聽,眼神立刻就明亮了起來。徐州緊鄰着運河,且不說城破時從達魯花赤和其他官員府裡抄到的錢款,單單算半年來運河上設卡收費所得,就不會是太小的數目。不過,只是短短一瞬之後,他眼神就重新黯淡了下去,笑了笑,搖着頭說道,“唉,老祿啊,有這等好事,你怎麼不早點跟兄弟我說?!眼下兄弟我這都馬上到黃河邊上了,你再勸兄弟我把刀子插回鞘中,不是太晚了麼?”
“這個——?!”逯魯曾想了想,紅着臉點頭,“是稍微晚了些。但是如果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更顯得平章您智勇雙全,聲威蓋世麼?”
“這不是曲不曲的問題!”月闊察兒將刀子朝面前一甩,入案盈寸。“實話跟你說吧,老祿,兄弟我真沒法幫你這個忙!你把你自己換在我這個位置上想想,兵馬都到了黃河邊上了,卻爲了一個無法確定的招安之請頓足不前。萬一那芝麻李過後不認賬,錯失戰機這個責任,誰能揹負得起?!”
看到逯魯曾被問得面如死灰,笑了笑,他繼續撇着嘴巴補充:“再說了,我現在手中兵強馬壯,弟兄們士氣如虹。那芝麻李卻接連打了兩仗,師老兵疲。明明再向前幾步就唾手可得的戰功,兄弟我爲什麼要冒險等着你回去弄什麼招安?!萬一朝廷不願意招安這幫紅巾賊,你一來一去至少小半個月。有這半個月時間,芝麻李早緩過氣來了。我再過河去打他,哪還會像現在一樣贏得輕鬆?!”
一連串的問話,令逯魯曾滿頭是汗,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月闊察兒見此,突然伸出一支胳膊,將逯魯曾摟在腋下,推心置腹地說道:“老祿,兄弟我知道你需要一場功勞自保。就憑咱們倆多年的交情,兄弟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被別人害死。這樣吧,你就在我軍中住着,哪也別去。等打下了徐州,我就把功勞分你一份。說你用招安的手段麻痹住了芝麻李,所以我才能順利殺到徐州城下。你說,兄弟我仗義不仗義?!”
麻痹?如果芝麻李真的想尋求招安的話,絕對就預料不到,自己前腳剛走,朝廷的大軍就殺到徐州城下來!想到趙君用昨夜迫切的面孔,再想到自己於被俘之後受到的那些善待,逯魯曾心裡好生難過。
然而,難過歸難過,作爲朝廷的忠臣,他也絕不可能派人去給徐州軍通風報信,讓後者趕緊做好迎戰準備。更不可能冒着將月闊察兒這一派也徹底得罪掉的風險,跟後者硬拗。思前想後,終是發出了一聲長嘆。把自己昨天趕了一夜的奏摺揉成了團,順手丟進了火堆當中。
吃過了午飯,他繼續失魂落魄地跟着月闊察兒向南開進。傍晚酉時,就再度抵達了黃河渡口。那守衛渡口的徐州紅巾士兵,顯然被打了個搓手不及。稍稍抵抗了一下,就放棄了浮橋,落荒而逃。
月闊察兒明白兵貴神速的道理,立刻派遣出一萬高麗僕從兵馬,冒着被徐州紅巾半渡而擊的風險。從浮橋上衝到了黃河南岸,建立起了一個穩固的陣地。隨即又將麾下一萬蒙古騎兵分爲兩波,一波渡過河去,加強防禦。以免芝麻李趁夜來搶奪浮橋。另外一半,則與剩下的萬餘高麗僕從一起,駐紮在了黃河北岸,保護大船上的糧草輜重。只待明天日出之後,就殺過橋去,繼續向徐州城下推進。
待安排好了一切,天色就徹底黑了下來。月闊察兒在北岸的中軍帳裡擺下酒宴,替老朋友逯魯曾壓驚洗塵。逯魯曾心裡覺得對不住徐州紅巾,只喝了兩巡,就醉成了一團爛泥。具體酒宴何時結束,自己又是如何離開的中軍大帳的,一概不得而知。
黎明時分,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與脫脫、月闊察兒等人一道,攻破了徐州城。將城中的八萬紅巾將士,還有十多萬居民,不分男女老幼,殺了乾乾淨淨。那又熱又濃的人血,順着城門淌了出來,一直淌進了滾滾黃河當中。到後來,整個黃河水都變成了血一般顏色,燃燒着,燃燒着,燒得天地之間,一片耀眼的紅!
天庭失火了,神仙們忙得焦頭爛額。人間的慘劇,他們顧不上管,也沒有能力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