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燒餅歌

“妖法——!”浮橋上的蒙元將士大叫着,拼了命朝兩側橋頭擠去。然而狹窄的橋面和過密的人頭數量,再一次限制了他們的移動速度和範圍。幾乎是眼睜睜地,他們看着大船上的紅巾士兵,將兩口袋黑乎乎的東西依次從龍眼睛中倒了進去,然後拿起一根粗大的木頭棍子朝裡邊搗了幾下,再然後,開始慢慢調整船頭。

轉動,轉動,笨重的運糧船逆着水流,緩緩地轉動身軀。每挪動一寸,所耗費的時間都有一萬年般漫長。被自家袍澤堵在橋面上的蒙古和高麗士兵,則將身體拼命後仰去,左右擺動,盡最大努力避開巨龍的眼睛。哪怕是將身邊的同夥擠進水裡淹死,也在所不惜。

一萬年時間終究還是會有個盡頭。角度向左下方調整了大約八分之一個圓之後,龍頭終於又停了下來。緊跟着,左眼猛地一閃,再度將百餘粒彈丸噴向了橋面。

“啊——!”被打中的蒙元士兵嘴裡發出淒厲的哀嚎。僥倖沒有被彈丸波及的,卻鬼使神差般長出了一口氣。“轟!”,還沒等他們把嘴裡的氣吐乾淨,巨龍的右眼再度閃了一下,又是百餘粒彈丸,將正對龍頭方向的十幾名蒙古兵,統統打成了篩子!

大船又開始挪動,還是像先前意一樣笨拙。妖異的火光下,十幾名紅巾軍士兵在龍頭附近跑來跑去。他們的動作很慢,幾乎與巨龍一樣笨拙。然而浮橋上的蒙古士兵,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等待龍眼的下一次閃動了。或者舉起彎刀,衝着擋在自己身前的高麗僕從亂砍亂剁。或者直接縱身躍進了黃河,把命運交給了滾滾洪流。

“不要跑,不要跑。繼續過河,繼續過河!”副指揮使闊絀揮動鋼刀,堵在浮橋的南側,將倉惶後退的蒙元士兵一個接一個砍翻在地。有杆長槍從側面挑過來,擋住了他的刀鋒。另外一面盾牌狠狠地推在他的肚子上,將他推得踉踉蹌蹌。幾個身材短粗的蒙古武士被後面的同夥推搡着,與他撞在一起,將他撞翻於地。緊跟着,數百雙大腳從他的胸口踩了過去,每一雙都毫不猶豫。

“指揮使大人,指揮使大人摔倒了!不要擠,不要擠。指揮使大人摔倒了!”闊絀的親兵們連忙衝上前施救,卻被人流衝得東倒西歪。河面上那隻怪異的大船,令所有人都喪失了勇氣。唯恐躲得稍微慢一些,成爲龍眼的下一次“青睞”目標。

“紅巾軍,紅巾軍!”不知道誰的嘴裡發出驚呼,迅速將恐懼蔓延到所有人的心頭。一支打着火把的隊伍,從南岸某處突然殺了出來。規模之大,宛若天河決口。

壓垮駱駝的,往往是最後一根稻草。

對於士氣已經面臨崩潰的蒙元將士來說,此刻哪怕從南邊再殺過來幾百名紅巾軍,都足以令他們魂飛膽喪。更何況,打着火把殺過來的隊伍,規模數以萬計!

登時,再也沒人管北岸的戰況如何了。所有留在南岸和剛剛從浮橋上跑下來的蒙元將士,慘叫一聲,撒腿便逃。只恨爺孃沒給自己生出第五條腿!

那些打着火把殺過來的紅巾軍將士,則跟在潰兵身後緊追不捨。每個人都是一身布衣,手裡拿着的,除了火把之外,也僅僅是一把短刀,或者一根木棒。然而,在逃命者眼裡,即便是短刀和木棒,也蘊含着無窮無盡的威力。誰也不敢回頭抵抗,任由紅巾將士從身後追上來,用木棒和刀柄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敲翻在地。

“嗚——嗚,嗚——嗚,嗚——嗚——嗚!”北岸的求救號角還在響着,但是聲音裡已經充滿了絕望。孤零零的戰旗附近,普賢奴拎着一把鑲嵌着寶石的鋼刀,在十幾名親兵的保護下,做最後的掙扎。

