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法——!”浮橋上的蒙元將士大叫着,拼了命朝兩側橋頭擠去。然而狹窄的橋面和過密的人頭數量,再一次限制了他們的移動速度和範圍。幾乎是眼睜睜地,他們看着大船上的紅巾士兵,將兩口袋黑乎乎的東西依次從龍眼睛中倒了進去,然後拿起一根粗大的木頭棍子朝裡邊搗了幾下,再然後,開始慢慢調整船頭。
轉動,轉動,笨重的運糧船逆着水流,緩緩地轉動身軀。每挪動一寸,所耗費的時間都有一萬年般漫長。被自家袍澤堵在橋面上的蒙古和高麗士兵,則將身體拼命後仰去,左右擺動,盡最大努力避開巨龍的眼睛。哪怕是將身邊的同夥擠進水裡淹死,也在所不惜。
一萬年時間終究還是會有個盡頭。角度向左下方調整了大約八分之一個圓之後,龍頭終於又停了下來。緊跟着,左眼猛地一閃,再度將百餘粒彈丸噴向了橋面。
“啊——!”被打中的蒙元士兵嘴裡發出淒厲的哀嚎。僥倖沒有被彈丸波及的,卻鬼使神差般長出了一口氣。“轟!”,還沒等他們把嘴裡的氣吐乾淨,巨龍的右眼再度閃了一下,又是百餘粒彈丸,將正對龍頭方向的十幾名蒙古兵,統統打成了篩子!
大船又開始挪動,還是像先前意一樣笨拙。妖異的火光下,十幾名紅巾軍士兵在龍頭附近跑來跑去。他們的動作很慢,幾乎與巨龍一樣笨拙。然而浮橋上的蒙古士兵,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等待龍眼的下一次閃動了。或者舉起彎刀,衝着擋在自己身前的高麗僕從亂砍亂剁。或者直接縱身躍進了黃河,把命運交給了滾滾洪流。
“不要跑,不要跑。繼續過河,繼續過河!”副指揮使闊絀揮動鋼刀,堵在浮橋的南側,將倉惶後退的蒙元士兵一個接一個砍翻在地。有杆長槍從側面挑過來,擋住了他的刀鋒。另外一面盾牌狠狠地推在他的肚子上,將他推得踉踉蹌蹌。幾個身材短粗的蒙古武士被後面的同夥推搡着,與他撞在一起,將他撞翻於地。緊跟着,數百雙大腳從他的胸口踩了過去,每一雙都毫不猶豫。
“指揮使大人,指揮使大人摔倒了!不要擠,不要擠。指揮使大人摔倒了!”闊絀的親兵們連忙衝上前施救,卻被人流衝得東倒西歪。河面上那隻怪異的大船,令所有人都喪失了勇氣。唯恐躲得稍微慢一些,成爲龍眼的下一次“青睞”目標。
“紅巾軍,紅巾軍!”不知道誰的嘴裡發出驚呼,迅速將恐懼蔓延到所有人的心頭。一支打着火把的隊伍,從南岸某處突然殺了出來。規模之大,宛若天河決口。
壓垮駱駝的,往往是最後一根稻草。
對於士氣已經面臨崩潰的蒙元將士來說,此刻哪怕從南邊再殺過來幾百名紅巾軍,都足以令他們魂飛膽喪。更何況,打着火把殺過來的隊伍,規模數以萬計!
登時,再也沒人管北岸的戰況如何了。所有留在南岸和剛剛從浮橋上跑下來的蒙元將士,慘叫一聲,撒腿便逃。只恨爺孃沒給自己生出第五條腿!
那些打着火把殺過來的紅巾軍將士,則跟在潰兵身後緊追不捨。每個人都是一身布衣,手裡拿着的,除了火把之外,也僅僅是一把短刀,或者一根木棒。然而,在逃命者眼裡,即便是短刀和木棒,也蘊含着無窮無盡的威力。誰也不敢回頭抵抗,任由紅巾將士從身後追上來,用木棒和刀柄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敲翻在地。
“嗚——嗚,嗚——嗚,嗚——嗚——嗚!”北岸的求救號角還在響着,但是聲音裡已經充滿了絕望。孤零零的戰旗附近,普賢奴拎着一把鑲嵌着寶石的鋼刀,在十幾名親兵的保護下,做最後的掙扎。
風字營統領魏子喜則帶領三個戰兵百人隊,將他們牢牢地圍困了起來。每一名紅巾軍士兵眼睛裡,此刻都充滿了憐憫。
是的,他們在憐憫自己的敵人,是強者對弱者的憐憫。因爲他們突然發現,原來傳說中每個都能打一百個的蒙古老爺,其實和自己沒啥兩樣。居然也知道怕,也知道疼,在發現大勢已去之後,也一樣地茫然無措。
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甚至空手可以撕裂虎豹的蒙古老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還不如大夥。至少大夥被逼入絕境之時,還懂得跳起來拼命。而這些蒙古老爺們,握着刀的手卻一直在哆嗦,兩條看上去極爲粗壯的大腿,此刻也軟得如同麪條一般,從對面都能看見膝蓋的彎度。
“投降,饒你不死!”對於已經掉進陷阱的獵物,魏子喜沒興趣將他們全部殺掉。按照徐州左軍創下的先例,俘虜敵人,功勞和斬首一模一樣。並且俘虜過後還可以交給北岸的士紳們花錢贖走,給大夥帶來一筆可以預期的分紅。
“不——!”普賢奴顯然能聽得懂漢語,嘴裡發出一聲悲鳴。只見他高高地舉起刀,踉蹌着向前撲了數步。胸口幾乎撞到了對面明晃晃的槍尖,卻又沒有勇氣承受亂槍攢刺之苦。於是又踉蹌着向後退去,退三步,前進兩步,退三步,前進兩步。最後,丟下寶刀,坐在地上,放聲嚎啕。
“嗚——!”親兵們和號手也都丟下各自的兵器,絕望地蹲在了地上,雙手掩面。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走上戰場。關於漢人如何孱弱和蒙古人如何強大的說法,還是來自已經死去多年的祖父甚至曾祖父。當發現一切都跟祖輩們說得截然相反時,心中的恐慌和失落可想而知!