風字營統領魏子喜則帶領三個戰兵百人隊,將他們牢牢地圍困了起來。每一名紅巾軍士兵眼睛裡,此刻都充滿了憐憫。

是的,他們在憐憫自己的敵人,是強者對弱者的憐憫。因爲他們突然發現,原來傳說中每個都能打一百個的蒙古老爺,其實和自己沒啥兩樣。居然也知道怕,也知道疼,在發現大勢已去之後,也一樣地茫然無措。

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甚至空手可以撕裂虎豹的蒙古老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還不如大夥。至少大夥被逼入絕境之時,還懂得跳起來拼命。而這些蒙古老爺們,握着刀的手卻一直在哆嗦,兩條看上去極爲粗壯的大腿,此刻也軟得如同麪條一般,從對面都能看見膝蓋的彎度。

“投降,饒你不死!”對於已經掉進陷阱的獵物,魏子喜沒興趣將他們全部殺掉。按照徐州左軍創下的先例,俘虜敵人,功勞和斬首一模一樣。並且俘虜過後還可以交給北岸的士紳們花錢贖走,給大夥帶來一筆可以預期的分紅。

“不——!”普賢奴顯然能聽得懂漢語,嘴裡發出一聲悲鳴。只見他高高地舉起刀,踉蹌着向前撲了數步。胸口幾乎撞到了對面明晃晃的槍尖,卻又沒有勇氣承受亂槍攢刺之苦。於是又踉蹌着向後退去,退三步,前進兩步,退三步,前進兩步。最後,丟下寶刀,坐在地上,放聲嚎啕。

“嗚——!”親兵們和號手也都丟下各自的兵器,絕望地蹲在了地上,雙手掩面。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走上戰場。關於漢人如何孱弱和蒙古人如何強大的說法,還是來自已經死去多年的祖父甚至曾祖父。當發現一切都跟祖輩們說得截然相反時,心中的恐慌和失落可想而知!

北岸的其他位置,戰況亦完全呈現一邊倒的趨勢。蒙古兵和高麗兵或者被俘,或者被殺,幾乎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甚至有些建制還算齊整的蒙古百人隊,居然不懂得趁亂突圍或者逃走,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着身穿鐵甲的紅巾軍向自己推了過來。然後或者在絕望中被砍死,或者跪地投降。

而士氣高昂的紅巾軍戰兵,則在號角和戰鼓聲的指揮下,分成了一個個百人隊。由勇敢百夫長們帶着,四下追殺殘敵。遇到成建制的抵抗,則幾個臨近的百人隊迅速彙集起來,將負隅頑抗的敵軍困住,然後一個接一個殺死。遇到零散的逃命者或者失魂落魄者,則勒令對方丟下武器,雙手抱頭,等待紅巾軍輔兵的收容。

在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經開始放亮,戰場上的情景,變得越來越清晰。正在逃命和手足無措擠成一團的蒙元士兵,人數遠在身披鐵甲的紅巾軍之上。然而,他們卻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被後者像趕羊一樣軀趕着,兩眼裡寫滿了恐慌。

當職業強盜失去了勇氣,表現並不比職業農夫好多少。更何況,這夥職業強盜早已經不聞兵戈聲多年,而職業農夫們,卻已經被組織了起來,每個人至少都經過了三個半月的專門訓練。

服從、榮譽和紀律,在每天枯燥無味的隊形演練和軍容整訓中,已經慢慢滲透進了每個紅巾軍戰兵的骨頭裡。即便遇到再兇悍的敵人,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保持隊形,與自己的隊友並肩迎戰。而不是像去年十一月份時那樣,丟下兵器轉身逃走。

呆立在河灘上的逯魯曾,幾乎目不轉睛地看完了徐州紅巾將蒙元將士分割包抄,一一擊潰,進而追亡逐北的整個過程。他忽然發現,自己昨夜做的那個噩夢好生荒唐!這樣一支盔明甲亮,號令整齊的隊伍,怎麼可能放下武器任由別人來屠殺?!即便沒有那滾入馬腹下中亂炸“掌心雷”和那神秘的龍舟助戰,他們照樣能擊敗成倍的敵人。哪怕是戰局急轉直下,或者敵軍的規模變爲他們的十倍乃至百倍,他們依舊會頑強的搏鬥下去,只到最後一人倒地,最後一滴血流乾。而不是乖乖地放下兵器,把自己和父母妻兒的性命都交到敵人的之手!

他們變了,變得那樣的高大,那樣的陌生。

他們不再是任人踐踏的野草,有一股全新的,書本上從沒記載過的生機,正在他們身體裡慢慢孕育出來,慢慢地向四下散發。他們一個個驕傲地昂着頭,直着腰,將比自己粗壯了將近一倍,規模更是自己數倍的俘虜,從四面八方押過來,押向早已空無一人的軍營。他們驕傲地從逯魯曾身前走過,不屑於上前俘虜一個滿頭白髮的糟老頭子,或者壓根兒就沒注意到祿某人的存在。

有一股被侮辱了的感覺,再度涌上了逯魯曾心頭。初升的朝陽將萬道金光灑下,照亮了老進士臉上每一根憤怒的皺紋。“讓趙君用過來見我?!”邁步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紅巾軍百夫長,他大聲叫嚷。“老夫要見趙君用!老夫以一片誠心相待,他居然膽敢利用老夫!讓他出來,老夫今天要問個明白!”

那名百夫長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軍營,示意他自己主動去當俘虜。想見趙長史,哪那麼容易?趙長史是咱們紅巾軍的二當家,要是隨便一個人想見就能見到,咱們徐州紅巾軍的帥帳成了什麼地方?!

“老夫要見趙君用,老夫要見趙君用!”逯魯曾勃然大怒,跳着腳,高聲嚷嚷。身邊四個家僕怎麼勸都勸不住。附近的紅巾軍將士紛紛將頭側過來,好奇地看着這個發了瘋的老頭子,雙目之中充滿了憐憫。

今天在戰場上發了瘋的,可不止是大夥眼前這個白頭髮老者一個。許多蒙古和高麗將領,在被迫放下武器投降之後,都變得癡癡呆呆的,彷彿魂魄已經不在軀殼裡頭了一般。他們習慣了征服,習慣了屠殺和勝利,習慣了聽祖輩父輩嘴裡關於蒙古武士蹂躪整個中原的傳說。當發現那些榮耀和武功都像夢一樣遠去之後,他們不知道自己活着還剩下了什麼意義?!

逯魯曾顯然瘋得比任何人都厲害。發現附近的紅巾軍將士不肯理睬自己,他就邁動雙腿,一邊朝軍營裡邊走,一邊繼續大喊大叫。幾乎讓每一個經過營門的紅巾軍將領,都看到了他的瘋狂。每一雙悲憫的耳朵,都聽到了他的存在。

終於,有一個熟悉的面孔走了過來,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善公,善公醒醒!我是通甫,我是通甫,你還記得我嗎?善公不要害怕!這個計謀不是針對你的。紅巾軍上下,沒有人想對付你!”

“通甫——!”逯魯曾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十指緊緊扣住胡大海的臂甲,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快,快帶我去見趙君用,快帶我去見他。他沒空的話,你家朱都督也行!告訴他們別再追了,一定要放月闊察兒走!放走他,對你們徐州紅巾只有好處,絕對沒任何壞處!”

“啊——?”胡大海愣了愣,弄不明白老進士到底發哪門子瘋,都落到如此地步了,居然還試圖替月闊察兒求情。

誰料逯魯曾卻急得兩眼冒火,以老年人少有的力氣,晃着他的胳膊,繼續大聲嚷嚷道:“脫脫用的是疲兵之計。他現在忙着去對付潁州紅巾,沒有多餘的精力對付你們,所以纔想到這種主意!讓你們天天忙着打仗,騰不出任何時間休整!等對付完了潁州紅巾,他就會親自帶着大軍來對付你們!月闊察兒在朝廷上是另外一派,你們必須留着他,留着他在背後給脫脫捅刀子!”

“啊?!啊——!啊!,我知道了,您老在這裡等着,我這就去找我們家都督!”胡大海嚇得目瞪口呆,接連驚呼了幾聲,纔回過神來。一邊叫人上前保護逯魯曾,一邊撒腿朝軍營深處跑去。

老進士逯魯曾終於如願以償,彎下腰,雙手扶着膝蓋,大口大口喘粗氣。一隊隊押着俘虜的紅巾軍將士從他身邊快步走過,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驕傲和喜悅。這份驕傲和喜悅暫時不屬於他逯魯曾,但是老人家卻不介意。他年紀活得長了,性子早已不像年青人一樣急。今後還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再與大夥慢慢分享。

“手持鋼刀九十九, 殺盡胡兒才罷手.....”