北岸的其他位置,戰況亦完全呈現一邊倒的趨勢。蒙古兵和高麗兵或者被俘,或者被殺,幾乎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甚至有些建制還算齊整的蒙古百人隊,居然不懂得趁亂突圍或者逃走,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着身穿鐵甲的紅巾軍向自己推了過來。然後或者在絕望中被砍死,或者跪地投降。
而士氣高昂的紅巾軍戰兵,則在號角和戰鼓聲的指揮下,分成了一個個百人隊。由勇敢百夫長們帶着,四下追殺殘敵。遇到成建制的抵抗,則幾個臨近的百人隊迅速彙集起來,將負隅頑抗的敵軍困住,然後一個接一個殺死。遇到零散的逃命者或者失魂落魄者,則勒令對方丟下武器,雙手抱頭,等待紅巾軍輔兵的收容。
在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經開始放亮,戰場上的情景,變得越來越清晰。正在逃命和手足無措擠成一團的蒙元士兵,人數遠在身披鐵甲的紅巾軍之上。然而,他們卻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被後者像趕羊一樣軀趕着,兩眼裡寫滿了恐慌。
當職業強盜失去了勇氣,表現並不比職業農夫好多少。更何況,這夥職業強盜早已經不聞兵戈聲多年,而職業農夫們,卻已經被組織了起來,每個人至少都經過了三個半月的專門訓練。
服從、榮譽和紀律,在每天枯燥無味的隊形演練和軍容整訓中,已經慢慢滲透進了每個紅巾軍戰兵的骨頭裡。即便遇到再兇悍的敵人,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保持隊形,與自己的隊友並肩迎戰。而不是像去年十一月份時那樣,丟下兵器轉身逃走。
呆立在河灘上的逯魯曾,幾乎目不轉睛地看完了徐州紅巾將蒙元將士分割包抄,一一擊潰,進而追亡逐北的整個過程。他忽然發現,自己昨夜做的那個噩夢好生荒唐!這樣一支盔明甲亮,號令整齊的隊伍,怎麼可能放下武器任由別人來屠殺?!即便沒有那滾入馬腹下中亂炸“掌心雷”和那神秘的龍舟助戰,他們照樣能擊敗成倍的敵人。哪怕是戰局急轉直下,或者敵軍的規模變爲他們的十倍乃至百倍,他們依舊會頑強的搏鬥下去,只到最後一人倒地,最後一滴血流乾。而不是乖乖地放下兵器,把自己和父母妻兒的性命都交到敵人的之手!
他們變了,變得那樣的高大,那樣的陌生。
他們不再是任人踐踏的野草,有一股全新的,書本上從沒記載過的生機,正在他們身體裡慢慢孕育出來,慢慢地向四下散發。他們一個個驕傲地昂着頭,直着腰,將比自己粗壯了將近一倍,規模更是自己數倍的俘虜,從四面八方押過來,押向早已空無一人的軍營。他們驕傲地從逯魯曾身前走過,不屑於上前俘虜一個滿頭白髮的糟老頭子,或者壓根兒就沒注意到祿某人的存在。
有一股被侮辱了的感覺,再度涌上了逯魯曾心頭。初升的朝陽將萬道金光灑下,照亮了老進士臉上每一根憤怒的皺紋。“讓趙君用過來見我?!”邁步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紅巾軍百夫長,他大聲叫嚷。“老夫要見趙君用!老夫以一片誠心相待,他居然膽敢利用老夫!讓他出來,老夫今天要問個明白!”
那名百夫長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軍營,示意他自己主動去當俘虜。想見趙長史,哪那麼容易?趙長史是咱們紅巾軍的二當家,要是隨便一個人想見就能見到,咱們徐州紅巾軍的帥帳成了什麼地方?!
“老夫要見趙君用,老夫要見趙君用!”逯魯曾勃然大怒,跳着腳,高聲嚷嚷。身邊四個家僕怎麼勸都勸不住。附近的紅巾軍將士紛紛將頭側過來,好奇地看着這個發了瘋的老頭子,雙目之中充滿了憐憫。
今天在戰場上發了瘋的,可不止是大夥眼前這個白頭髮老者一個。許多蒙古和高麗將領,在被迫放下武器投降之後,都變得癡癡呆呆的,彷彿魂魄已經不在軀殼裡頭了一般。他們習慣了征服,習慣了屠殺和勝利,習慣了聽祖輩父輩嘴裡關於蒙古武士蹂躪整個中原的傳說。當發現那些榮耀和武功都像夢一樣遠去之後,他們不知道自己活着還剩下了什麼意義?!
逯魯曾顯然瘋得比任何人都厲害。發現附近的紅巾軍將士不肯理睬自己,他就邁動雙腿,一邊朝軍營裡邊走,一邊繼續大喊大叫。幾乎讓每一個經過營門的紅巾軍將領,都看到了他的瘋狂。每一雙悲憫的耳朵,都聽到了他的存在。
終於,有一個熟悉的面孔走了過來,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善公,善公醒醒!我是通甫,我是通甫,你還記得我嗎?善公不要害怕!這個計謀不是針對你的。紅巾軍上下,沒有人想對付你!”
“通甫——!”逯魯曾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十指緊緊扣住胡大海的臂甲,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快,快帶我去見趙君用,快帶我去見他。他沒空的話,你家朱都督也行!告訴他們別再追了,一定要放月闊察兒走!放走他,對你們徐州紅巾只有好處,絕對沒任何壞處!”
“啊——?”胡大海愣了愣,弄不明白老進士到底發哪門子瘋,都落到如此地步了,居然還試圖替月闊察兒求情。
誰料逯魯曾卻急得兩眼冒火,以老年人少有的力氣,晃着他的胳膊,繼續大聲嚷嚷道:“脫脫用的是疲兵之計。他現在忙着去對付潁州紅巾,沒有多餘的精力對付你們,所以纔想到這種主意!讓你們天天忙着打仗,騰不出任何時間休整!等對付完了潁州紅巾,他就會親自帶着大軍來對付你們!月闊察兒在朝廷上是另外一派,你們必須留着他,留着他在背後給脫脫捅刀子!”
“啊?!啊——!啊!,我知道了,您老在這裡等着,我這就去找我們家都督!”胡大海嚇得目瞪口呆,接連驚呼了幾聲,纔回過神來。一邊叫人上前保護逯魯曾,一邊撒腿朝軍營深處跑去。
老進士逯魯曾終於如願以償,彎下腰,雙手扶着膝蓋,大口大口喘粗氣。一隊隊押着俘虜的紅巾軍將士從他身邊快步走過,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驕傲和喜悅。這份驕傲和喜悅暫時不屬於他逯魯曾,但是老人家卻不介意。他年紀活得長了,性子早已不像年青人一樣急。今後還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再與大夥慢慢分享。
“手持鋼刀九十九, 殺盡胡兒才罷手.....”
有勝利歸來的將士大聲唱起了民謠,調子很怪異,歌詞也與高雅搭不上半點兒邊兒。但是逯魯曾卻聽在耳朵裡,卻覺得韻味十足。並且聽着聽着,就跟大夥一道哼了起來。
手持鋼刀九十九, 殺盡胡兒才罷手。
頂天立地男子漢, 何爲韃虜作馬牛。
壯士飲盡碗中酒, 千里征途不回頭。
金鼓齊鳴萬衆吼, 不破黃龍誓不休。
手持鋼刀九十九, 蕩盡腥羶才罷手。
男兒不死雄魂在, 滔滔長河萬古流。
男兒不死雄魂在, 滔滔長河萬古流。
這首歌,順着黃河兩岸四下傳去。飛躍一座座城市,飛躍森林、高山、農田,曠野,轉眼間傳遍了整個中原,傳遍了整個天空和大地。
那條沉睡了近百年的巨龍真的醒來了,在歌聲中躍上天空,瑞彩萬道,麟爪飛揚!
第一卷 燒餅歌 卷終
注1:燒餅歌,據傳是劉伯溫所做。事實上,乃爲元末紅巾軍的戰歌。最初作詞作曲已經不可考,除了第一句之外,網上版本皆爲杜撰。
注2:關於此時元軍的戰鬥力,可參考元史。 五月,也先帖木兒屯沙河,數旬不敢進。軍中夜驚,也先帖木兒先遁,左右控其馬留之。也先帖木兒引佩刀斫之曰:“我非性命耶!”遂逸去。諸軍皆潰散,軍資山積,悉爲福通所獲。而這一仗,葬送的元軍數量是三十萬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