有勝利歸來的將士大聲唱起了民謠,調子很怪異,歌詞也與高雅搭不上半點兒邊兒。但是逯魯曾卻聽在耳朵裡,卻覺得韻味十足。並且聽着聽着,就跟大夥一道哼了起來。

手持鋼刀九十九, 殺盡胡兒才罷手。

頂天立地男子漢, 何爲韃虜作馬牛。

壯士飲盡碗中酒, 千里征途不回頭。

金鼓齊鳴萬衆吼, 不破黃龍誓不休。

手持鋼刀九十九, 蕩盡腥羶才罷手。

男兒不死雄魂在, 滔滔長河萬古流。

男兒不死雄魂在, 滔滔長河萬古流。

這首歌,順着黃河兩岸四下傳去。飛躍一座座城市,飛躍森林、高山、農田,曠野,轉眼間傳遍了整個中原,傳遍了整個天空和大地。

那條沉睡了近百年的巨龍真的醒來了,在歌聲中躍上天空,瑞彩萬道,麟爪飛揚!

第一卷 燒餅歌 卷終

注1:燒餅歌,據傳是劉伯溫所做。事實上,乃爲元末紅巾軍的戰歌。最初作詞作曲已經不可考,除了第一句之外,網上版本皆爲杜撰。

注2:關於此時元軍的戰鬥力,可參考元史。 五月,也先帖木兒屯沙河,數旬不敢進。軍中夜驚,也先帖木兒先遁,左右控其馬留之。也先帖木兒引佩刀斫之曰:“我非性命耶!”遂逸去。諸軍皆潰散,軍資山積,悉爲福通所獲。而這一仗,葬送的元軍數量是三十萬之多!

第60章 君與臣(上)第92章 英雄(上)第186章 張九十四第87章 戰爭(中)第294章 警訊(中)第189章 彈指第106章 火 火 火第64章 苗軍(上)第4章 借刀(下)第91章 將計就計(下)第294章 警訊(中)第114章 逯魯曾之邀第57章 破賊(下)第4章 糊弄(中)第29章 餘波(上)第245章 大買賣第4章 哈麻第36章 年關(下)第41章 伊萬諾夫第17章 三千城管第82章 激流(中)第22章 收心第130章 左軍第35章 年關(中)第4章 建章立制(下)第92章 獵殺第79章 業餘刺客第45章 窗戶紙第96章 迎新(下)第60章 雪崩(上)第233章 覆滅(下)第32章 異變(中)第306章 黃河賦(下)第18章 半萬熊兵第59章 戰前(上)第13章 赴會(下)第254章 死亡陰影第131章 胡大海第39章 文明(下)第268章 沈萬三(下一)第47章 言志第311章 黃河賦(下)第156章 工業第4章 我是誰第24章 生意(上)第4章 糊弄(中)第82章 華夏通寶第57章 風暴(中)第69章 秋露(下)第50章 負荊(上)第2章 大潮(下)第54章 點將(下)第33章 異變(下)第93章 雷雨(下)第65章 苦戰(中)第149章 斯文第9章 赴會(下)第31章 餘波(下)第3章 借刀(上)第67章 出洞(上)第93章 困獸第102章 殺人放火受招安第70章 砍價第63章 絕響(下)第313章 黃河賦(下)第201章 華夏(上)第80章 破軍(下)第17章 科技(上)第91章 將計就計(下)第2章 黑手第45章 怪圈(下)第104章 官賊第72章 決戰(中)第79章 算計(中)第31章 餘波(下)第67章 涅槃第80章 破軍(下)第29章 基業(下)第11章 赴會(下)第176章 異化第38章 轉身(上)第15章 赴會(下)第150章 新芽第268章 沈萬三(下一)第34章 文明(下)第302章 黃河賦第114章 逯魯曾之邀第49章 先鋒(上)第267章 沈萬三(中)第73章 滌盪(上)第56章 破賊(下)第134章 淮安第145章 武職第42章 鑄錢第72章 猶豫(下)第69章 關係(下)第6章 漸近線(下)第12章 赴會(下)第52章 初試啼聲第195章 聯盟